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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盲目爭論,向下想辦法,團結一致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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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米爾頓·弗里德曼曾讓美聯儲低頭認錯,卻在一件事上栽了跟頭:浦東。
1993年老弗造訪上海,看了一地爛泥的浦東後,將其比喻成俄羅斯的「波特金村莊」。那是個用硬紙板搭出來騙女王的景觀,拿來形容浦東開發計劃,並不是什麼好話。
三十年後,贏下弗里德曼,其實只需要一個小學生牽着他的手,在陸家嘴走上五分鐘。
不過比起爭論,總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人們去做。浦東的三十年。一路如此。
01
上海康平路,只是條不到一公里的小街,但因為上海市委的緣故,它在上海市民口中,因此被尊稱為「康辦」。
1989年12月2日,上海市委在康平路小禮堂開了一場會,主持人是書記兼市長的朱鎔基同志,議題事關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籌備。在會上,朱同志提了個明確要求:抓緊、加快。
這帶來了一場爭論,反對的各個部門,還都講了一套自己的理由。
人民銀行的理由是,交易所一起來,錢都跑去買股票,銀行信貸資金就會分流。
市委政研室的同志們認為,證券買賣就像賭博,不利於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另外,國營企業發股票,個人也可以買,會不會搞成變相的私有化?
主管意識形態的幹部提出了擔心:交易所一開,就會有人發財。會不會在上海灘上又培養出新一代資產階級?那樣一來,為革命流的血,不就白流了嗎?
考慮到時代背景,同志們的擔心,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同志們也犯了管中窺豹的錯誤。金融是百業活水,在1949年之前,上海一直是遠東地區最大的金融城市,正是因為它的衰落,才成就了日後香港的輝煌。
而此刻的上海,雖然是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每年上繳財政占全國六分之一,卻在各個領域都已落後於廣東。如果拿不出特別手段,振興無從談起,衰落其實是必然。
所以等同志們爭完了,朱同志拍板定了兩條:一是當場成立籌備小組,相關事宜可以直接向他進行「個人對個人的匯報」,二是一年後,證交所要開業。
朱同志的定心丸很快便有來處。兩個月後,鄧小平前往上海視察,啟程回京時,他給朱同志留下一句話:「你們提出來要開發浦東,我贊成。你們去和澤民同志說。」朱同志回答道:「澤民同志剛到北京工作,上海的事情他來講不方便。」
總設計師當即回答道:「好,我來講。」
回到北京後,鄧小平對中央幾位負責同志說:「我已經退下來了,但還有幾件事,我還要說一下,那就是上海的浦東開發,你們要多關心。」
1992年10月,國務院正式批覆設立浦東新區,朱同志專門對「新區」這個概念做了個解釋:不特而特,特中有特,比特區還特。
所以很多時候,很多爭論之所以產生,其實取決於爭論者看到了什麼,想的又是什麼。
證交所建了起來,但擁有不代表真正發揮作用。而金融之於上海的作用,之於全國的作用,又豈止是一個證交所能承擔的?
1995年3月,30多位專家學者雲集在浦東的川沙賓館,這場會開了整整三天,議題只有一個:浦東下一輪應該放開什麼產業?
這場爭論的伏筆,其實從證券交易所的設立就埋下了。會議的作用,倒更像是凝聚共識後「怎麼幹」的討論。在會議結束後,一份報告被送到了中央,核心主張很簡單:浦東應當發展以金融業為首的現代服務業,請求中央允許浦東先行先試。
這份報告的內容,日後成為了國務院的61號文件。3個月後,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分行遷到了浦東陸家嘴。
在此後兩年裡,上海證券交易所,期貨交易所、產權交易所、鑽石交易中心、日本富士銀行、滙豐銀行、渣打銀行、花旗銀行、光大證券等大批金融機構相繼落戶在陸家嘴。曾經的爛泥渡,終成國際金融核心區。
2021年,面積不過31.78平方公里的陸家嘴,雲集了12家國家級要素市場和功能性基礎設施,870家銀證保持牌金融機構,6000多家新興金融機構、30多萬名金融從業者。在285棟商務樓宇中,稅收過億的有102棟,超10億的30棟,超50億元的4棟。
有些時候,爭論是要不得的,有些時候,爭論卻是必要手段。這裡面的關鍵,就在於究竟為什麼而爭論。
02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浦東都缺少三樣東西:缺錢、缺人、缺企業。在「三缺」中,錢又是一切的基礎。
在最初構想中,朱鎔基同志只打算給浦東3000萬的支持資金,整個浦東財政的拮据可想而知。
身為管委會副主任的胡煒,主要負責浦東的開發建設,下屬單位包含經貿局、城市建設管理局、工商局等部門,以及聯繫陸家嘴、金橋、外高橋、張江四大開發公司。
這是個最需要用錢的崗位,所以胡煒也正是幹部中最缺錢的那個——一塊5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3000個在建工地。
萬般無奈的胡煒,只好趁着匯報工作找上海市長黃菊想辦法,想不到黃市長回了他一句話:「你不要一直問我要錢,你要眼睛向下,自己想辦法。」
而看到浦東「小政府大社會」的艱辛,國務院相關領導十分關心,但也只留下一句「浦東要帶着鋼盔頂住」來提振士氣。
其實從胡煒開始,管委會的每個人都清楚,浦東的確只能自己頂,辦法也只能自己想。把手頭的資源盤點一圈才發現,可變現的東西還真的有——土地。
當時浦東新區的土地用法,是規劃一塊、徵用一塊、動遷一塊。但在沒有資金的前提下,它的開發速度可想而知。於是,在「眼睛向下想辦法」的鼓勵下,一個漂亮的發明誕生了。
在金橋開發區,地方財政局通過上海國際信託投資公司先開出一張2.4億元的支票,然後把這張支票交給金橋作為投資。
金橋再用這張支票,向國土局購買一塊4平方公里的土地,土地局再把這2.4億元支票上交市財政局。
就這樣,政府一分錢不出,土地使用權就從國家轉交到了開發公司手裡。在這個基礎上,開發公司再議土地作價,找到銀行合資創辦公司。
這個做法很快被告到了市委,但不出所料,它得到了市委的批准。隨後,外高橋、金橋、張江和陸家嘴都成了「資金空轉、土地實轉」發明的受益者。
在外高橋,森藍地塊原本規劃一片綠地,始終無人問津。後來在保留了大部分綠地的同時,拿出部分土地用於開發,一下子便將整個森藍地塊盤活了。
在浦東的人才引進上,同樣可以看得到靈活與機變所發揮的作用。
1993年1月29日,《人民日報》頭版登了一條新聞:《浦東新區招聘領導機構人員》,讀者驚訝地發現:應考人才可不受省市區域限制,不受原身份編制限制,不受原職務高低限制。這一次招聘而來的許多人才,日後都入選了「浦東800壯士」為浦東發展貢獻了巨大作用。
所以在很多時候,問題和困難的確一浪更甚一浪,但重要的是,能不能做到「辦法總比問題多」,以及願不願意去想辦法。
03
在所有沿海城市中,上海是最不像海濱城市的一個。
這種不像,在生活層面,和「椰風啤酒小海鮮」的氣質有關;在產業格局層面,則是上海原本並不具備天然良港。
要擁有天然良港,困住一些國家的是氣溫,困住上海的是水深。
到21世紀,油輪、礦石船已經發展到了30萬噸級,集裝箱船也發展到了1萬標箱的第十代。但上海現有的港口碼頭吞吐能力嚴重不足,超過5萬噸的船舶,就壓在長江口外減載候潮,弊病誰都看得出——耽誤事。
當時的東亞地區,神戶、釜山、高雄都在大幹快上航運業,上海的工業和外貿節節向上,卻沒有一個與之匹套的深水良港,小處影響的是效率與效益,大處影響的是未來的戰略地位。
沒有國際航運中心的支撐,靠浦東剛剛拉起來的上海,永遠不能真正發揮經濟、貿易、金融中心的作用。
所以上海的歷屆領導人,都在謀劃建設適配與浦東的深水良港。但現實的困難卻擺在眼前,以上海的水文條件,居然真的找不到合適的位置。
最大的問題,叫作「鐵板沙」。
長江在上海的吳淞口入海,形成絮凝效應,大量泥沙在長江口沉積,形成了硬度巨大的「鐵板沙」,又名「攔門沙」。
無論哪一種,效果都是一樣——如同攔門鐵板,讓進入長江的水深驟然變淺,僅有不到8米。
幾代上海領導先後勘察了寶山羅涇、外高橋、金山嘴,甚至連長江對岸的南通港都被考慮進來。但羅涇和外高橋同受攔門沙之苦,而金山嘴和南通的水深又天然不足。
老計委科技司在80年代設計了一個「縮水沖沙」的方案,準備在長江口的攔門沙淤積處挖出一條深槽,疏通出一條12.5米的水道。方法經過交通部驗證雖然可行,卻發現了一個尷尬事實:神戶港在1987年就有了5個水深15米的航道,12.5米一搞出來就是個落後配置。
市內沒有,有沒有辦法去行政區外找呢?
最後,在位於浙江的舟山群島,上海找到了合適的選項。
舟山下屬的崎嶇列島有兩個小島,一個叫大洋山,一個叫小洋山,兩島之間海域水深竟達90米,向西北32公里正好對接上海蘆潮港,向東82公里即為國際航線。處處美滿,唯一的問題是:這裡在行政上歸屬於浙江。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沒有深水港口的問題,上海市政府拿出了最大的誠意:大小洋山港口管轄權歸上海,行政隸屬歸浙江,土地施工和建設資金歸上海,洋山產生的租金、稅收和所有領航費收入歸浙江。與之配套的東海跨海大橋,建設費用歸上海,經過大橋的集裝箱,不收一分錢過橋費。
2005年,東海大橋和洋山港一期工程竣工,2008年三期建設完工。兩年後,上海港首次超越新加坡港,成為全球第一大集裝箱港口。2017年,洋山港四期完工,2.4萬標箱的集裝箱船可以輕鬆停靠。
時任上海市市長的徐匡迪曾經說過一句話,「上海是全國的上海,是全國人民建設出來的上海。」
這句話很對,上海是在為浦東找港,但更是在找更大的發展機會。要實現這種機會,建設者必須要有大氣魄、大智慧、大格局,而這些往往都要落地到對一事一賬的決策上。
在很多時候,要實現中央協調,全國人民支援、團結一致向前看的局面,其實首先需要自身的高姿態和誠懇。
1992年的浦東新區,GDP僅60億元,占上海的8.3%。2021年浦東新區GDP達15353億元,是1992年的255倍,占上海比重升至35.5%。
從這個角度上看,《讓子彈飛》里那句著名台詞:上海就是浦東,浦東就是上海。其實並不只是劇本上的情緒演繹。
2022年6月1日,上海結束了漫長的疫情封控,同一日,上海發布了《上海市加快經濟恢復和重振行動方案》。涉及企業減負、復工復產、穩外貿外資、促消費投資、保障就業民生、優化營商環境等50條具體措施。
這個行動方案,疊加3月底出台的「21條」政策,意味着上海全年要為市場主體減負超3000億元。
這讓人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上海,那個曾經帶着「不盲目爭論,向下想辦法」浦東味道的上海。
現在,該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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