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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與願違,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來自上海的新聞翻陳出新,管控政策依舊在不停變化,全國人民翹首以盼的拐點至今沒有到來,關於解封之日的流言無一得到證實。受影響的人群從被拉走的感染者或痊癒者,到有基礎或突發疾病的普通人、資源匱乏的普通人、強制轉移的老者、無家可歸的居民......當然還有全市範圍突然「換了種活法」的每一個人。

在之前的文章里我們分享了《疫區紀事》的上篇,記錄了作者從 3 月 11 日到 3 月 26 日在上海的親身經歷。全城封控的前夕,城市的一切都變得躁動不安。今天分享《疫區紀事》的下篇,記錄了作者從 3 月 27 日到 4 月 14 日被安排的日常。如何應對自由的消失,如何應對物資的短缺,以及例外狀況發生時解決渠道的堵塞……人們不得不為這一切做出心理和物質上的反應。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疫區記事(下)

撰文:萬壺影

3 月 27日

睡前一條爆炸性消息

老家裡的市里今天做所謂的核酸檢測演練,全市區停工停業做核酸,儘管當地並沒有病例。父母一早去臨近的集鎮買菜,發現大橋已被封,過不去。開車回市里去買,也撲了個空,市里都在做核酸,沒有開市,只好回本鎮,在鎮上的超市買了點東西。

今天我們小區繼續保持解封。

老呂爸爸一大早偷偷出門買煎餅果子吃。他很久沒吃,饞得很。結果煎餅果子鋪沒開門,他只好買了點菜,買了斤水果回來。

難得平靜的一天,除了早晨看到感染數字爆出新高時感嘆了一下。下午老呂上完線上口語課,我們又去騎車,繞着小區所在的街區騎了八公里,最後去河邊看昨天的海棠花。天氣轉暖,花開得快也謝得快。和昨天相比,今天這裡人很多,停了不少車,小朋友大朋友,都出來放風。路上的車和人也多了不少,除了沿街的店鋪還大多關閉,其他幾乎和疫情前一樣了。

晚上洗澡時,我想,這真是最近兩周來最平靜的一天,沒有任何突發變動,也沒有任何外面的干擾。看起來沒什麼可記的。

然而,我剛走出衛生間,一個晴天霹靂在等着我。老呂說,我們小區還要接着封。

我懵了,封什麼?他走進衛生間,一邊刷牙一邊說,群里發的消息,你去看。

我打開他手機,一條最新的消息,從明天開始,上海全城將分兩撥做核酸檢測。明天凌晨從浦東先開始,四月一日凌晨浦西全封。封閉要求更嚴格,家門也不能出了,一切物資都由志願者和社區管理人員配送上門。

看來政府扛不住壓力了。我們又要開始搶菜囤貨的日子。

3 月 28日

朋友出院計劃失敗

早起繼續買菜,在美團搶到 5 公斤大米、 1 斤麵粉、 1 公斤速凍餃子和 1 公斤牛肉,又去菜市場買了點蔬菜。今天外面的小店基本恢復正常營業,但價格漲了不少。

一早收到 H 的消息,朋友的出院計劃再次泡湯。朋友二月下旬進入某精神衛生中心住院治療,前段時間打電話給 H,說她想出院。疫情開始後,醫院不再允許探視病人,朋友除了偶爾能在醫生監督下打兩三分鐘的電話,沒有任何與外界的聯絡,十分煎熬。但出院必須由父母去辦理手續,而她父母小區一直被封閉,直到上周末才解封。考慮到馬上要實施的全面封閉,我們都覺得這幾天將是僅剩的窗口期,是她唯一出院的機會。H 與她父母商定,等周一醫生一上班就去接她回來。然而周末過去,她父母小區再次被封,醫院也進入閉環管理,不再允許病人出院。

H 擔心自己中文應對不行,拜託我再給她父母打個電話,讓他們跟小區和醫院再爭取一下。由於朋友個人情況複雜, H 早已準備好,等朋友出院後,立即將她接到自己家中照顧,同時幫她聯繫私立醫院繼續治療。

我於是給她父母打電話。兩位老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客氣,但聽起來一籌莫展,他們封在家裡這麼久,日子也不好過。我提到爭取出院的問題,兩人有些猶豫,但答應再去問問看,稍後就給我電話說,醫院那邊不放,辦不了出院。

可憐的朋友就此卡在醫院裡。我們不敢想象已經等了近兩周的她將如何在醫院沒有期限地繼續等下去。

爸媽今天又回市里補貨,還是沒買到豬肉,據說大家都在囤貨。他們打算明天一早去更偏遠的村里買肉。先前他們騎車去那邊玩,發現裡面每個村都有肉攤,比外面的還便宜。

臨睡前又去微博看了一眼,很多病人在求助,恐慌、混亂,令人窒息。

3 月 29日

在河邊

早上在工作群里偶然得知,一位同事最近在小區做志願者。據說她的小區有一例確診,不知是物資供應還是患者轉運的問題,居民都出來吵,她焦頭爛額,托另一位同事帶話,說如果工作上的事回復不及時,請大家諒解。

下午去河邊見 H。天氣太好,外面的共享單車都空了,不知道大家都騎着車去了哪裡。步行路過一個小區,圍牆裡的櫻花盛開,絢爛至極。河邊人很少,朝陽的樹林裡偶爾生出一簇紫色的小花,看着像是紫雲英。一隻白鷺不知從哪裡來,斜斜地掠過水麵,飛向對面。我們在河邊坐了一小時,談現在的防疫政策,談買菜,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盡頭。H 還惦記着住院的朋友,於是我們又給醫院打了電話,管床醫生說現在醫院封控,他們也 24 小時住在醫院,沒有人能夠出去。我們只能拜託她捎口信,轉達我們的惦記。臨別時, H 從車裡拿出自己做的果醬,給了我一瓶。她說這些天來心情鬱悶,天天在家做果醬烤麵包,一共已經做了 9 瓶果醬。


傍晚和老呂去超市採購。旁邊生鮮超市貨架全空,我們趕到另一條街,買到了兩斤豬肉和一大袋麥片,沒買到牛奶和雞蛋。結賬處擁擠不堪,我看見前面一個小伙手裡甚至抱了一隻電飯鍋。

爸媽今天果然騎車去了十公里外的川山買豬肉,發來沿途的照片。鄉間油菜花盛開,還有一群農婦在滌清的水塘邊捶衣。唯一能提示疫情的是,通往鄰縣的鄉道已經被黃土堵上,只能容自行車或者電瓶車出入,汽車無法通行。

3 月 30日

昨晚聽到很多謠言。浦東的朋友發來警告,讓我們多做準備,浦西的姐姐也打來電話,叫我們趁着還沒封閉,趕緊囤貨。有傳言說,浦東這兩天封閉排查之後感染數字爆了,浦西會提前封閉。

傳言封閉的時間就在今天。我們趕緊去河邊。禁足的通知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來臨,我們得抓緊最後的自由。我們在小區後院的石凳上坐了一會。樹籬的嫩芽像一排箭頭,外面一株紫荊開得正盛,枝條向兩邊披拂,被樟樹和紫葉李生發的嫩葉擋住,一片隱隱綽綽的粉紫洇染在林子後面。天氣晴暖,這裡安靜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們趴在石桌上觀察一枚落下的樟樹葉,它的葉子一半黃色,一半青綠,像一張八卦圖。幾隻麻雀在灌木叢上跳來跳去,領雀嘴鵯的啼叫比冬天更圓潤。

3 月 30 日,禁足前最後一天去河邊散步,一個人在河邊釣魚

我們在河邊遇到一隻毛茸茸的柯基犬,老呂叫它:高興!柯基蹬着小短腿一扭一扭地朝我們奔來。我驚奇地問老呂,你怎麼認識這隻狗?老呂說,上個月,我在外面的河邊跑步時碰到過它。柯基的主人戴着漁夫帽,手裡拿着一根手杖,笑眯眯地走過來。這是一位老先生。老呂問他:您的柯基是不是叫高興?您還記得我嗎?老先生臉上浮現出吃驚的微笑:是的,是的,你怎麼知道?老呂幫他回憶了他們上次相遇的場景。我看清老先生的手杖原來是一根剝光的樹枝,他用樹枝敲敲這邊,小狗就爬到這邊,敲敲那邊,小狗就爬爬那邊。這是一隻十分活潑的柯基,見人就往身上趴,人不理睬它,就這裡嗅嗅,那裡嗅嗅。主人跟我們聊起跟這隻小狗的故事。「高興」是他從路邊撿來的。之前他從沒有養過狗,為了「高興」開始從網上自學,小狗每個階段要吃什麼,能不能洗澡,洗澡什麼頻率,怎麼打疫苗,如今他說得頭頭是道。他講自己就住旁邊 92 號樓。他拿手杖指了指,就在四樓,陽台上有很多花的那個。他說,我以前不養狗,只養鳥,我養了兩隻鸚鵡。他又說,你們想不想養鳥?我家鸚鵡最近剛敷了一窩小鸚鵡,有四五隻,你們要我就給你兩隻。老呂着實心動了。然而想到我們最近就要開始封閉,又和老呂爸爸同住,空間擁擠,只怕小鳥養不活。終於沒有答應。

我們聊了很久才道別,他領着「高興」往家去,我們繼續在河邊散步。在領受了這美好的春光,美好的談話之後,我感到即將發生的封閉有一種難以理解的荒謬。它簡直相當於一種無中生有。你無法相信這個病毒對你的危害是如此之大以致於包括你我和小狗高興在內的所有人都必須服從一種極度緊張的戰爭一樣的設置。仗已經打了這麼久了,而我們到底在跟誰作戰?

散步回來,我想起之前在小區門口橫欄上看到過一個超市二維碼,於是走去尋找。那張紙條還在,我掃了下紙片上的二維碼,原來是小區旁邊菜鳥驛站拉的群。群里已經有兩百多人,從群里對話來看,這家驛站同時也是一間小超市,除了收發快遞,也賣雞蛋香煙之類的雜貨。下午四點多,驛站的人告訴大家,警察剛才上門,通知店鋪明天就關門隔離,叫需要買雞蛋的趕緊過去。群里頓時熱鬧起來,買雞蛋、買泡麵、取件的,七嘴八舌一直到深夜。

今天一早老呂爸爸又跑出去買煎餅果子吃,順便買了一大坨肉。因為沒有打疫苗(他有糖尿病,老家的醫生不讓他打),他對最近的疫情很害怕,人多的時候不敢出門,只能趁大清早無人的時候跑出去放個風。昨天他驕傲地告訴我,他去菜店的時候還不到六點,一個人都沒有,他是第一個!

多虧他這兩天勤勤懇懇地去菜店搬菜回家,我們這兩天睡了個好覺,不需要為買菜發愁。今天打開冰箱盤點物資,嚇了一跳,光是黃瓜他就買了八根,還有五個洋蔥五個土豆,至少三四斤蒜苗和韭菜。這還是他對我們未來的封閉處境沒有什麼認識的前提下。我想起爸媽以前每年打年貨的勁頭,感到老輩人囤貨的確能下狠手。我甘拜下風。

仔細給所有物資列了個清單。拉了個 excel 表,準備也來搞個庫存管理,每天定額配給,結果只做了第一天的計劃就罷手。太煩了。大致估計了下,包括冷凍食品在內,吃一周應該沒問題,如果節約點十天不會斷糧。這十天裡肯定還會有補給的。

3 月 31日

昨晚向老呂爸爸宣布,今天早餐我們也吃煎餅果子。在即將進入遙遙無期的封鎖之前,我們全家一起吃一頓煎餅果子。

賣煎餅的兩口子昨晚也在驛站群里冒泡,很快拉了一個煎餅果子群,展示了他們的存貨,一大堆雞蛋、薄脆和麵糊,聲稱他們從後天起在家裡做煎餅,掙點房租錢。然而很快有人指出,封閉期間大家都不能下樓,怎麼拿煎餅呢?

今早老呂爸爸一起來,肩負着給大家買煎餅果子的重任,沒洗臉就沖了出去。很快兩手空空回來了。沒開門。他說,全關門了。十分沮喪。我想起煎餅哥昨晚的話,打開外賣軟件,發現居然外賣可以叫到,而且顯示是從小區外派送的。

我和老呂決定去門口拿煎餅的同時看看街面上的情況。小區門口這條路上果然店鋪全關,門上貼了封條,無一倖免。我們過馬路去煎餅店所在的街。便利店、煙酒店、菜店、水果店、藥店全部關門。

3 月 31 日,空蕩蕩的街道

不同的是,藥店門上沒有貼封條,似乎是展示一種特別的優待。我們一家家看過去,遠遠望見一群穿制服的人,似乎正在說什麼或者做什麼,旁邊聚着一群人。

3 月 31 日,遠遠看見穿制服的人在巡邏

另一家藥店只開了一扇小窗,穿着美團和餓了麼制服的快遞小哥聚在窗口,裡面一位戴口罩的店員在核對單號和藥品,不時有拿到藥品的小哥飛奔而去,又有新的小哥飛奔而來,氣喘吁吁地塞進一張紙條。我們找了個間隙,問裡面的店員,問他現在能不能買藥,他說現在不對外零售,只接線上外賣。

我們繼續往超市方向走去,那群制服也在往前移動。看起來他們是在掃街,把所有還開着的店鋪都關掉。在超市門口,我們見到四五位老阿姨,手裡提着空購物袋,茫然地站在那裡。身後的超市開了一半,卷閘門尷尬地停在一半的位置,一個店員從裡面鑽出來,準備關店的樣子。一個老阿姨說,哪能辦?不是說明天才封嗎?看來,剛才警察就是在這裡,也許是勒令超市關門,令這群老阿姨撲了個空。

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可買的東西,我們回家。小區門口站着一個回收毛絨玩具和被褥的人,一個老阿姨在討價還價,地上一隻很大的黃色泰迪熊。

二樓鄰居家門大開,客廳長桌上整整齊齊地擺着一排碗筷,中間堆着各種吃食。清明將至,今年大家都不能回去祭祖了。

回來看到煎餅哥/嫂在煎餅群里發了消息,說可以給大家做煎餅,一個一個送過去。群里迅速接起了龍。他們又說家裡還有很多做煎餅的雞蛋土豆以及生菜,也可以按進價賣給大家。我迅速決定再買兩斤雞蛋(7.5 元一斤),兩斤土豆(6 元一斤)和一斤生菜(8 元一斤)。第一次在群里接龍買東西,對我來說非常新奇。煎餅哥顯然對這一套也不熟悉,還是在我的提示下才用了群公告,把價目發了出去。中午時分,門鈴響了,煎餅哥果然出現在樓下,送來了所有的東西。

驛站群里的話題今天漸趨集中。下午一位志願者冒泡,展示了一張截圖,顯示這一帶志願者的來源,其中甚至包括了幼兒園老師。他自稱自己來自某國資單位,半年前剛做過心臟支架手術,心臟里有四個支架,也不得不來做志願者。一位群友調侃道,我們這幾個小區的小道消息就靠他傳遞了。

晚飯後繼續刷群里的消息,忽然看到驛站老闆說店裡還有少量牛奶雞蛋和泡麵,我立刻讓她幫我留一箱,叫上老呂出去拿。小區還沒有封閉。我們摸到店門口,裡面黑洞洞的,門上貼着封條,我正琢磨怎麼進去,老呂輕輕一推,門開了。最深處坐着五六個人人,圍在燈光下吃晚飯,一齊朝我們望過來。我們講明來意,立刻站起來兩位高個的小伙子,幫我們拿貨。貨架上還有不少東西,方便麵,薯片,辣條。我們順手又買了兩包薯片和六袋方便麵。拿到櫃檯上,一個小伙開收銀機算賬,一個小伙開了手電,方便我們掃碼。他解釋說,我們沒有漲價,都是幫鄰居們帶的貨。我們感謝他們的幫忙,悄悄拉門出去。門口站了一個女孩,舉着手機問怎麼進去,我們笑說,悄悄推門進。她立刻懂了。

外面是從未見過的寂靜,仿佛大戰即將來臨,人人嚴陣以待。一輛電瓶車停在小區門口,三兩個人在昏黃的路燈下朝它圍攏,我們也好奇地湊過去,車座上放了一隻塑料筐,裡面是一袋一袋的白面饅頭,似乎還在冒熱氣。我想起很久沒有吃饅頭了,忍不住也想買一袋。但站在一旁的送貨師傅說,這是人家訂好的,不賣。好吧。我們也囤了足夠的食物了。我想。

4 月1日

封閉第一天。昨天夜裡一隻狗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流浪狗,人類禁足在家,沒人為它投食了。

今天太陽非常好。空地上的晾衣杆曬了一床被子。不知道是哪個老阿姨偷偷溜出去曬的。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從西窗望出去,一隻貓正好在水泥空地上伸懶腰。它先伸出前爪,把腰壓下去,然後往後伸拉,重心移向後爪,完完整整地一套動作。我突然想起貓式伸展這個動作。人做起來,怎麼也不如貓這麼舒展。

快到中午時,志願者在樓棟群里叫大家下去做核酸。各個群里還在傳今天下午即將髮菜。

今天的核酸明顯組織得很認真,每棟樓都有穿白色防護服的志願者挨家挨戶通知,一棟樓一支隊伍,首尾都有人壓陣,根據採樣點的指示帶過去,避免樓棟之間擠在一起。快到採樣點時,地上還用紅漆標出了兩米線。

三點鐘左右有人按門鈴,我以為傳說中的菜終於到了,沒想到是物業通知下去扔垃圾。一直等到傍晚,仍然沒有菜的消息,看來今天是沒有什麼大禮包了。

官方原來的通知是,浦東封四天,浦西封四天。我們因此囤了足夠一周的食物。原本並不着急,但今天官方發布,本該解封的浦東還要繼續封閉。從前幾天浦西瘋狂購物的架勢看,浦西的數據必然也會爆表,四天後我們也絕對無法解封。焦躁。

4 月 2日

上午我和老呂突然收到電信的短信,說大數據提示我們可能有密接史,頓時感覺自己喉嚨隱隱作痛。會不會前兩天我們在排隊結賬的時候中招了?幸好臨近中午時,核酸結果出來了,陰性。又躲過一天。但小區里肯定有陽性了,全小區繼續隔離十四天的命運估計躲不過了。

上午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蔬菜大禮包,內容頗豐富,除了黃瓜胡蘿蔔大白菜洋蔥土豆還有三袋海魚,驛站老闆娘說是來自她家鄉的小海鮮。全小區喜氣洋洋。志願者們在樓下穿梭,小拖車拖得嘩嘩響。老呂爸爸精神為之一振,在廚房唱起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他之前一直憂心忡忡,覺得我們是外地人,又是租房子的,人家肯定不會給我們發。我一再安慰他也沒用。他們這一輩人從小生活在戶籍制度的陰影中(我們這一代人又何嘗不是?),對戶口歧視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加之這段時間他天天窩在椅子上刷抖音,看到不少小視頻說什麼上海人故意欺負外地人,不給外地人發禮包,或者看不起外地人捐贈的物資,恐慌更深。我們試圖解釋很多小視頻都是故意挑起矛盾引流量的,他半信半疑。直到物資到手,一顆心才放下。

但並不是所有小區都拿到了禮包。群里有人貼出其他小區的物資,有的只發了三根黃瓜,還有很多小區根本沒有發。

與此同時,搶菜變得越來越難。加到購物車裡的菜總在結賬瞬間消失一大半。今天的戰果只有兩袋麵包,一公斤胡蘿蔔,一公斤西蘭花。

4 月 3日

樓下傳來燒紙的氣味,一個女人在哭,好像在喊「親娘啊」。聽起來就在我們這一排。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還是在做清明祭。

妹妹昨晚守到零點幫我搶菜。她說根本不及細看有什麼,只要在賣的蔬果統統加入購物車,然而結帳時仍然消失了一大半。但畢竟搶到了一部分。未來一周應該都不用再搶菜了。上午物業送菜到樓下,我和老呂下去取,滿滿兩大塑料袋,外加一袋大米。老呂說:怎麼這麼多!物業大叔倚在三輪車上說:多還不好啊?現在就要多!

昨晚小區本來通知今天做核酸,這是原先的劃江封閉計劃的一部分,然而今天一起床,小區通知核酸取消了。原本已經穿好防護服待命的小區志願者們統統解散回家。兩小時後,官方新聞說,今天做抗原,明天做核酸。

4 月 4日

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會有什麼新政策。昨晚夜裡十點多,我們上床準備睡覺,我偶然瞥了一眼群里,忽然發現樓棟志願者剛才在群里通知大家次日很早要起來做核酸。她特意強調,要「很早很早」,並展示了截圖。上面顯示清晨六點鐘就要開始。

老呂立刻炸了。做檢測的醫生和參加檢測的居民難道不是需要正常作息的人類嗎?我都沒敢告訴他,我後來在群里還看到有一棟公寓樓,通知大家夜裡一點鐘做核酸。

為了表示抗議,老呂決定不做今天的核酸。我同意了。我和老呂爸爸下去排隊。老呂爸爸十分害怕。樓下一樓、二樓、三樓依次點數時,他偷偷回頭跟我抱怨,人家要點名的!點到某一樓時,他又回頭說,人家叫我們了!我說不是,人家叫的是 x 樓。到了我們這一樓,人家問 x 樓呢,到了嗎?我默默舉起了手。志願者默默看了我一會,沒有說話,轉而叫起其他房號。一直到最後做完核酸,老呂爸爸才鬆了口氣,眉開眼笑地說,人家也沒問嘛!然後大搖大擺地跟我回家。

明天是清明。晚上友人轉發一則視頻給我,她朋友家附近的居民區里,有居民在樓道燒紙箔,釀成火災,幸運的是消防車很快趕到。讀書會裡最近正在讀《安提戈涅》,友人說這是現代版的安提戈涅。

4 月 5日

一早上微博,又看到眾多的求救信息,氣血沖頭,除了一條條轉發,無能為力。心情抑鬱,吃光了最後一袋薯片。想到未來很多天都沒有這種垃圾食品撫慰心情,更加鬱悶。

傳說中的第二批物資到了。一瓶八四消毒液,兩盒連花清瘟片。志願者發完又趕緊在群里提醒大家不要吃藥。藥不是現在吃的,現在吃對身體有毒副作用。她說。

晚上跟外地的友人通話,聊了三個多小時。他們夫妻倆因為疫情被迫中斷學業,目前也卡在國內,不知道前途在哪裡。

4 月 6日

從 3 號開始,事情似乎發生了變化。處於一種被壓制被玩弄被隨意揉捏的感覺中。

感染數字那麼高,然而呼救的有幾個是感染者或是因為被感染?網絡上流傳着人被倉促拖到毫無準備的隔離點,搶奪食物和被褥的視頻。

大清早樓棟志願者在群里給大家發截圖,昨晚 23:59 她突然收到消息,通知大家今早做核酸。她也是一早醒來才看到,無奈又氣憤。

在自己小區做志願者的同事告訴我,她昨晚在小區發物資發到凌晨一點半,然後五點又開始組織大家做核酸。

今天處於一種極大的抑鬱中,下午有一陣子,我感覺自己腦子遲鈍僵硬,難以聚焦。

晚上看到某小區的抗議視頻,我欽佩那個拿着喇叭喊「我們要生存」的女士。她一定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無心工作,在各個團購群里串來串去一整天,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買了些什麼。迫切需要垃圾食品。

晚飯後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喧囂。稍頃,有人發了張截圖到群里,原來是有幾棟樓的業主在組織大家唱歌,喊上海加油、中國加油。

4 月 7日

上午十一點突然通知要測核酸,過了半小時又說不測了。

昨天團的點心廠家突然說暫停發貨,要等明天再看。其他幾個團也陸續流產。叮咚買菜也停了,我們這一片的買菜平台只剩美團。這意味着早上六點的搶菜會更加激烈。

不過,下午本片區的盒馬站突然復活,通知大家上線了蔬菜和水果套餐。趕緊各下一單。

傳言說明天我們小區會再發一個蔬菜包。附近小區據說已經收到。

大家在逐漸調低對解封的期待。小道消息說可能要封到 5 月中旬。這段時間小道消息太多了,尤其多的是模擬內部會議記錄的消息。

4 月 8日

下午開團隊會議。每個人都很憂慮或者驚慌。做志願者的同事講了她看到的基層情況。她說她小區的居委主任幾乎處在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狀態,前一晚發物資到一點半,三點鐘又被電話叫起來安排做核酸。她氣憤地說,這完全是在把人當作機器消耗。

團購的雞蛋、麵包和水果、蔬菜今天陸續到貨。政府的第二批蔬菜禮包也到了。我們突然變得非常富足,儘管品種以胡蘿蔔洋蔥和土豆為主。

姐姐發來一個微信二維碼,說是老鄉群。我這才發現原來老鄉們在各個區都組織了自己的微信群。抱着好奇心加了進去,陸續又有很多人進群。與我在其他微信群里看到的熱火朝天的團購信息不同,這裡看到的第一條群信息是招工信息。這是一則保安崗位招聘簡章,聲稱工作地點是上海各方艙醫院,除了按天支付工資,還繳納個稅和社保,包吃住云云。看起來待遇誘人。

一個老鄉回覆說:「你這搞的我都想到上海來了。」

4 月 9日

這幾天團購的東西都是小區志願者幫忙運送到各家樓道,老呂決定也去做志願者。下午他第一次上崗,幫大家分發盒馬團購的蔬菜包和水果包。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回家,滿頭大汗。

老呂爸爸對此很擔心。老呂再三向他確保,只在本小區內活動,本小區的志願者也都是陰性。他才半信半疑。每天刷新的感染人數對老人家產生了嚴重的心理刺激,他每天都舉着手機過來問我,怎麼又是這麼多,怎麼還越來越多了?

下午樓棟志願者通知大家,晚上要做核酸。而上午我們剛剛全部做過抗原。

她說,今晚的核酸恐怕要到很晚很晚,因為據說只有一個醫生。那醫生要做通宵了,太苦了!我說。她也在群里生氣地抱怨了一句。沒有人回應。

等到晚上九點四十,她突然說,快睡覺吧,醫生 11 點半要回去的,所有人,大家睡覺!

太好了!我心想,一個要求 11 點半睡覺的醫生值得尊重。

今天風向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一位副市長出來講話,媒體着力渲染她的「哽咽」。上海人民信賴的張文宏醫生沉寂多日之後也出來講了話。另一則消息也耐人尋味,這則報道說廣州也可能發生了社區感染。上海所謂的三區管理,即劃分為」管控區「、「封控區」、「防範區」的管理模式再次被提起。官方說,要再做一次全員核酸。似乎這輪核酸之後,就要開始執行三區管理了。

終於要打破核酸-陽性-核酸-陽性-核酸-陽性……直到所有人都被測成陽性的循環了嗎?

4 月 10日

今天是我和老呂的紀念日。下午趁老呂爸爸睡覺,我們偷偷拿出一盒冷凍蛋糕分食了。蛋糕是好幾天前團購的。老呂爸爸有糖尿病不能吃,但是看見了肯定會饞。封控期間,全家人一點閃失都不能有,否則都不知道能向誰求助。

老呂繼續出去送貨。他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志願者大多數是女性,即便乾的多是體力活。而我也發現,團長們也絕大多數是女性。

下午小區內突然一陣喧譁,探頭去看,某幾棟樓前站着一些人,在門口聊天,不知道是不是憋不住了。老呂說,志願者群里很氣憤,有人提議去向居委會要紅袖章,來管理這種行為。

4 月 10 日出門做核酸,有人趁着難得的放風機會停留片刻

上午又出去做核酸,檢測點旁一株晚櫻,開得花團錦簇,每一個枝條都垂滿粉嘟嘟的花。我在家時只能遠遠眺望它,此刻終於看清。可惜不能多停留,匆匆拍了一張就走了。回家一看,慌亂中按錯了鍵,按成了攝像模式,鏡頭裡一片混亂。

今天做核酸很不順利。醫生一個勁地叫我喊「啊……」。我想官方不是一再科普,讓大家做核酸的時候不要喊「啊」以免傳播?可是這個醫生一直嫌看不到咽部,在我的咽喉搗來搗去,眼淚都被他搗出來了。

4 月 11日

不知不覺禁足 11 天。這兩天氣溫升到 32 度,儼然有了初夏的感覺。優衣庫時不時給我推送廣告,而我們並不需要買新衣服了。如今我們的恩格爾係數為 100%。

上海發布今天宣布將實施分區管控,再次將 4 月 1 日公布的三區分控模式提出來,並稱將很快公布「封控區」,「管控區」和「防範區」的名單。這給我們一種幻覺,好像我們終於有可能走出這條長長的看不見光的隧道。

妹妹說她昨晚再次試圖幫我在美團搶東西,然而什麼都沒有搶到。

下午在幾個團購群里陸續聽到團購破產的消息。一個麵包團,一個雞蛋和三黃雞的團,都沒有成功。供應商說貨物被徵用了。

傍晚一位焦慮的同事告訴我,她那棟樓四百多人,已經感染了十二個。我突然感到自己住在這麼老的小區也有好處。一棟樓至多 12 戶,二三十個人,感染概率會低得多。

4 月 12日

近期團購不是很積極,冰箱逐漸空了。今天盤點了下,只剩捲心菜、胡蘿蔔、土豆和洋蔥。放眼望去,所有的蔬菜團購都是這幾樣東西。我不禁想知道,綠葉菜瓜果菌菇都去哪裡了?我想念黃瓜、芹菜和豆腐乾。

一個群友說,她家的冰箱裡有十幾根胡蘿蔔,她感覺自己快變成兔子了。

封禁時間太長,群里團購的東西逐漸從食物擴大到衛生紙、香煙、可樂、啤酒、西瓜……開始有人提議用番茄換白菜或者香煙換啤酒。而可樂成了當之無愧的硬通貨。

老呂開始為牙膏即將用完而着急。老呂爸爸也逐漸明白過來,開始笨拙地下載了美團去買蘋果。

傍晚時,我看見後面樓里一個男人趴在窗戶上抽煙。我立刻想到,我也同樣無所事事地在觀察別人抽煙。

這麼多活生生的人被關在家裡無所事事,真是一種現代奇觀。

我之所以說活生生,是因為小區里充滿着各種動靜。孩子的哭和笑,架子鼓和咿咿呀呀的地方戲,廚房裡的響動、食物的香氣,提高了聲音的聊天,仿佛所有人只是在度一個平凡的星期天。然而這星期天長到無法結束,好像上帝也去打瞌睡而把大家給忘了。

4 月 13日

家裡其他日用品的儲備也漸漸不足了。牙膏、洗衣液、麥片、洗髮水、藥品,一切都會耗盡,卻完全沒有補貨途徑。因為一切商店都關閉。即便官方說這裡那裡開了超市大賣場,然而你無法出門,也叫不到跑腿。

政府一周發一次菜,不管家裡幾口人,都是同樣的東西。我們樓里有一家五口的,有一口的。五口之家,那包菜只能夠一天的量。其餘六天呢?那家女主人出現在幾乎所有團購群里,我理解她的焦慮。

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指望居民自救。媒體這幾天都在報道上海的團長。這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轉移注意力?似乎給團長們大唱讚歌就能抹去普通人每日生活的艱辛。有了團長就有一切嗎?不是。

你得學會鑑別哪些是靠譜的團哪些是不靠譜的團,即便找到了靠譜的團,可能人家已經截單了,錯過了這一波可能不會有下一波。即使你趕在截單前跟上了,並且大家最後成功湊夠了訂單,仍然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廠家可能說沒貨,可能說訂單已經滿了要等下一波,而下一波什麼時候待定——這種時候我最怕的就是待定,因為可能永遠就待在那裡了,也有可能廠家貨都送到了,但是某個小區不送因為該小區沒有找好接頭的人,或者司機嫌那邊訂單少懶得去。在空歡喜一場之後,你仍要繼續努力搜尋哪裡有靠譜的團,繼續重複這一套。就像原始人出去打獵,每天收穫什麼純粹隨機。

與此同時你還要工作。你的老闆還時時想要了解你的工作進度。你可能還是個老師,每天還有好幾個小時的網課要上。

這就是每天都被鈍刀子割肉的痛苦。但我幾乎沒有看到公開的報道。可能是這種痛苦畢竟沒有那麼劇烈,不夠讓人興奮吧。


一早起來情緒崩潰,寫了如上一段話發到社交媒體。十幾分鐘後被平台刪除。

臨近中午,昨天團的麵包到貨,接着牛奶也來了。把麵包堆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豐盛,我的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老呂爸爸打電話給親戚:「有吃的,多得很,比平時吃得還好,麵包都吃不完!」他也很開心。

老呂說,我發現了,你一早抱怨這個那個,講到底都是因為對物資的焦慮。

4 月 13日

昨天團的麵包剛剛拆封,群里有人貼出一張告知單,生產麵包的廠家發現一名工人核酸檢查成陽性,宣布緊急封存 12 - 13 日生產的產品。群里炸了鍋。我們的麵包正是這兩天生產的。

吃還是不吃,這成了一個難題。有人開始聯繫廠家,貼來與廠方聯繫人的對話。對方說工人是負責蛋糕的,還說工廠一直閉環管理,這位工人前兩天測試都是陰性,直到今天突然變陽等等。一番安撫。群里冷靜了一會,又有人找來廠家的聲明說可以申請退款。於是大家慫恿團長去找代理商退款。有人說,如果能退款,那就扔了,不能退款還是捨不得扔的。

臨近中午,突然又被通知做核酸。昨天剛發了四次的抗原測試包,以為近期都不需要做核酸了。

樓下亂鬨鬨的。我忽然想到大家如今都把陽性感染者稱為「羊」,這是一個何其準確的詞。我們就像一群羊,被牧來牧去,每天在羊圈裡不安地等待一隻不知何時會來臨的大手,將我們抓出去。

但我覺得這更像一場全民抓跳蚤的活動。「所有人,放下手上的一切,聽我說,現在我們中間有了很多的跳蚤,跳蚤是很危險的,我們必須把跳蚤全部抓出來!」

多麼荒誕啊!但是我怎麼也無法準確描述自己感到的巨大的荒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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