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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幹活兒,他們幾乎沒有娛樂、沒有愛好,生活靜悄悄的,沉在深深的水面之下,「如果能適應普拉托的生活節奏,那一定是個無趣的人。」


配圖 |《甜蜜蜜》劇照







身處浙南僑鄉,毫不誇張地說,誰家沒個在歐洲打拼的親戚呢?比如我二舅,他就在意大利待了20多年。

二舅過去是海上討生活的漁民,打漁收網是一把好手,可東海漁業資源日漸枯竭,跑一趟船掙不上多少錢,他就動了改行的心思。選擇經商,要本錢、銷路,還得會點兒手藝。二舅性子憨厚,只有小學文化,不是做生意的料。可要是務農,漁村地少,家裡兄弟又多,若分攤下去,一大家子都難以糊口。

於是二舅想到了出國。浙南一帶向來有出國勞務的傳統,溫籍華僑遍布四海,先輩們積累了一整套出國經驗,從國別選擇、行動路線,到中介、接應點,一應俱全。早年間,如果沒有合法的勞務渠道,一些人會靠先出去的同鄉手把手地教:從哪裡上飛機,在哪裡跑路,什麼樣的旅館和華人工廠會收留「黑戶」,都講得一清二楚的。要是旅行簽證批不下來,一些人會用假護照魚目混珠,也有用真護照的,業內稱「端人頭」——把別人的護照照片撕下來,貼上自己的,偶爾碰到年齡對不上的,被海關識破,只好打道回府,剩下最後一條路——偷渡。

按照慣例,用於偷渡的「中介費用」須在出發前支付。可但凡手裡有點兒積蓄,誰想跑到國外去呢?於是前後林林總總的費用,多半是親友們一點點拼湊出來的。在僑鄉,出國是一件大事,親友們多半都很慷慨。本地有一個俚詞,叫「送路彩」,過去是專給儒生用的。秀才們赴省城應考,街坊親友都要湊份子,那時的「路彩」沉甸甸的,蘊含着家鄉父老的殷切盼望,如今,這個詞卻用在偷渡客的身上,它不再是無償贈與的份子錢,更像是一種無息貸款——等出國賺了錢,是要加倍奉還的。

因為偷渡的人不少,「蛇頭」也漸漸變得職業化,信譽都還不錯。畢竟有一份同鄉情誼在,萬一偷渡失敗,「蛇頭」們會退還一部分費用。要是偷渡客實在窮得拿不出一分錢,有些「蛇頭」甚至會提供短期的特殊貸款——成功入境後,偷渡客頭2年的薪資會被用來抵償欠款。

當年在眾多的國家和地區中,我二舅看中了意大利的普拉托。這個城市是意大利乃至全歐洲的紡織名城,擁有大量的成衣企業。由於缺少勞力,訂單又多,從80年代起那裡的成衣企業的外聯加工事務幾乎由華人工廠包攬了。早年過去的華僑在那兒搞起了中國街,幾乎沒有語言障礙——對二舅來說,這個地方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二舅運氣不錯,用一本假護照成功入境意大利,沒吃偷渡的苦。待滿5年後,他用攢下的錢換了一個合法居留的身份,終於在意大利紮下了根。那時我還小,每到年底就盼着二舅回國一趟,因為他只要回來,決不會空手。我吃過他帶回來的牛奶巧克力、金槍魚罐頭、威化餅乾,用過外國的洗髮水和面霜,氣味好聞極了。

年幼的我曾羨慕地問二舅:「你在國外是不是整天吃牛排,喝葡萄酒?」

二舅抬起頭,笑得很歡快:「是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轉眼到了2014年,我去意大利旅遊,順道去了一趟普拉托看望二舅。

二舅在那裡開過一家加工廠,給意大利某知名品牌做過代工。這家品牌號稱產業鏈全手工製作,但事實上,許多低端產品都出自華人勞工之手。後來,一場火災讓二舅損失了所有機械和物料,他不得不放棄這門穩定的生意。

那天,我先來到普拉托市中心的鬧市區的中國城,相當熱鬧。街道和小巷縱橫交錯,到處都是中文門臉,漢字廠牌,街上黃皮膚黑頭髮的臉孔隨處可見。如果忽略掉街上偶然走過的白人和北非裔,這裡幾乎就是另一個溫州小鎮。

二舅在另一個中國城,位於普拉托郊區。那個地方全是密集的工廠,有現代化的廠房,也有簡陋的出租屋,帶着更濃郁的勞動氣息。憑着多年積累下的經驗,二舅已經轉行做起了中介生意,效益還不錯。他租的房子有兩層,上面住人,下面租給同鄉當作生產車間。從外頭看,這排車間有點兒像車庫,可白色的捲簾門往上一拉,裡面就伸出幾十雙或冷漠或茫然的眼睛——他們全是中國人。

在我的想象中,非法勞工多半生活在陰暗逼仄的地下室,說不準老闆還設置了幾道暗門,方便隱匿。只要警察和移民局的官員出現在門口,工廠里立馬雞飛狗跳,亂成一鍋粥。

二舅曾給我講過他的經歷。20年前,他還沒拿到居留許可證時,普拉托的地方警察局經常在半夜搞突擊檢查,抓非法勞工。廠東一得到消息,會把睡夢中的「黑戶」全都叫起來,再隨手指一個方向,跑——二舅和同鄉們裹着床單一路狂奔,藏到各種陰暗狹窄的地方。否則一旦進了局子,就會直接被遣送回國。比起自忖險境拼命奔逃的「黑戶」,意大利的警察們可沒那麼敬業,他們跑累了,喘口氣,便會轉身離開。

再看眼前的生產車間,地方並不大,卻被幾十台縫紉機占去了多數空間。室內採光也不好,每台縫紉機上都掛着一盞亮度很高的吊燈。工人們熟練、從容地操使機械,發出「咔咔」的響聲,將一件件毛衫和大衣車上線、套上袖口,接着便將成品、半成品丟到腳邊的筐子裡去。

剩下的空間更小了,擺滿了桌凳、空塑料筐。工廠的東主踮腳而過,用溫州話打招呼、記數目,之後就將車好的成品衣物一筐筐地拉到貨車上,送回客戶的工廠。不久之後,這些昂貴的大衣、名牌皮包,就會打上「Made in Italy」的標識,發往英美的各大商場。

我在車間裡晃悠了一圈,一瞬間竟有些恍惚——這個小車間和江浙一帶的小加工廠沒什麼區別,不管是機器布置,還是工位上坐着的人,都和老家的一模一樣。我嘀嘀咕咕地說:「這也不神秘啊。」

二舅搓搓手,嘿嘿地笑,說提心弔膽地躲警察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這些年,歐洲國家普遍缺乏新鮮血液,發下了不少居留許可證。許多華僑組建正規公司,簽署勞務合同,開始合法化運作,黑身份的勞工倒是越來越稀罕了。」

我對二舅調侃:「江西人跑來溫州打工,溫州人卻跑到意大利打工。」

二舅一拍腦袋,哈哈大笑。



下午,我和二舅決定去米蘭逛逛,順路搭上了他的熟人老陳。

我和老陳在車上攀談起來。已經60歲的他來意大利快30年了,女兒嫁給了一個白人,在米蘭市區開了一家咖啡館,他想過去看看。

我問老陳都去過哪些地方?他撓撓頭,說自己來意大利這麼多年,生活圈就在普拉托的中國城附近,只在女兒結婚時跟着女婿去了法國南部旅行——那是他這大半輩子以來第一次踏出意大利國界。

相比美國,歐洲人的圈子要小得多,華僑幾乎不會主動融入當地文化,而是自發地聚集在「中國城」生活。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在普拉托待了幾十年,仍說不上一句意大利語。「二代」們的生活範圍要廣一些,他們從小在中國人辦的學校里上學,教師也多半是同鄉,相比國內的學校,只多了一門意語課。成年後,他們在這裡結婚,用的也是中國的儀式,就連酒席上也擺着的菜餚,無論菜品、調味、擺盤都和老家的一模一樣。

不知是寂寞還是上班憋久了,老陳在陌生人面前顯得十分健談,他語速很快,話題也是天馬行空。從幾天前某間華人商鋪發生的火災,到兩個被當街捉姦的男女,一直談到了10年前在工廠里發生的一起搶劫案……

「你知道嗎?我是從油桶里漂過來的。」老陳忽然說。

2000年之前,中國的幾個僑鄉就成了意大利海關的重點關注對象,有時連旅遊簽證都很難辦下來。一些偷渡客便鋌而走險,先想辦法飛到北非國家,再坐船靠近意大利,伺機而動。有時,那些用來登陸的小艇會被海警截停,在最極端的情況下,偷渡客們得躲進特製的油桶里,任憑海浪帶着自己靠岸。

我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老陳的體格,他身高1米85左右,怎麼可能塞進油桶呢?老陳可能察覺到了我的驚訝,只是淡淡地說:「我們那批有4個人,其中一個是我的妹夫。可惜,靠岸的時候只上去3個,我妹夫失蹤了。」

「都30年啦,還講它做什麼。」二舅咳嗽了一聲,頗感慨地說,「打魚的時候遇上颱風,整條船都會翻掉。不遠萬里來到意大利,結果客死異鄉,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哪怕碰上了也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說運氣不好。僥倖活下來的人,那就安安靜靜地賺錢,莫要想其他東西了。」

老陳點了點頭,二舅又說起他們這一代人對自己的性命並不十分看重:「生命也是分貴賤的。我們能選的路子又有幾條呢?反正逃不了一死,那就盡情折騰算了。」

這話題有些沉重,車廂里的氣氛立即沉寂了。


早在建國之前,就有零星的華人群體進入意大利務工。普拉托的大規模移民史可以追溯至上世紀80年代,但數十年下來,有入籍意願的華僑鳳毛麟角。對大部分中國工人來說,普拉托再好也只是個掙錢的地方,它跟國內某個城市沒兩樣,只是薪水更高,僅此而已。

為了打破令人難受的寂靜,我主動問老陳打算什麼時候回國?老陳搖搖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自己準備再干兩年就回去,「這地方就跟坐牢一樣!」

普拉托是個安靜的城市,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街道都很平靜,來來去去的行人以年輕的二代移民居多。正值壯年的人大多待在工廠和商鋪里掙錢,不放過寶貴的一分一秒。

二舅說,普拉托是一個鄙視懶人的地方。在這裡,每天12小時的工作時長是常態。有些工人是計件拿工資,為了儘早清償出國的花費,他們會主動幹得更久。除了幹活兒,他們幾乎沒有娛樂、沒有愛好,生活靜悄悄的,沉在深深的水面之下,「如果能適應普拉托的生活節奏,那一定是個無趣的人」。

二舅受不了這種日子。自從出了國,原本滴酒不沾的他一頓午飯能幹掉兩大瓶紅酒——只有這樣,他才能忍着四肢的酸痛堪堪睡下。老陳亦是如此,任他在普拉托生活了近30年,這裡似乎沒有留給他多少美好的回憶。他剛來的時候就在工廠里「踩衫」,給皮包打縫線。後來拿了永居證,工資高了,仍舊悶頭「踩衫」,給皮包打縫線。幾十年來,似乎什麼都沒變,又似乎什麼都變了。

「落葉歸根。」老陳嘆了口氣,說老家的房子已經置辦好了,就等他回去養老了。

我問老陳老家還有什麼人,他搖搖頭,說長輩全走了,就剩一些侄女和侄孫。他兒時的朋友也都基本斷了聯繫,見了面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想一想,其實回不回去都一樣,誰還記得我呢?」

之後,老陳就不再說話了,只盯着窗外的風景怔怔出神。



2019年年初,二舅回國,開始謀劃自己的後半生。

他早幾年在老家買的房子終於交了鑰匙,這是他預備用來養老的小窩。在2個月的假期里,二舅要拿定所有主意,把房子的硬軟裝和其他東西全部置辦起來——下次回國,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二舅的小女兒也特地從大學請出半個月的假,打算陪陪久未謀面的父親。

當年二舅在意大利紮下根,先後把老婆和大女兒帶了出去,因常年打拼顧不上教育,他們只能把小女兒寄養在岳母家。自小女兒出生,長到20歲,父女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12個月。

家族聚餐時,二舅喝得醉醺醺的,開始絮絮叨叨。一會兒說小女兒打扮靚麗,太過惹眼,一會兒又讓她用功讀書,不要浪費鈔票……見小女兒默默地動筷子,不理他,二舅忽然拍了桌子:「說你呢,沒聽見呀?」

我給小表妹出頭:「你在意大利待了20年,回來的次數兩隻手數的着,她為什麼不聽你的?對她來說,你就是個陌生人。你只顧在外頭掙錢,隔幾年才回來一趟,憑這就想教訓孩子?」

二舅跟一隻戳破了的氣球似的,立馬就蔫兒了。


當然,除了骨肉分離的遺憾,回鄉的二舅也有支棱起來的時候。

在我們家鄉,每隔幾年就要修族譜。修族譜要立碑、請吹打班子、大擺宴席,還要唱上七天七夜的戲,一套搞下來,花錢如流水。但華僑們對此總是最熱心,也是出手最闊綽的。

修好的族譜,照例要請進祠堂。幾個村子的人都湧進祠堂,將裡頭堵得水泄不通。充作主祭的長輩站在台上,對着烏泱泱的人群,將樂捐冊上的名字和數目一一念出來。排在前頭的那幾位,總是華僑。

事實上,這些人在國外多數從事加工業,沒有幾個做過真正的大生意。他們與家鄉脫離太久了,難得碰上一次露臉的機會,尤其是在父老鄉親們面前。於是,當他們的名字率先被念出來,就頗有一種衣錦還鄉的意味。



女友小樂也有親戚在普拉托待了15年,「我叫她蘭姨,她很早就出國了」。據說,蘭姨每次回國都要帶上一大皮箱的沐浴露、洗髮膏、面霜,親戚朋友人人有份。事實上,國內早就不缺這些東西了,但人的習慣總是很難改變。

跟小樂交往了兩年後,我終於見到了蘭姨和她的丈夫。姨父是個有趣的人,他外貌出眾,性格風趣,愛穿西裝褲加一件很颯的黑皮衣。可惜他時運不濟,做什麼生意都虧本,最後徹底把家底搗騰光了。

15年前,蘭姨攛掇丈夫一道出國,用的是假護照。出國的路子並不曲折,也不神秘,卻需要十足的耐心。可沒過兩年,姨父就受不了國外無趣的生活,一個人先跑回來了。他在親戚面前義正詞嚴地為自己辯解:「一天上14個小時的班,吃飯、睡覺的屋子只有十幾平米。那裡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蘭姨當然沒回來。開弓沒有回頭箭,夫妻倆出國花掉了二三十萬,再怎麼說也要把這筆錢先還了。蘭姨打算再熬幾年碰碰運氣——意大利政府每隔幾年就會出台一部新移民法案,華僑稱之為「大赦」——只要成功提交申請,「黑戶」就不會被驅逐,審核期結束後,可以順理成章地獲得合法身份。當然,期間無法回國,不能改變僱主和工作,也不能觸犯一丁點法律。

為了留下來,蘭姨足足等了5年。


2019年,蘭姨回了一趟老家。她女兒依依馬上要讀寄宿制的高中了,說很想念母親。

由於蘭姨的簽證比較特殊,需要趕在3個月的限期前回到意大利。那天上午,我送蘭姨去機場趕航班,進了她家,正好瞧見她在整理床鋪。她將被子攤開,取下床單,一點點掛到陽台的晾衣杆上。她的母親坐在餐桌的角落裡,背對着我們,看不到表情。

或許是臨別的緣故,蘭姨看起來相當傷感,手裡的動作慢極了。我發現床頭櫃裡放着半疊相片,裡頭是姨父和一張陌生的女人臉——傳聞中的第三者。相片的背景似乎是某個名勝景區,有山有水,風景極美,男人和女人的笑容都十分燦爛。

將第三者的相片堂而皇之地放在家裡,這無疑是對女主人赤裸裸的侮辱。據說蘭姨年輕時是個混社會的小太妹,頭髮染成紫色,穿一件短短的吊帶裙到處跑,絲毫不顧及他人的目光。可年歲漸長,蘭姨卻自動忽略了那些惹人憤怒的東西,就像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她如此隱忍,全是為了女兒。

依依馬上就要上高中了,每周都需要接送。她的爺爺奶奶年紀都很大了,外婆身體也不好,舅舅正在艱難創業,虧了不少錢,早晚都看不見人影。家裡總要有一個男人照看着。

「依依難道不是你姨父的女兒麼?就算離了婚,親爹總不會不管她吧。」我好奇地問。

小樂瞪我一眼,說:「男人沒一個靠得住的。」

每回蘭姨從國外匯款回來,姨父的表情才好看一點。要是久久等不到鈔票,姨父就藉口收入不支,將依依丟給外婆,自己則跑到外省去玩消失。上個月,依依想買一台電腦,姨父直接甩了臉色:「找你媽要,我沒錢。」

「那就讓她回國唄,找個平常的工作,起碼能照護依依。」我試探地問。

小樂搖搖頭,說蘭姨一沒有文憑,二沒有技能,只剩力氣。她在國內能掙多少錢?去意大利好歹能拼一拼,把子女的嫁妝和養老錢都掙出來。等以後依依大學畢業,再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蘭姨就能回來過好日子了。至於個人的感受,那只是生命中的細枝末節,完全無須在意。

其實,意大利人的收入也不算高,平均月薪只有2000多歐元。不過,從中國飛去的可不是尋常的打工人,他們工作起來沒日沒夜。坊間傳聞,連巴基斯坦和北非去的勞工都適應不了中國人的工作節奏,一些被華人公司僱傭的巴籍勞工甚至舉行絕食行動,抗議高強度的勞動。

蘭姨全年無休,單靠一手熟練的「套口」技術,每年能掙25萬左右的人民幣。她在普拉托沒什麼花錢的地方,除去日常生活開支,剩下的錢統統都能攢下來——代價當然也很殘酷,15年裡,她的頭髮幾乎掉了一半,頭頂出現了一塊圓圓的空白。體重也從120斤飆到了150斤,明明剛過40歲,容貌看上去卻足有50歲。

「她的日子很苦。」小樂哽咽了,很傷感。

我點點頭,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發現無話可說。在普拉托打工的同鄉,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新冠大流行對普拉托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並非這種病毒有多麼可怕,而是疫情帶來的經濟蕭條,對華僑們的生計造成了深遠影響。華人工廠的訂單量銳減,連續3個月,蘭姨的薪水都不足1000歐元,她有些動搖了。

那段時間,蘭姨時常打來視頻電話,詢問溫州的防疫政策。我跑了一趟防疫辦,又去蘭姨家的村居確認,得出「21+7」的數字。

「出發前就要隔離14天,沒辦法開工。」蘭姨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落地後還要集中隔離21天,每天400塊,那不得8000多塊?」

我問她生活有沒有受到影響。國內新聞都播了,由於武漢出現疫情,意大利排華情緒高漲,米蘭的一些商場甚至拒絕中國人進入。蘭姨搖搖頭,說米蘭的確有一些防疫措施,但普拉托的中國城自成一體,同鄉們忙着幹活,極少出門,影響並不大。

「我是真想回去了。」蘭姨嘆了口氣,聽起來很惋惜,「意大利回中國的機票價格瘋漲,加上隔離費用,這筆賬還是要好好算一算。」

小樂在一旁嚷嚷:「小姨,你早點回來。我聽說意大利那邊不太安全,白人連口罩都不戴的。」

那時意大利好幾個城市都爆發了反抗疫遊行,人們摘掉口罩,推翻路障,希望獲得通行的自由,防暴警察都出動了好幾回。華僑卻安安靜靜,成了最配合政府的群體。

蘭姨擺擺手,心事重重地說:「今年只賺了這麼點錢,回一趟家,半年就白幹了。回到家也不知道能做什麼,說不定還不如在這邊呢。」

我已經聽懂蘭姨的言外之意——對她而言,掙不到錢比感染新冠可怕多了。她已經習慣了那種「踩衫」的快節奏日子,每天精神緊繃,像一台上足發條的鬧鐘,如果回到溫州,她或許還需要一段時間重新融入。

等蘭姨掛斷電話,小樂說,蘭姨還是得回來,好好打扮一下,說不定可以拴住姨父的心,現在國內的工資也在漲,夫妻和和氣氣,日子總歸是過得下去的。

蘭姨的娘家人原先就一直反對她出國務工,如今蘭姨攢下了幾十萬塊錢,家卻沒了。她失去的東西,早已無法用金錢衡量。


另一邊,小舅的日子也並不平靜。

今年2月份,俄烏爆發衝突。對普通人來說,或許只是增加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然而對僑鄉而言,那場遠隔萬里的戰爭無異於一股強烈刺骨的寒流。

二舅打來電話,直言心有餘悸。這兩年,他在葡萄牙做兌匯生意,由於官方查得越來越嚴,油水和抽頭日漸稀薄,他又打算轉行。剛巧有個在羅馬尼亞做小商品生意的同鄉準備去基輔搞批發市場,正在招募合伙人,見同鄉獲利頗豐,二舅也想跟去看看。

二舅把飛機票都訂好了,卻被同鄉打來的電話澆了個透心涼。他說俄烏可能要開戰,歐美使館早早示警,美國人都跑光了,他也回到羅馬尼亞了。

「還好去晚了,不然,說不準就困在那兒咯。」二舅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那邊有沒有同村的家鄉人。」

我的心立即提了起來。僑鄉的人不愛討論兩個衝突方的矛盾根源,甚至不在乎戰爭的正義與否,只擔憂那些流落在外的同鄉。那些鄰鎮、鄰村,乃至兒時的髮小,或陌生或熟悉的朋友也許正處於危難之中。

國內主流的新聞媒體幾乎都在報導戰事,本地的生活號要貼地氣得多。關於撤僑登記,安全的臨時庇護所,林林總總的信息被轉載、匯總、傳遞。幸好網絡沒有中斷,身處東歐的溫州華僑們靠着商會和民間的力量互通有無,聯繫所有能夠聯繫上的同鄉,確認安全狀況以及接下來的計劃。

據說,那裡的治安情況急劇惡化,鬧市區也發生了零星的搶劫案。基輔和敖德薩的街上出現了不少士兵和便衣探子,宵禁時間越來越長,從午夜12點一直提前到晚上8點。就算在白天,巡邏隊也會隨機攔下某個行人,進行嚴厲且粗暴的盤問。

居住在港口城市敖德薩的溫州同鄉聯合起來,決定在撤僑計劃實施前固守不動。他們包下了「中國城」內的一座大廈的底樓和地下室,選出幾位男士日夜值守,婦女和兒童則一直待在地下室的角落裡,不輕易踏出半步。據說,上街採買物資的同鄉遇見了數場槍戰,子彈幾乎從他們耳朵邊上呼嘯而過。

一些報平安的視頻在幾個微信群里瘋傳,一位溫州同鄉輕聲說:「把國旗貼在車頂上?別扯了,低調才是最重要的。大家一定要記住,低調,永遠保持低調。」

是啊,遠在異國的他們一直悄悄地努力,悄悄地工作,悄悄地處理對故鄉、家人的眷戀。這一次,他們還要悄悄地活下去。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羅詩如 運營 | 嘉宇 實習| 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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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 洪 波

會武功的鄉鎮企業家,

前塔溝武校掃地學員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甜蜜蜜》(1996),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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