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我叫麗雅，痘痘從小學時就纏上我了。

紅色的、凸起的、扁平的、大顆的、小顆的、痛的、不痛的、有時還發着油光的痘痘，從我懵懂知道愛美開始，纏綿了十六年。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一覺醒來，痘痘、痘印、痘坑都一下子從我臉上消失，臉上的皮膚能像美顏相機呈現給我的那樣，欺騙我一次。

我能夠抬起頭，站在同學、朋友，甚至是相親對象面前。

但，鏡子是誠實的，它總會把我拉回去：

我是個醜女人。

我長了滿臉的痘痘。

小學時的課間操，是一天中太陽把人照得最清楚的時候，快畢業前的一天，站在我旁邊的女同學指着我的臉，一字一頓地告訴我：

「你 頭 上 長 了 熱 氣 包！」

我在人聲鼎沸的操場上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到回寢室午休，我跑到床邊抄起鏡子，額頭上確實起了幾個紅疙瘩，不痛不癢。

幾個月後，大姨媽和青春期都來了，我粘在鏡子上的時間越來越多，但紅疙瘩好像也越看越多，此消彼長、生生不息，還有蔓延到鼻子兩側的趨勢。

青春期來臨之後，班裡男女同學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沒有人會看到一臉痘痘的我。

敏感和愛美，讓我迫切地想把它們從臉上抹掉，憑着一腔莽撞的本能，艱辛的祛痘之路開始了。

當年最著名的皮膚藥是「皮炎平」，一天能在電視上播好幾輪廣告，在我看來，那就是痘痘的解藥。

那是爸媽買來治腳癬的一管藥，我把它偷偷抹在了紅痘痘上，早晚各一次，兩三天後，痘痘真的癟了下去，但抹藥膏的區域卻開始慢慢發紅、漸漸發黑。

這支不行就試下一支。只要是目之所及的藥膏和藥水，我都不管不顧地往臉上塗，即使明明看到「禁止將此藥水用於面部」的警告。

萬一有效呢？

直到幾天後的深夜，我因為面部發乾，皮膚灼熱醒來，兩頰處一夜之間又冒出了六七個又紅又大的痘痘，摸上去質地發硬、痛感明顯......

我終於明白「藥不能隨便亂用」。

但戰痘歷程並未就此結束，我將希望，投向了大家都在傳的「偏方」。

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只做了兩件事：從過期雜誌里搜集祛痘方法，然後大膽地付諸實踐。

我天真地以為，偏方里用的都是「天然」的好東西，怎麼也得有點效果吧？

第一個受到青睞的是雞蛋。

雜誌上說，「雞蛋是美容一寶」：

殼裡的薄膜貼在鼻子上能去除黑頭；

蛋清、蜂蜜、綠茶渣調和在一起敷臉上，美白效果好，痘痘一掃而光。

我按照雜誌的步驟一一照做，黏糊糊的液體和茶葉渣在重力作用下，流到我的下巴頦、脖子、鬢角和耳朵，看完一集電視劇，用勺子把臉上半乾的混合物刮下來，快速洗完臉，奔到鏡子前觀察效果。

然而皮膚不僅沒有變化，我還養成了頻繁用手摸臉的壞習慣。因為總能從從脖子或鬢角處搓下沒洗淨、干透了的蜂蜜綠茶雞蛋液，後來還摳到兩處新長的痘痘。

雞蛋之後，輪到了蘆薈。

那時，馬路對面的阿姨常來找我媽嘮嗑，偶爾手裡捏着片綠油油的葉子，在臉上左右來回擦，她說是專門美容用的。

聽到「美容」二字，我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向她要了兩片，認真請教了使用方法，蘆薈刀口處溢出的汁液粘稠、透明、清亮，符合我對美容精華的全部想象。

當天用剩的蘆薈葉，會被我精心裹上保鮮膜放進冰箱冷藏，直到完全用完，蘆薈液也慢慢從粘稠狀變成水樣狀。現在想來，當初自己往臉上抹的不是蘆薈液，而是大量細菌。

兩片蘆薈葉擦完，痘痘還在打游擊戰爭，一痘未平，一痘又起。

我也試過將黃瓜刨成薄片貼在臉上，但幾次之後，冒出幾個新痘痘。

沒有做好面部清潔，在有小傷口的情況下，敷面膜就是在臉上培養細菌，更別提直接敷各種食材，可惜這個常識我很多年後才懂。

媽媽又氣又心疼地罵我，一張嘴巴太好吃，天天吃餅乾、油條、炸麻糍、辣條，火氣太大，才長青春痘。

她的話讓我茅塞頓開，形成了一套錯誤而不自知的邏輯：外敷治標，內服治本；只有徹底解決根源，才能永遠不長痘痘；長痘根源是體內上火，要喝藥降火。

直到讀大學，看了很多科普文章和視頻後，我才知道，長青春痘（痤瘡）是因為皮脂分泌過多，導致毛囊皮脂腺導管阻塞，皮脂排不出形成微粉刺。毛囊內又有多種細菌大量繁殖，誘導炎症發生，最終形成青春痘。所謂的「解決根源」其實是殺菌消炎……

當時才小學畢業的我哪懂這些科學知識？

大人說什麼能去火就喝什麼，每天早晨空腹喝一大杯現泡的金銀花水，白天喝點板藍根，睡前再補一碗葛根粉。

與此同時，我更加肆無忌憚地吃高油高脂高糖食物，吃完後，再來一杯濃濃的金銀花水，減輕我的罪惡感和對痘痘的恐懼感。

身體在這種惡性循環中發生細微變化：體重變輕，大便不成形，偶爾拉肚子，更重要的是，青春痘繼續在我臉上「泛濫」着。

進入初中後，青春期的悸動剛剛開始，我卻獲得了一個外號：麻子。

敏感自卑壓力劇增，青春期身體對熱量的需求高，高油高糖的飲食習慣延續下來，痘痘像割不盡的韭菜，一茬又一茬地長。

臉上的痘痘越來越難以忽視，同學推薦了超市裡的雜牌「木瓜」洗面奶，說能把痘痘洗掉。

從此，我開始了「護膚品」抗痘的歷程。

走進超市的日化用品區，促銷員熱情地為我推銷各種控油祛痘產品：深層清潔的洗面奶、縮毛孔的爽膚水、美白的益膚霜和黑頭導出液。

初次使用洗面奶，皮膚里的水分油光「咻」一下被帶走，感覺乾淨而緊繃。急功近利的心態，讓我早中晚三次都用它洗臉，期待能發揮立竿見影的效果。

那時的我不知道，過度清潔並不能祛痘，反而更會破壞皮膚屏障，讓皮膚狀態更糟糕。

不知何時起，臉偶爾乾燥得影響我做表情；出油越來越快，洗臉的毛巾變得滑溜溜、不易擰乾；額頭的痘痘也蔓延到了太陽穴兩側。

鼻尖上長了顆碩大的油光發亮的痘痘，長期不消，我擁有了小丑同款鼻子！

我忍無可忍，手上的習慣又多了一條——擠痘痘，享受裡面的膿包「撲哧」噴出來的報復快感，再承受痘坑上接着長痘的惡果。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長大後，看到不少擠痘導致細菌感染最終喪命的新聞，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高三那年，我熬夜後喝速溶咖啡，吃薯片解壓，聽大人的話喝紅棗桂圓湯補氣血。

結果是痘痘、閉合粉刺齊爆發，臉摸上去就像摸在砂紙上。我有點認命了，也許長着痘痘的臉，才是真的我的臉。

想要戰勝痘痘的心徹底死了，破罐子破摔，整日素麵朝天。

我的愛美之心死了，微商和直銷人員卻試圖把它救回來。

在異地上大學的我，有了一點點「花錢自由」。

許久不聯繫的初中女同學突然加我微信，關心我的臉「是不是還和初中一樣」，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她刷刷刷給我扔了一屏幕某面膜的介紹。

礙於同學關係，我花一百多買了一盒，拆開快遞包裹，裡面躺着的面膜用塑料膜裹着，簡陋到連包裝都懶得設計。我忐忑不安地敷了一片，半路又趕緊扯下來，連帶着沒敷的面膜一併扔進垃圾桶，不敢試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不敢和推銷員直視，因為我的臉，已經變成了等待開拓的「金礦」。

無處不在的直銷人員看到我的臉，都會笑眯眯地和我套近乎，遞名片，邀我免費聽美容講座，邀我用免費的試用品，然後聲情並茂地講自己和別人變美的故事，順便推銷幾千元的護膚品和保健品給我。

「羊皮貂皮都不如女人臉上這張皮」，講座上的宣傳說得我頭腦發熱，找同學借了 2500 元，東拼西湊、省吃儉用，硬生生買了某利六千多元的水乳洗面奶套裝和保健品。

內服外用了半年之後，臉上該出油還是出油，該長痘還是長痘。

我已經喪失往臉上試驗新東西的勇氣和膽量，只祈求它不要變得更壞。

大學畢業後，我多次相親，多次失敗。

飯桌上面對面坐着，感覺對方的眼睛總似有似無地落在我的痘痘上，可能只是我的敏感，但我不敢抬起頭，不敢對視，我怕自己丑態畢露。

我變得更加自卑、封閉和敏感。

轉機發生在兩年前。

那時，我獨自逛街買衣服，抱怨因為臉上的痘痘，再漂亮的衣服穿身上也是暴殄天物。

服裝店老闆娘隨口給了我一條這十六年來最科學的建議：去醫院，去專業皮膚病醫院找皮膚科專家治療，聽聽醫生怎麼說。

當時我一下子愣了神，是啊，青春痘屬於皮膚疾病，生病不去醫院而道聽途說使用各種偏方，不就像生病了請巫師、跳大神、喝符水嗎？

我立刻就掛了市公立二級乙等皮膚病醫院某專家的號。

第二天在診療室，伴隨我十六年的痘痘終於有了名字——痤瘡。治療方法也很明確：異維 A 酸和維生素 B 控制出油；刷果酸、敷藥膜改善面部粗糙狀態；配合日常使用透明質酸凝膠敷料；此外飲食清淡不熬夜。

在醫院候診室里，坐着好幾個和我一樣的女孩，有使用某牌子凍乾粉後爆痘的，有使用微商三無產品後形成的大面積發紅、長膿包、變激素臉的……

大家都是在走投無路之際，才求助皮膚科醫生。

就診之後，我的臉還是很脆弱：去空氣乾燥的地方旅遊，必定會全臉發紅脫皮；對面膜、水乳很敏感，一使用不當就有出油長痘的趨勢；打粉底液和散粉化妝，嚴重卡粉、浮粉。

但它始終是平緩地往好的方向發展：手摸在臉上不再有粗糲感，膿液飽滿的痘痘銷聲匿跡，八小時不洗臉也感受不到面部的油膩。

然而，粗大的毛孔和凹進皮膚里的痘坑一時難以改善，皮膚上的傷害一旦造成，往往就是不可逆的。

現在，我成為了一名老師，實習的時候帶六年級的學生，遇到了同樣的小女孩。

她是班裡最高的女孩子，顯眼，當時班裡只有她一個人長了青春痘，長在額頭上，更加顯眼。

她的處理方式是用劣質的粉底液「遮起來」。

她是 2005 年出生的小朋友，而我是 1992 年出生的，13 年時間過去了，我們還是不知道應該怎麼科學地去處理痘痘。

看着她，就像是要把我的人生重來一遍。

我太想要把這個故事完完整整地講出來，也許多一個小女孩看到，就會少一個敏感、自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