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你看過豆瓣至今仍保持9.5高分的《譚談交通》嗎？

……

沒關係，你或許會熟悉下面這張動圖。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11年前，面對交警譚喬的幫助，圖中的男人興致勃勃地唱起了歌。

如今場景重現。

他翹着二郎腿，炫耀着自己的「人脈」。

並非物是人非那麼簡單。

簽MCN，開直播，拿着礦泉水瓶當話筒翻唱《孤勇者》，還有「百萬調音師」幫他剪視頻。

當然，這禮物背後的代價，是另一個百萬。

以及另一段被「摺疊」的人生。

01

你好，氣球哥

2011年6月20日，交警譚喬像往常一直穿梭在大街上，提醒人們遵守交通規則，注意行車安全，然後便看到行駛在快車道上的氣球哥。

他左手單把騎車，奔走在生存的道路上。

右手，緊緊拽着十多個氣球。

美羊羊、灰太狼、維尼熊、HelloKitty等熱門IP都有，一路威風凜凜地行過，應該會引來不少孩童的羨慕。

只是，他會不時緊張地望向後方穿着警服的譚喬。

停車。

沒等譚喬開口，他便開始問好。

Sir當初也以為這是一段大型廢話文學表演，如今細品，句句藏着心酸。

開口先說「車」——

「譚警官，你怎麼換車了，你怎麼不開奔馳寶馬了？怎麼不開切諾基了？」

譚喬有點懵。

氣球哥靦腆一笑，撓撓頭，「我記錯了」。

接着，聊到「愛」——

氣球哥轉頭就拿起一個「灰太狼」，滿臉羞澀遞過來。

譚喬再懵，說……自己有老婆。

氣球哥也懵，用rapper般的標誌性動作解釋：

「我是表達對人民警察的愛」。

譚喬於是開始了一番遵章守紀的教育，提醒他多為家人着想，為老婆孩子着想。

氣球哥雖抖動着身體，但也不憤怒，平靜地訴說：

我老婆，在別的男人家裡

他離婚了。

彼時農民工離婚率不斷攀升，大量男性外出務工，分居後錢沒賺多少，感情維繫越來越難。

氣球哥也是如此。

所以即便手舞足蹈地唱起那年的流行歌，「愛情不是你想賣，想買就能賣」，但依舊堅信，老婆跟他離婚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太窮了。

現在你懂得他「胡言亂語」的背後全是遺憾：

金錢、豪車、愛情，他一個都抓不住，只能牢牢攥緊手中氣球。

氣球哥後來做過不少工作，賣煙酒、拉三輪……

但因為自己賣的是歪煙歪酒（部分），拉的是歪三輪，工商要抓，警察要逮，很快做不下去。

為什麼賣氣球？

「氣球不可能是歪氣球，而是環保塑料，目的是為了下一代健康成長。」

他表示，我們是有良心的。

說罷，他又要唱歌，「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他說黨的生日（建黨90周年）快要到了，自己的生意最近很好。

對了，有個小插曲。

譚喬想開導氣球哥時，舉例鋒芝戀，說有錢人的婚姻也未必百分百幸福，生活要靠兩口子努力經營。

氣球哥半天沒聽清，呆呆地說，他不知道什麼「瘋子」。

直到——張栢芝的名字出現：

張栢芝知道

陳老師 陳冠希拍的

△ 唔……

友好交流告一段落。

臨走，他送給譚喬一個常開的笑口、一個灰太狼氣球和一首《兩隻蝴蝶》。

可氣球哥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沒過多久，譚喬在路邊教導一個違規機車少年時，氣球哥突然冒出來。

跟上次相比，氣球哥沒什麼大變化，仍抓着大串氣球，車筐放着揉成團的破舊麻包。

只是這次，他行走在慢車道，而且步行推着車。

看來，是把譚喬的話放在了心上。

氣球哥說上《譚談交通》以後，自己會被市民們認出來，生意也好了很多。

他還說對面這位做美發的機車少年以後生意也會好，邊說邊唱歌。

這時路邊逐漸圍了許多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着，說氣球哥嘛大家都認識。

末了，譚喬、氣球哥還跟熱情市民們合了張影。

仿佛一個happy ending。

是的，「仿佛」。

之後氣球哥在互聯網銷聲匿跡。

有人說他成了網絡紅人，開了真的寶馬；有人說他得了抑鬱症；還有人說他瘋了；甚至有人說氣球哥已經去世了……

這就是氣球哥11年前留給大家的印象。

愛笑，臉上時常掛着笑容，笑着說自己的婚姻亮了紅燈、謝霆鋒張栢芝的婚姻亮了紅燈，也笑着給黨唱歌。

愛動，說話時、走路時、唱歌時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律動，一根根筋骨也分明，仿佛身體也忍不住唱歌。

02

再見，氣球哥

如果故事只停留在這裡，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網絡初興的時代留給我們最初的網紅記憶。

像芙蓉姐姐，犀利哥，龐麥郎……在時代浪潮中，他們或許試圖掙扎，或者從此隱匿，如流星般消失不見。

但。

今年三月，在熱心網友的幫助下，譚喬又找到了氣球哥。

他沒「死」，沒得抑鬱症。

說話時身體仍然止不住地律動，身形依然——

瘦。

工作丟了，因為氣球早已經不流行。

「寶馬」也沒了，只有一輛租來的「寶馬」（共享單車）。

郊區租房子，月租金200元，還差幾十元沒有繳，譚喬幫他付了。

說是「房子」，其實只是一間臥室。

公用客廳的窗戶似乎不能拉下，裡面放着一些桌椅板凳、鍋碗瓢勺，天氣不好時應該會有很猛的風颳進來。

門左邊是梯子，上方則有幾塊電錶、閘刀，旁邊有許多老舊到布滿灰塵的電線。

只有這麼簡單。

氣球哥今年52歲，學歷不高，曾經的學校沒有大門，所以讀到初中就跑出來不念了。

18歲結婚時需要流行的「三轉一響」，即手錶、縫紉機、自行車和收音機，離婚後一直沒有再婚，所以也不再有什麼物質需求。

他也跟譚喬談起現在年輕人結婚需要什麼，比如不說奔馳寶馬，但也要有一輛四個輪子的長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

他又不確定地問譚喬：「DVD、VCD都過時了啊？」

氣球哥仍然愛笑，會笑着跟譚喬談起過去那些拉歪三輪的事，說自己如今是「改邪歸正」。

只是偶爾會苦惱地撓撓頭——

「不好賺錢了，不好找票子了」。

網紅其實並沒有帶來持久的熱度，氣球賣不動後，他靠打零工過活，搬水泥等「亂七八糟的活路」，一個月一兩千，好點的時候能掙到兩三千。

最近個把月應該不是「好點」的時候。

他經常早上兩個饅頭，晚上一碗方便麵，中午為了節約就不吃了。

譚喬拉起氣球哥說要請他吃飯，而且不是方便麵。

聽到後，他臉上又展露了標誌性的笑容。

2020年，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中國有6億人月收入低於1000元，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人不信，畢竟人均985，年入上百萬的網絡時代，1000元，在這個消費主義時代里能幹點啥？

氣球哥，大概就是那個人們不願意去相信的人。

他幫超市送水，幾箱下來，賺得20元，這還是在「照顧」他的前提下——超市老闆娘說他有時候「吃飯都成問題」，能幫一把是一把。

鏡頭切到近景，明顯看到他頭上的白髮——這樣年紀的勞動力，也沒什麼競爭空間了。

在我們看不到的空間裡，「氣球哥」還有很多很多。

Sir想起前些年有一部很火的科幻小說，《北京摺疊》，說的就是階層之間的互相隔離，我們生存在各自的空間裡，逐漸忘了，還有其他人的存在。

如今何嘗不是？

氣球哥跟譚喬邊走邊聊，Sir留意到牆上印有「拆遷」兩字。

或許過不了多久，這裡將會建起高樓大廈，房租從200，漲到500，2000……

快到路口時，氣球哥停在原地與譚喬告別。

與他擊掌，為他唱歌——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譚喬走遠後，氣球哥叫住了他，仍保留着11年前的稱呼：

哎，譚警官

我那年送給你的灰太狼氣球過時啦？

譚喬說灰太狼可能是過時了。

但是氣球哥至少陪伴過兩代人的成長，他永遠不會過時。

譚喬走遠後，氣球哥仍停在原地，保持着再見的手勢。

03

氣球飛走了

我們都以為兩人可能永不會再見。

但如果風繼續吹，氣球又怎能停下？

這則譚喬與氣球哥11年後再相見的視頻，光是在B站都已有超600W播放量，氣球哥再次火了。

在這個時代，流量，就是一切。

意料之中的，有許多親戚找上來，有「表弟」，也有「侄兒」。

他們幫氣球哥開直播、發動態、錄製視頻，所得收入氣球哥分三成。

於是，氣球哥聊起了「音樂」「夢想」和「精神世界」，認為「錢不過碎紙幾張」，所以「我們不會開直播打賞」。

但「親戚們」內部也有分歧，比如「表弟」說「侄兒」是假的。

譚喬怕氣球哥被騙，找上門來。

譚喬調侃說，自己對他的幫助微不足道。

氣球哥聽了沒有回應，雙手放在右腿前衝着鏡頭笑了笑。

譚喬問起MCN公司的事情時，氣球哥便沒有了笑容，擺擺手說「不曉得」。

譚喬怕他把家裡唯一值錢的電視機都賠了，說人一定要誠實，氣球哥仍然說不知道，認為「家醜不可外揚」。

仿佛已經在「家人」幫助下，熟練一套「公關術語」。

「侄兒」當然是假的。

他坦誠這的確是一個商業行為，自己也並不是氣球哥的侄兒，簽約合同上的條約、分成、違約費等都是黑紙白字。

簽氣球哥是為了他的音樂夢想，幫他做唱片，所謂「侄兒」的話術也是他教的。

表弟卻是「真的」。

不過已經很多年不曾聯繫，這次來找氣球哥是「怕他被騙」。

對了，這位表弟還是氣球哥經紀人的同行。

面對偏執的氣球哥，譚喬只能無奈地唱起《紅燈記》，「我家的表哥數不清」。

Sir猜，他可能更想唱其它的唱詞，比如——

「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

這期視頻，叫「譚喬尋人記：氣球飛走了」。

氣球可能並不想飛，也沒有能力飛。

但由不得風往北吹，它便只能隨之往北倒。

就像在《氣球飛走了》裡面，氣球哥很愛唱《濤聲依舊》。

他唱到「帶走一盞漁火，讓他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然後又撓撓頭靦腆一笑說「忘了」。

下一句Sir記得，是「無助的我，已經疏遠了那份情感」。

《氣球》里有幾句歌詞，Sir印象也很深：

或許真如歌中所唱，壽命再短氣球也是驕傲的、高興的，畢竟它已經翱翔在天際。

道不同不相為謀。

「各自飛」與「朋友再見」，總歸是人生常態。

04

氣球的迴響

氣球飛走後會怎樣？

要看是什麼氣球，哪裡的氣球，有沒有斷線。

很多人說氣球哥像「樹先生」。

他們一樣戴着眼鏡，一樣愛吸煙，一樣愛笑，一樣沒有妻子，一樣有一雙無處安放的雙手。

唯一的不同，或許在結局。

Sir也希望是在結局。

樹先生最後一無所有，只能住在樹上，並且「瘋」了……

離氣球哥和譚喬第一次見面，經過去11年。

這期間，氣球落地過，飛走過，譚喬則患了抑鬱症，沒躲過中年發福。

《譚談交通》雖停播近四年，但譚談宇宙還在：氣球哥，腰馬合一哥，福貴大爺，二仙橋大爺……就像你可能從未去過成都，但你會知道要想去二仙橋，得走成華大道。

這是面對譚喬「你該走哪兒」的問題時，違規走快車道的二仙橋大爺，被攔下後的回答。

答非所問對不對？

這樣的答非所問接下來還有很多，能拉、只能拉一點點、不能拉多了、點不燃了……

他把選擇題，硬生生答成填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