文 |劉夢龍
這次的俄烏衝突,俄烏的特殊關係被不斷提及,普京也多次撰文,試圖為俄國解決烏克蘭問題尋求理論支撐。正確理解這種訴求,或許才是理解俄烏衝突,乃至由此引發的全球局勢進一步發展的關鍵。
俄烏衝突是蘇聯解體的歷史遺留問題。蘇聯的瓦解不僅代表了一個超級大國的滅亡,也是斯拉夫民族的空前悲劇,更是人類一次超國家實踐的失敗。伴隨蘇聯瓦解,俄羅斯不但失去了傳統的勢力範圍,沙俄幾百年領土擴張的成果損失殆盡,連核心領土都分化出新的國家,並開始迅速形成獨立的民族意識。這種斯拉夫世界的分崩離析,隨着時間的流逝和北約的推波助瀾,正向着永久性的分裂快速發展。而俄羅斯要想徹底走出蘇聯解體的震盪,實現其國家的復興,就勢必要面對並解決這個問題。
如今,俄國抱怨烏克蘭的誕生就是個錯誤,並試圖把鍋甩在列寧身上。蘇聯體系是有問題的,過度超前又沒有及時調整,不然它不會以解體如此慘烈的方式終結。但要把鍋甩在列寧是不對的。
現代烏克蘭確實是蘇聯的遺產,列寧是烏克蘭的創造者,這點沒錯。烏克蘭作為一個國家的出現,是列寧面對城下之盟的布列斯特和約的發明。最初的蘇聯則是一個為了實現全球共產主義而設的權宜之計。如果按當時的構想,社會主義事業的勝利是要打贏和資本主義世界的總決戰,進而赤化全歐洲,定都柏林,莫斯科的紅旗不過是一個起點。包括烏克蘭等加盟共和國的建立,也不過是日後建立包含德法在內超國家體系的第一步,最終連國家這個概念也將要消亡。
但蘇聯終究沒有走到這一步,隨着國際形勢的變化,權宜之計變得不合時宜。斯大林晚年倒是有過削弱共和國,強化行政大區的計劃,可人亡政息。之後的蘇聯領導層,始終不能修訂這套祖宗家法。這種因循守舊,不能正確的與時俱進,是蘇聯乃至世界社會主義事業失敗的重要原因。
一個大國的運轉是要成本與平衡的。不要說維持蘇聯體系,哪怕是今天中國一樣要依靠中央政府主導的再分配,用轉移支付等手段來維持發達和欠發達地區的再平衡。蘇聯自有其進步性,社會主義的理想天然在追求整體進步,這也是對很多發展中國家特別有吸引力的一點。
但在熱情耗盡後,許多蘇聯人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看做無意義的浪費,最終更把俄國為維持蘇聯體系的付出當做一種多餘負擔。無視中亞等共和國的資源供應或特殊戰略地位,幻想靠某種恃強凌弱的新體系來做收割者,只想得到好處,不想付出代價,這種甩包袱論是蘇聯末期很流行的思潮。甚至,這種想法在世界上直接還很普遍,不少地方的分裂主義就是這麼來的,而一般都沒有好下場。
這種思潮被利用,形成了蘇聯解體的所謂民意基礎。蘇聯的解體一開始並非是徹底分家,戈爾巴喬夫等人當然不是奔着國家自殺去的,而是試圖借殼上市。但所謂去社會主義化的弱化版蘇聯並沒有實現,志大才疏的戈爾巴喬夫之流很快完蛋了。葉利欽等人急不可耐的爭奪遺產,爭做國父,爭着向西方靠攏把自己賣個好價錢,使獨聯體沒有也不可能發揮想象中的作用,而起鬨分行李式的末路,最終形成了今天俄羅斯面臨的困境。
實事求是的說,要追究烏克蘭這種同文同種的核心領土分裂,蘇聯領導層的因循守舊肯定脫不了干係。但第一責任人顯然是急於分家,乃至有意識分裂俄國,來避免競爭對手的葉利欽。蘇聯解體後,大大小小的國父們,個個難辭其咎。可連戈爾巴喬夫都沒有得到清算,更不用說捅破當代俄國的法統,實際上是一群小偷遺產的窗戶紙。
今天的俄國及其領導層作為蘇聯解體的產物,背叛者的繼承者,在意識形態深處上實際上依舊是反蘇反共的,這和他怎麼懷念蘇聯的強大沒有關係。這種思想上的自相矛盾,本質上還是當年那種甩包袱論的延伸,也才會有那種開疆拓土,揚我國威的斯大林好,建章立制,給我理想的列寧壞的精分看法。
對今天的俄國來說,蘇聯的重建固然不現實,但要恢復沙俄的局面,重新整合斯拉夫舊山河,當然是有意義的。這當然也是如今皇俄之流看似並不進步的政治主張,卻越來越風生水起的重要原因,意識形態不需要先進,而是更強調適應社會需求。但這樣的格局,當然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如今的俄國也確實走到的一個關鍵點上。
迄今為止,應該承認,俄國打的還是六分政治,四分軍事的政治戰。結果就是打的非常克制,打的很多人比俄國人還要急不可耐。而如果這次的俄烏之戰能順利實現戰略目標,那麼一個新的完整俄國有望恢復。這種完整不僅僅是領土的完整,是斯拉夫人對西方跪地投降三十年而不得,絕望後的蛻變,是民族意識的重鑄。如果戰事不順利,那麼這就是烏克蘭真正的民族誕生時刻了。
如今,已經到了到底是大俄國還是小俄國的最後窗口。如果俄國不能贏得這次,以此為突破口,斯拉夫諸國將陸續邁過民族獨立的最後一道門檻,斯拉夫世界從此徹底分裂,俄國作為世界主要大國的前景,恐怕就很不妙了,甚至有進一步破碎,或者破罐破摔,走上極端的危險。
當然,這場衝突,無論俄國是怎麼設想的,都不能掩飾烏克蘭匪幫的法西斯本質,這些法西斯就該受到懲罰。但俄國強行以軍事手段破局,終究是一場斯拉夫人兄弟相殘的悲劇,也是全人類的悲劇。而這種行為和美國領導下北約諸國日益表現的無能,虛弱,又必然使很多擁有野心的地區大國,蠢蠢欲動。
俄羅斯尋求結束冷戰後的分裂,恐怕也是諸多大國尋求在西方解體過程中,重現往日輝煌的先聲。禮樂征伐自華盛頓出,當然不是正常的國際體系,是一種霸權主義下對全球剝削的副產物。後冷戰時代,西方為維護自己的利益,有意識地製造了大量分裂,對立,仇恨,就像一個個地雷,等待引爆的時機。
但後冷戰時代,一超鎮壓下的和平終究也是一代人的和平。哪怕這是建立在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烈教訓之上,也絕非單純的靠西方一己之力來維持。用刀槍代替言語,衝突代替對話,列強紛起,由此帶來的動盪,其核心當然還是一超自身墮落帶來的崩盤,不能都把鍋推到戳破惡龍偽裝的反抗者身上,但也絕不是好事。
這次俄烏衝突,既有歷史的遺憾,也有當代的困難。總的看,蘇聯,美國,兩大體系都失敗了。美國體系正在崩壞,蘇聯體系早就完結,但兩者都留下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蘇聯體系的破滅與遺留至今的爭端,三十年後竟成為美國體系末路的標誌,兩大霸權恩怨糾葛的冷戰餘音,我們難免有所感觸。
蘇聯的失敗,和始終困守於祖宗家法,幾十年不能與時俱進是有很大關係的。相比蘇聯,我們不妨反思下,自己有沒有類似的問題呢?
中國自古有大一統的傳統,聯邦制那套在中國成不了事。我們也沒有像早期蘇共一樣激進,沒有像後期的蘇共那樣僵化,這是我們不同於蘇聯的,所以我能走出一條新路。但作為同樣曾經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一份子,我們也經歷過類似蘇聯,社會主義陣營一度親兄弟,隨着理想冷卻,戰略分歧,最終反目成仇的悲劇。而我們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也曾效法蘇聯,再加上中國革命成長中為團結大多數而做的一些不得已妥協,積習已久,難免存會鬧的孩子有奶吃的傾向。
歷史上的蘇聯,其崩潰恰恰是從長期被優待又存在歷史積怨的波羅的海三國開始的。未來,我們面臨着祖國統一,過去被反動派長期荼毒經營的地區如何才能真正融入祖國,同樣是更複雜的長期工作。能不能吸取蘇聯經驗,與時俱進,打破祖宗家法的束縛,是我們國內社會主義事業能不能繼續發展的重要關鍵。
而迄今為止,我們所見的國際體系確實存在一種實用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雙重挫折,但認真分析,又是都不能堅持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的直接後果。按中國古人的話說,都是一種過猶不及,無論美國人,還是蘇聯人。
應該承認美蘇的體系都有值得借鑑的地方,像美國對意識形態等軟實力的工業化運作,是富有高度同化力的,蘇聯長期堅持的進步立場與隨之而來的國際號召力,都是有益的成分。我們過去有一套老一代革命家基於國際共運的世界體系,但已經滄海桑田了。我們回望美蘇的隕落,他們都曾經有進步的一面,又因為種種原因,最後落後了。如今,迫在眉睫,我們終究要重新出發探索一套不同以往的發展體系。
過去的幾十年,在意識形態全面收縮後,無論說惡劣國際戰略下韜光養晦也好,實力有限也罷,中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種帶頭人的經驗。在對外交往中,我們往往表現出一種自身的高度壓抑與克制,好處是不惹事,壞處是容易攤上事。有些時候是我們被欺負了,但也有一些是不必要的退讓造成的誤判,使我們遭遇了一些無謂損失。
當代,客觀情形是混亂與衝突在逼近,惡意與敵意在我們周邊徘徊不去。面對這種咄咄逼人,我們勢必要通過廣泛合作,團結更多國家,對抗一小部分頑固的既得利益國家集團,要努力終結冷戰在亞洲的最後殘存,在世界上掃清西方數百年的餘毒。
與之相對,當代,在西方操縱下,全球的政治環境政治極端化。這種極端化,或者說劣化,不只是烏克蘭。隨着各種極端主義,民粹主義思潮的興起,全球範圍內的法西斯主義2.0正在悄然萌芽,很多國家的反動程度,混亂程度在加深,這也是衰退中的西方所樂見的。這樣一個環境是十分惡劣的,我們不帶惡意,惡意也會找上我們,要想不惹事是做不到的。我們要極大的擴展國際外交,和越來越多的國家發生利益糾葛,有追求地區霸權的後發大國,也會有短視混亂的小國,勢必有許多矛盾衝突,會有很多的不適應。
從蘇聯的經驗看,在那些發展程度不高的地區,單純靠意識形態的進步是不行的,會變成念經一樣的一廂情願。美國的經驗看,一味的收刮,做生意,也就是偽定一時罷了。對很多國家來說,是我們和美國或者蘇聯的區別到底在哪裡?我們肯定不是西方一樣送去聖經,拿走土地的強盜,但也不是送財童子,割肉飼虎,叫大家大局為重。
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我們的內外兩重矛盾都格外突出。我們內部迫切尋求外部資源的回饋改善,但外部又肯定不能變成美國一樣的吸血鬼。我們要尋求共贏共進,但維護這個共贏共進的局面,又要有一套被廣泛認同,有利於我們,最終有利於世界的新體系,新秩序。這其中,有意識形態上,柔的推動,有硬實力,剛的維護,而發展進步的帶頭人也絕不是美蘇一樣蠻橫的霸主。
俄烏交鋒,我們的時代或許將從春秋走向戰國,固有其不幸,但我們也不應放棄天下一家的展望。不能像美國一樣,貪得無厭,反噬自身,當然也不能像蘇聯一樣,中道崩殂,遺患無窮。普世、進步的旗幟我們固然要抓在手裡,但面對越來越激烈的法西斯2.0,我們只怕也要發展出自己的社會主義2.0,既要對內,也要對外。我們要有鼓勵進步的力量,更要有對付落後的辦法。
這個過程,將長期的考驗我們,誘惑我們,怎樣交出一份大家都能滿意的合格答卷,為周不為秦,這是美蘇都未能完成,而我們要繼續探索的未知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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