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寫出《衛斯理》系列的倪匡一走，香港四大才子僅餘蔡瀾一人。成龍發微博悼念，網友們順着他此前的微博翻了翻，感慨近幾年他發的逝者越來越多，就連他自己，也已近古稀之年，很少再出來演戲。

屬於香港、屬於香港電影的時代，在肉眼可見的落幕。

聽多了觀眾的唏噓，我卻漸漸不覺悲哀。原因是想起兒時看港片賀歲，最愛看的部分往往是「劇終」後放出來的花絮：演員們上一秒針鋒相對，下一秒NG笑做一團；哭到肝腸寸斷，反手抹臉便接着下一場戲；還有一本正經的念台詞冒出搞笑口誤······

這是我在看香港電影時最記憶猶新的體驗，或喜或悲的人物，那些娛樂至死的畫面，都是演員的演繹。離開了片場，他們不是角色，離開了熒幕，故事就會消亡。你不必輕蔑它，也不必高看它。

標誌性的港片，往往有着娛樂徹底的精神，因而香港電影的「劇終」，只是娛樂的盡頭，嬉笑過後的平靜。

很多人用「盡皆過火、儘是癲狂」這八個字來形容香港電影。原本這是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於港產功夫片的批評，卻在著名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的挪用下，成為了港片最為經典的註腳。

1973年，任教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大衛·波德維爾在當地戲院買到了《天下第一拳》與《精武門》的票。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觸港片，只覺大洋彼岸的熒幕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構思，香港電影由此登上了他的課堂。

接下來的十年，波德維爾都與港片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係，他收到過好友送來的香港特刊，偶爾閱過幾部新作。

時間來到1995年，波德維爾首次前往香港參加電影節活動，結識了王家衛、許鞍華等人。此後，在妻子和友人的鼓勵下，他着手開始《香港電影的秘密》這本書的撰寫。

序言中，波德維爾謙稱自己僅看了370部港片，但他仍想藉此探討「借鑑港片，看大眾電影怎麼生出美麗的作品」。

香港電影是個奇蹟，這毋庸置疑。

幾百萬人的彈丸之地，卻一度建立了全球數一數二的電影體系。「香港製造」在其黃金時代入侵着亞洲的每一個角落，在全球的華人區一呼百應。

直至今日，我們仍能看到它殘餘的光輝，這正應了波德維爾所說，「不管你是否是影迷，你都會為港片的基本吸引力打動。」

香港電影無疑是為了娛樂大眾而服務，但它的魅力在於，它具有跨文化的吸引力。在電影學者的研究里，影響西方文化最深的亞洲電影，港片當之無愧。我們津津樂道導演昆汀如何在《落水狗》或者《殺死比爾》中吸收港片精華；《無間道》又是如何被好萊塢拿去翻拍成為影史經典；香港導演吳宇森曾如何在好萊塢大殺四方；王家衛又是如何四兩撥千斤的風靡戛納。

最有意思的在於，當歐洲電影人感慨無法吸引本土的觀眾，充滿廉價色彩的香港電影，不僅引起國際廣泛關注，更先討得本土觀眾的歡心。當好萊塢製作雄踞各個國家票房榜單時，卻在香港這地兒年年擠不進前十。

大家可能聽多了那些香港電影成功的歷史客觀因素，像什麼內地過去的人才，香港人對於娛樂的支持.......但更重要的，還是香港電影本身。

我在豆瓣上曾看到一個80後博主， 是這般懷念港片的黃金歲月。

他們成長於娛樂形式單一的時代，最快樂的事，無非是一幫年輕人得以聚在煙霧繚繞的錄像廳，看着屏幕上的愛恨情仇、嬉笑怒罵。他寫道：「《英雄本色》系列、《賭神》系列、《倩女幽魂》系列、《黃飛鴻》系列、《逃學威龍》系列……還有《新龍門客棧》，看過者奔走相告，說不出所以然，直喊太好看了。」

足夠好看，就是香港電影最強勁的王牌。

波德維爾認為，香港電影是70年代以來全球最富生氣和想象力的大眾電影。書里介紹了香港電影的運作流程，它不可複製的成功，來自於方方面面。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這幫電影人開創的「集體編劇」，開劇本會的過程，就是頭腦風暴想出最出人意料的橋段，然後找人將其整理成文。劇本在香港不復好萊塢那般重要，王家衛出了名的「無劇本」工作制，早已在大多數導演那實施。因而香港電影，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更為依賴導演的把控。

而這幫導演為了保證每部影片都能高效產出，更是將中國的人情社會在電影行業用到了極致。無論是組成自己的一套班底，還是依賴曾經共事的成員，導演們靠着意志力撐起整個製作流程。留着小鬍子的徐克，號稱是36小時不眠不休的幹活；陳可辛拍攝《金枝玉葉》，直到開拍前，劇本還在調整。

香港電影最誇張的時候，十天拍一部電影亦不在話下。

七八十年代，從國外學成歸來的導演如許鞍華等人，帶來最新的技術和電影思維，掀起香港電影的新浪潮。唯利是圖的商人從這項大眾娛樂里看到商機，為電影拍攝提供了充足的資金，並從不干預。書中還寫到了大家熟知的香港黑幫洗錢，只是就連黑幫洗着洗着都發現港片如此賺錢，轉而投資落廠，走上了正軌道路。

此外，香港還擁有最熱愛電影的觀眾。波德維爾給出了一個數據，60、70年代的港人每年平均去電影院的次數高達二十幾次，幾乎位居世界首位，這還是他們每周加班的結果。

香港電影，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馬力十足的運轉起來。

作為90後，我的童年充斥着周星馳的電影，我一度分不清他和張衛健到底誰是誰。即便在香港電影沒落的這些年，過年一家人想看部電影，選來選去，到底還是打開了香港賀歲片。

有些梗小時候看不懂，如今再看反而多了幾分新鮮。

關於周星馳如何在我們這代人心中封神，還要追溯到1997年國慶以後。

清華BBS上突然有人曬出一些不着邊際的話：

「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

這其中的「愛情」二字，可以被替換成各式各樣的名詞，像什麼選課、作業。曾經在票房上慘敗，被大眾所不接受的《大話西遊》系列，在清北學生的深挖中，再度翻紅。電影學者與哲學家分別帶入專業進行解讀，讓「解構」二字徹底通過此片廣為流傳。所謂解構，自然蘊含着對傳統和權威的反叛，《大話西遊》在原著《西遊記》上創作出符合當下時代價值的作品，稱得上走在前沿。

作為創作者的周星馳與劉鎮偉，卻直言自己並沒有在創作中考慮這麼多，所謂經典，還要靠觀眾的解讀。

煽情與縱樂、吵鬧與愚昧、血腥與怪誕，皆是港片的特性，某些更是具有極致的邪典氣息。

《倩女幽魂》里我至今無法忘記「姥姥」的男女聲、長舌頭，以及黑山老妖黑袍下無數的人頭。

娛樂至死、極盡商業的港片，也有屬於大眾藝術的高光時刻。光是從波德維爾所著的書中，便能看到畫面、情感、「拾荒美學」的瞬間以及技藝四點。

在不少港片導演的習慣里，武戲的比重要比文戲更為突出，他們可以用十數天拍攝一場打鬥戲，然後在演員尚未背下台詞的時刻將文戲一帶而過。今日被嘲不背台詞背「數字」的演員，在現場錄音尚未普及的港片現場，其實並不少見。香港武俠片巨匠胡金銓很早便有此體會：「如果情節簡單，風格的展示會更為豐富」。所以港片無時無刻不在用畫面填滿你的視線，他們的每一幀都是為了牽動你的情緒而生——畢竟大眾藝術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淚中有笑，笑中帶淚，顯然港片早已參透此點。

抄襲同樣在港片中習以為常，徐克拍《滿漢全席》的廚藝對壘，便挪用了日本綜藝節目；還有《大話西遊》里的「一萬年」，是將王家衛《重慶森林》里的名台詞改了改拿過來。正如波德維爾所說，「電影着重驚人的片刻，很自然產生一種「拾荒」美學。大眾電影之所以看似厚顏無恥，或多或少是因為太追求精彩的時刻，導演往往禁不住挪用那些大家叫好的東西」。

波德維爾在書中為港片正名，賦予「破格」二字。說來奇怪，港片裡充斥着怪力亂神，還有那些不可思議的結局，年少的我卻從來沒有質疑過，《百變星君》至今仍叫我看的津津有味。

記得《秋天的童話》周潤發沒有追上遠去的鐘楚紅，但到了不知何年何月的結局，兩人仍舊能夠重逢，而我卻不覺突兀。

說實在，每一個熱愛香港電影的人，都早已接受那個自成一派的虛幻新世界。更有意思的點在於，每個香港演員似乎都有強烈的信念感，他們相信自己在影片中正在塑造的世界。

很多人說港片衰落有兩個節點，一個是1997年，回歸前夕風雨欲來，好萊塢挾「泰坦尼克號」，將港片穩固的江山撞擊的搖搖欲墜——那是港產片首次讓出年度票房第一的位置。

另一個節點，大家說是2003年張藝謀的《英雄》，內地的大片時代由此開啟，進一步擠壓港片的生存空間。

但實際上，波德維爾指出「大廈將傾」的時刻，約莫在1992年至1993年間。

這是香港電影最鼎盛的時刻，年產近300部影片，票房總額達到15.5億港幣。

此後，香港電影逐漸走下坡路，產量逐年減少，到了2006年，已跌至不足60部，我們所熟悉的製片公司，也一個個倒下。

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香港人愛看香港電影，這是曾經毋庸置疑的事，但就算幾百萬香港人每天都去電影院，恐怕也難以消化300部輪番上演的「好戲」。這就是香港電影天然的「隱疾」，它只有那麼大的市場，它只有那麼多的預算。因而港片的產出，非常依靠國際市場的接收。

此前中國台灣、東南亞，一直都是香港電影最為重要的市場。所以一度出現的場面是，台灣一年到頭電影票房，竟無一本土佳作能和港片抗衡。這如何不讓台灣對港片引入加以限制？再加上九十年代美國大片席捲全球，美國有這個資本撬動更高成本的製作，可以利用科技讓觀眾走進影院。

難以相抗的香港電影，海外市場萎縮，已成定局。

再加上一些香港人才流失海外，如吳宇森選擇逐夢好萊塢，繼而帶動多名導演躍躍欲試。還有幾乎做到與院線電影同步上線的盜版行業。你花更少的錢，就能在家中看到最新上映的電影，再分港片血肉。

文化產業重要的是「人」，以往的港星，演的好唱的好，導演更是十項全能，新生代的誰能與其比肩？香港演藝界顛倒眾生的年代，自2003年張國榮梅艷芳的離世後，徹底翻篇。

但最致命的，還是香港電影不斷透支的疲態，不斷下滑的質量，究竟還有什麼是沒有拍過的？究竟還有什麼是有趣的？

我自己能感覺到，95年後拍攝的賀歲片已失去無厘頭的活力，更沒留什麼印象，就算還有一些佳作，但與此前的鼎盛時期相比，頹勢已非常明顯。

波德維爾的書，僅僅寫到2000年，書里涉及到的電影，也集中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末的香港電影。這是港產片的黃金時代，亦代表了華語大眾商業電影最高的創造力。

2010年，波德維爾對港片余情難消，為此書增訂了電子版內容，主要探討2000年至2010年的香港電影，將筆墨留給了王家衛、杜琪峯，以及曾堪稱救市之作的《無間道》。波德維爾在中譯本後記中傷感坦承，自增訂版完成後：「我再沒如我所願緊貼香港電影的發展。」

此後，香港電影再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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