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父母的保護欲變成孩子的障礙》一文中,筆者談到這樣一個故事:高中生安娜的母親發現女兒在升學壓力面前表現得非常焦慮,就安慰她:你其實不必努力,我們家有經濟實力,你將來的生活是有保障的。安娜聽到母親的這番安慰,就突然「躺平」了,懵懵懂懂地度過了高中階段。然而在後來的人生中,安娜對這段經歷的評價和感受並不太好。安娜後來成為了生物學的博士後,事業小有成就,依然在為自己高中時候的「躺平」而後悔,也依然不能淡定地面對競爭壓力。母親對安娜的寬慰,只是讓安娜找到了一個暫時不去面對壓力的藉口。安娜的性格是爭強好勝、不甘於人後的。她雖然暫時逃離了競爭環境,但「躺平」並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如何應對壓力狀態下的焦慮情緒,如何看待和面對競爭,這些是安娜不能不修通的人格成長性功課。
安娜內心有掩藏在爭強好勝的性格之下的自卑感,如果不能在競爭中獲勝,那種「我不行」「我不好」的感受就會瘋狂襲來。甚至直到成為一位科學研究者,工作的動力依然主要來自對自卑的補償和競爭焦慮,而不是對研究的發自內心的喜愛。安娜的母親面對焦慮的女兒所採用的寬慰方式,用學術術語來說,就是激發了安娜的「抵消式體驗」(antidote experience),這就像一個孩子和玩伴發生衝突之後委屈痛哭,母親不去了解衝突的原委和做出有針對性的安撫,而是帶孩子去吃一頓大餐——用這種方式轉移他的注意力。這種方式在安撫情緒方面暫時有效,但同時也迴避了問題。如果父母習慣於這種教育方式,孩子在某些方面成長的機遇可能就一次次錯過了。當為人父母者難以涵容孩子的焦慮,經常藉助兩種看似相反的應對方式。一種就是向孩子提供「抵消式體驗」,告訴他們可以安心躺平。另一種則是忽視孩子的焦慮,繼續向孩子提出高標準嚴要求。所以相比之下,提供「抵消式體驗」還相對好一些——至少這麼做的父母沒有對孩子的焦慮情緒視而不見。《盛夏未來》劇照
不過,看到了孩子的焦慮,有時父母比孩子更緊張,以至於他們用「躺平也無妨」去安慰孩子的時候,主要是在安慰他們自己。這種安慰其實也可能把父母的焦慮傳遞給孩子,於是親子之間焦慮情緒發生共振。當安娜的母親告訴安娜,你不必那麼努力,安娜接受到的信息不僅僅是「你的生存有保障」,而是自己的母親都覺得自己「不是學習的那塊料」,或者「你的努力其實沒有多大價值」。出於焦慮,採用另一種方式去做出反應的父母就更多一些,尤其在孩子處於升學階段的時候。當孩子面臨升學壓力卻表現得懈怠懶散,父母每每憂心忡忡地告誡他們:如果不再努力一些,你就會失去機會,後悔一生。殊不知,很多孩子在這個時候的懈怠,是內在的壓力過大導致的。父母採用這種方式,孩子甚至可能因為不堪重負而放棄學業,這反過來更加刺激了父母的焦慮情緒。所以,當孩子進入青春期,父母如果還希望能給孩子的成長帶來助益,「保持淡定」也許是最應該修煉的基本功,在這個基礎上,真正的傾聽、共情和理解才可能發生。面對孩子的情緒而保持淡定,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的事情。如果做父母的面對自己的生活都六神無主,面對子女恐怕更難做到方寸不亂。為人父母者,不得不時常反思自己的慌亂。筆者想根據工作經驗歸納一下「慌亂的」父母的兩種比較常見的類型。許多「考一代」父母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擔憂:孩子千萬別從他們的社會階層掉下去。「考一代」父母通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應試教育搏得了中產階級的「地位」,他們希望孩子將來至少也屬於這個「階層」。出於這種擔憂,他們熱衷於早教、甚至胎教,在正規教育之外給孩子補課、報班、培養「特長」,把孩子的成長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在這種普遍內卷的氣氛里,正常的成長過程反而看起來很不正常了。一個孩子居然周末不去補課,而是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多數「考一代」父母眼裡就是很放任的。然而他們自己當年做學生的時候並不如此「勤奮」。有的父母看到了這一點,卻會用「現在不同了」來把他們當下的做法合理化。二三十年前的他們可以有屬於自己的周末,「現在不同了」,因為你的孩子如果有自己的周末可度,就不會有自己的這重點中學可讀。二三十年前的他們放學只是完成學校的作業,並不需要去補課,「現在不同了「,因為大家都補,你不補你就跟不上隊伍。大家放棄了思考自己的做法合不合理,而是屈服於群體壓力,只有當孩子出現了心理問題、精神問題、價值觀問題,才後悔莫及。然而就算「跌落」,有那麼可怕嗎?這個世界上怎麼生活的人都有,幸福感並不是某個社會階層的專利。「考一代」當年往往是想逃脫自己的社會階層而拼命努力,而他們周圍大部分同齡人卻沒有這種恐懼。他們當年憑着恐懼感的能量「戰勝」了同齡人,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內卷了。等到他們畢業後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當年內卷的成功者進一步互相捲起來,就格外兇猛。慌亂的父母第二種類型是由於精神健康問題導致精神狀態不穩定的父母。這一類父母對孩子的成長也充滿擔憂,但主要不像「考一代」父母那樣出於還算現實的顧慮。這類父母罹患了某些精神障礙。不論中國還是世界上的精神健康流行病學調查,成年人精神障礙終生發生率都接近20%。也就是說,有五分之一的人類,一生中至少出現一次符合精神障礙診斷標準的精神問題,最常見的是焦慮障礙、抑鬱障礙、強迫障礙和創傷後應激障礙等。如果考慮到流行病學調查對於有些精神問題(例如夠不上診斷標準的精神狀態不穩定)是不納入統計的,那麼出現過精神健康問題的成年人遠遠多於五分之一。說精神健康問題像感冒一樣常見,一點都不為過。出現焦慮、抑鬱、強迫等精神健康問題的父母,當然沒法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保持情緒的淡定。筆者在心理諮詢工作中,經常碰到這樣的情況:孩子本身再正常不過了,但是父母憂心忡忡,顯示出與現實無甚關聯的焦慮和抑鬱情緒。經過進一步了解,這樣的父母的精神健康問題經常已經達到了需要接受心理和藥物治療的程度。未成年人在其成長過程中面臨父母或其他重要的人的精神健康問題,實在是很常見的。然而「精神健康問題」是一個遭到誤解的和令人忌諱的標籤,人們面對它遠沒有面對身體疾病時淡定和接納。乃至於我們在感冒時會坦然告訴別人,自覺消毒與隔離,而在出現心理和精神健康問題的時候卻連承認它的勇氣都沒有。對心理和精神健康問題避諱與否認,是一個短時間內難以解決的社會與文化現象。這因為:我們經常把精神健康和道德問題混為一談。當我們說某個人「有精神問題」的時候,並不是在像說某個人有「肺病」「腸胃病」時那樣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事實,而往往是在貶損和醜化一個人,甚至包含有「你是個不可理喻的壞人」這樣的意思。這種把道德問題和精神健康混為一談的現象,只有在多數人都已經清楚精神問題到底是什麼,以及知道它們和道德無關的時候,才會有根本的改觀。估計精神衛生的科普過程還需要很久的努力,但為人父母者既然希望給孩子的成長帶來助益,最好不要諱疾忌醫,一旦自身情緒常常失控,就應該多聽聽醫學專業人士的意見。當然,上面談到的兩種類型並不是截然不同的。那種出於精神健康問題、由於過度的焦慮和抑鬱而害怕孩子「跌落」的父母,顯然是存在的。這種父母的孩子往往是最痛苦的。微信編輯: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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