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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高十》截圖,畫面中人為唐尚珺。(資料圖 / 圖)


全文共5584字,閱讀大約需要13分鐘

每年高考季到來之前,總有各地的高三復讀班班主任陸續找到何漢立。他們希望在班上播放紀錄片《高十》。「唐尚珺一直想出來,但沒想到那麼多他不能掌控的事情,讓他無法跳出這個漩渦。」「所謂的『復讀亂象』,某種程度上,其實讓經濟落後地區的學生有更多機會改變他們的命運。」

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文|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
南方周末實習生 莊澤鈴 王晨宇
責任編輯|吳筱羽

最近一些年,每年高考季到來之前,總有各地的高三復讀班班主任找到何漢立。他們希望在班上播放紀錄片《高十》,問,「如果下載了拿到班裡播放,應該不侵權吧?」

整整十年前,2012年,廣西師範學院(現南寧師範大學)畢業生何漢立獲得一個難得的機會。這個二本學生與一批北上廣名校的畢業生一起,入職廣西廣播電視台。不久,他被分到紀錄片部門,接下來幾年時間裡,希望「洞察人性」的他,拍出了一部自覺「一生都無法超越的作品」——《高十》。

這是一個關于堅持和謊言的故事。紀錄片的主人公叫唐尚珺,一名當時在念「高八」的復讀生。第一次高考時,唐尚珺的分數只能上大專。從此,他走上了復讀之路,並在第二年復讀時,開始欺騙家人自己在南寧機電讀專科。實際上,他一直在母校欽州二中,繼續備戰高考。

2014年,到了《高十》正式拍攝時,仍在復讀的唐尚珺,在家人的眼中,是已經在南寧工作、月薪1600元、需要考慮結婚問題的成年人了。

起初,唐尚珺並不同意拍攝。何漢立與唐尚珺是初中同學,兩人關係「像股票一樣,起起伏伏」,初中時很親密,何漢立畢業後,兩人偶爾通信,但唐尚珺表達欲望不強。拍完片子後,兩人的關係又變得親密起來。

拍攝一直持續到2016年,最終呈現的版本只有半個小時。在紀錄片的末尾,唐尚珺最後被中國政法大學錄取,他還帶着已年近七十歲的父母,到北京遊玩。那時,唐尚珺的父親已被查出患有絕症。

然而紀錄片之後,唐尚珺仍然選擇了復讀。在《高十》中,唐尚珺曾趁着醉意,對着鏡頭說,「我現在都懷疑『知識改變命運』那句話是不是真的,小時候蒙了我很久,現在我後悔啦。」他曾對媒體表示,自己的目標院校是清華。

而何漢立,拍攝完《高十》後,他的事業走上正軌,中國紀錄片研究中心給他頒發「最佳新人獎」。他在南寧生活,買房買車,已有兩個女兒。

現在,何漢立與唐尚珺的關係又「變得微妙」。隨着短視頻平台的興起,很多創作者把《高十》重新剪輯發布,更多人關注到唐尚珺,身在媒體圈的何漢立常常被同行詢問,是否可以引薦採訪。據何漢立回憶,唐尚珺對兩次採訪的結果都「不太滿意」。後來,關於採訪、高考分數以及錄取院校的問題,何漢立不會主動詢問。

2022年8月8日,復讀了13年的唐尚珺,在社交平台公布了上海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再次引發關注。很多人勸唐尚珺,「上海交大已經很不錯了」,他們希望唐尚珺結束這段漫長的復讀生活。與幾年前不同,此番也有質疑聲認為,唐尚珺已成為高考專業戶,靠復讀學校的獎金為生。

唐尚珺的高考為什麼一直走不到盡頭?何漢立漸漸體味到一種宿命感,「這種感覺籠罩着在農村地區成長起來的80後們」。他認為,無法逃避的宿命,或許是唐尚珺在高考路上迷失自我的原因。據何漢立回憶,唐尚珺很多次發揮失常,繼續復讀,都是因為某個無法預料的意外。初三時,唐尚珺在中考前生病,開啟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復讀。接連多次的高考期間,唐尚珺又遭遇病痛,2016年時則是父親治病急需用錢,還有一次,是需要照料當時生病的女友。

最近,何漢立決定發布一個完整版的《高十》,「大概有76分鐘」,發布時間暫定為2022年9月1日。事實上,如果沒有這些關注,何漢立不會重新審視《高十》這部作品。當年拍攝前,他是一個「絕對不會選擇復讀的學生」。後來,他的觀念慢慢改變,「對於偏遠地區的學生來說,復讀可能是實現教育公平的某種折中之法」。

南方周末試圖聯繫唐尚珺採訪,但遭婉拒。據紅星新聞報道,他最近回復表示「有考慮去」上海交大。

2022年8月13日,針對《高十》和近期網友對於唐尚珺的討論,何漢立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

2022年8月8日,唐尚珺在微博發布了上海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資料圖 / 圖)

1

他這十幾年不能白過

南方周末:從紀錄片播出到如今,網絡上每年都會有對唐尚珺的關注嗎?今年的關注跟往年有什麼不同呢?

何漢立:只要唐尚珺沒有讀大學,他和《高十》就會被關注。

2016年底,《高十》在地面頻道播出,沒什麼關注度,隔年在一些紀錄片節獲獎,才有少量觀眾。這部片子還有另一個傳播渠道,就是復讀班。有復讀班老師說想在班裡放《高十》來激勵同學們,也有學生會聯繫我,想聽聽我關於要不要復讀的建議。

2021年開始,關注發生了變化。有短視頻博主把《高十》混剪髮布,出現了井噴式的關注。以前觀眾會關注唐尚珺的復讀和命運,但今年,他收到交大的錄取通知書,還發了微博,更多網友又在關注他去不去交大、會不會終結高考復讀。

南方周末:網上對他的錄取專業、最終會不會去念有很多猜測,你對他的近況有了解嗎?

何漢立:每年源源不斷地有記者想採訪他,但他不想接受採訪。此前我引薦過兩次正式的採訪,但可能媒體打擾他太多了,目前他的想法和處境,比如分數、專業、要不要去讀,已經不跟我說,怕我再泄露給媒體,他對我還是有些防備。

南方周末:你們現在還會見面嗎?

何漢立:我們一直保持着「藕斷絲連」的關係,一方面他不想我炒作他、打擾他,另一方面,我有工作經歷,他作為大齡考生,以後的出路我也可以給他一些建議和幫助。我們經常見面聊天,喝點小酒,談論人生。以前我外出拍攝需要請攝影助理也會叫他,給他發些勞務補貼。好像又回到那種純真的年代,跟他在一起還是比較開心的。

南方周末:你給他的規劃是什麼?

何漢立:2021年,本來幫他規劃好去讀師範類院校的。因為他的年齡已經超過國家正規單位招考限制,這麼大年紀也很難去民企,當時我們的共識是創業。我覺得,他復讀的這十幾年不能白過,要把獨特的經歷轉化為一種資源。當時的想法是,他畢業後出來開個培訓班,專門輔導高三學生,後來雙減開始了,國家對培訓行業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目前我們正在規劃新的方向,還處在摸石頭過河的階段,所以不好說。

南方周末:既然也有規劃,為什麼唐尚珺的高考之路會一直走到今天?

何漢立:我每年都會勸他去讀,告訴他成績已經不重要,選擇才是最重要的。但因為各種錯綜複雜的原因,一直沒有去成。

當年讀初中,他就因為生病沒有參加中考,復讀了一年。高考時又病發,發揮失常。2016年片子播出時,他都已經想結束復讀了,但父親得了不治之症,家裡要用錢,他希望拿到獎學金補貼家用。2017年幾乎沒算考,當時他的女友生病,他在陪同,沒有精力花在考試上。另外,填報志願也有很多變數,有時選不到自己喜歡的專業。

唐尚珺一直想出來,但沒想到那麼多他不能掌控的事情,讓他無法跳出這個漩渦。他好像永遠逃不出命運的安排。

2016年,在紀錄片的末尾,唐尚珺最後被中國政法大學錄取。但最後,他選擇了繼續復讀。(資料圖 / 圖)

2

觀眾許多來自教育系統


南方周末:此前,你提到你和唐尚珺是初中的好友,但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繫。有了拍攝的想法時,是如何說服他接受的?

何漢立:2002年,我們都在上思縣第二中學讀初中,當時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的家庭都不富裕,又都有很多兄弟姐妹,而且兩個人都是排行較小的。我們都不善言辭,喜歡用文字慢慢推敲出自己的觀點,還都喜歡看課外書,不喜歡做題。那時,我還和他一起寫日記,後來我也保持了11年的寫日記習慣。我讀高中、大學的時候都會和他通信。大三以後,社交媒體開始普及了,我每年都給他留言,但他也不怎麼回我。

真正恢復聯繫是在我工作第二年,轉入紀錄片部,當時他突然回我信息了。多年之後,他才說,當時是手頭缺錢,想跟我借點生活費。

但當時,他也不是立刻同意的。經過爭取,他同意我去他家拍,但不能讓別人包括他的父母知道他的處境,所以我對外謊稱是來拍當地的過年民俗。拍攝中我還借給他生活費,包括他父親生病後,我幫助他帶父母到北京,圓了他父母看看天安門、爬爬長城的心愿。這方面他一直都對我保有感激。

他同意我拍攝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許諾說,拍出來最多也只是在地面頻道播一播,沒有多少人看。片子播出之後,他很不開心,因為還是有人看到了,還打電話給他。

南方周末:拍攝過程中有沒有遇到其他困難?

何漢立:我當時拍攝的成本很低,如果不是領導支持,都沒辦法堅持。其實,我是想把高中復讀群體做成系列的,但拍不下去。學生大半時間都在學校內,而我無法進去學校這個核心場所,能接觸的只能是校外,就只能忍痛放棄了,畢竟復讀題材敏感,拍攝起來有阻力。

南方周末:《高十》里有關於老師上課的和背影的鏡頭,這是如何拍到的?

何漢立:我通過正規渠道申請,表示是去做正面宣傳,才讓我進去。第一天拍攝時,校長跟着,告訴我什麼能拍什麼不能拍,後來熟了就不看我了。拍攝期間,我都假裝和唐尚珺不認識,偶爾到他班級掃一圈,悄悄把鏡頭對準他,以這種方式去捕捉一些畫面。

南方周末:你覺得《高十》在你的從業經歷中處於什麼位置?

何漢立:《高十》成就了我,這個片子可以說是我的巔峰之作,未來也不可能超越了。我現在做的很多片子,技術、畫面、解說、視覺效果都很好,也拿到了一些榮譽。但《高十》帶給我的成就感,不體現在技術層面,而關乎創作激情。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對社會的認知比較純粹,能夠無所畏懼地去表達,那種創作的狀態是不會再有的。以目前的時間精力,對邊緣群體的關注,對人性的思考創作,已經有心無力。

《高十》雖然很粗糙、看的人不多,但看的大部分都是教育系統甚至復讀圈子裡的人,它對這個行業是有所觸動的。最起碼,也讓社會知道有這樣觸目驚心的群體存在。

媒體跟別的行業不一樣,榮譽再多、資歷再深,也沒有什麼自豪感,平台資源不一樣而已。但我出去都跟同行講,我是《高十》的導演,這就是我在紀錄片領域安身立命的名分。它讓我對復讀(和教育)的發展有了一些根深蒂固、錯綜複雜的思考。

目前,我正在規劃一個《非遺少年》系列的選題,有邕劇少年,有山歌少年,有雜技少年……其中山歌少年選題計劃跟拍10年,記錄幾個跟劉三姐歌謠有淵源的小學生成長為大學生的過程。這種創作手法其實也是《高十》的延續,做成紀錄電影風格。

唐尚珺和何漢立。(受訪者 / 圖)

3

「他不是高考專業戶」


南方周末:剛剛你提到,有很多沒有拍出來或者剪輯出來的素材。除了唐尚珺,當時有沒有給你印象比較深刻的人或故事?

何漢立: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唐尚珺同村、同班的一名男同學,叫阿二。阿二也是家裡幾兄弟,他是大哥,但弟弟已經結婚,有小孩了,阿二作為大哥卻混得不行,在廣州打工十幾年都沒有份正經工作。當時我們這種農村家庭,沒人引導、缺乏支持,大部分人很難逃脫命運。拍攝中,我看到了我們農村80後一代許多悲哀的地方,一種逃不開的宿命感。

南方周末:怎麼理解這種宿命感?

何漢立:我們農村80後的生活是掙扎在溫飽線上,沒太多資源接受優質教育,這不是說我們不上進,而是環境限制。記得小學一年級,家裡沒錢買作業本,遇到村里比較有錢的親戚我會問,阿伯你能買一根鉛筆和一本作業本送給我嗎?現在回想起來都有些心酸。我還因為交不了學雜費而被罰站。我的大姐初中沒畢業就去打工了,二姐初中畢業後也去打工了,她出發時還帶了幾本英語課本去。哥哥初中畢業後也去打工了。哥哥姐姐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了我和弟弟。而我從小學到大學,從來不把作業帶回家寫,因為寒暑假一回到家,都是盡最大努力去幫父母分擔農活。

推此及彼,但凡這些復讀生有其他改變命運的路徑,都不會選擇浪費青春,把自己關在這種圈子裡。世界多精彩,難道他們不知道嗎?

就像唐尚珺,有時候並不是他自己不想結束復讀,而是被某種宿命籠罩着。

南方周末:現在很多人說,唐尚珺是因為想要獎學金所以才不斷復讀。

何漢立:他並不是網絡上說的高考專業戶。最近網上也流傳一張他領取8萬元獎學金的照片,其實據我了解,那8萬元他只拿到了一半。前兩年,他也去了柳州一所學費很貴的補習學校復讀,說希望通過改變環境來讓成績進步一點,那裡不僅沒有獎學金,還需要交高昂的學費。他不是為了拿錢才讀的,他也想脫離這個惡性循環。

南方周末:拍攝《高十》之後,你對復讀的態度有發生變化嗎?

何漢立:我不僅沒有復讀的經歷,也沒有復讀的想法。高考之後覺得自己發揮不好,最壞的打算是讀大專里與新聞相關的專業。即便是大專我也會去讀,因為高中對我來說非常煎熬,我也想快點出來工作,減輕父母的負擔。慢慢進入這個群體之後,我的心態才開始發生變化,從不理解到從他們的角度思考。其實這背後有很多社會原因、家庭原因、個人原因,還有考試發揮、志願填報等問題的交織。

現在我會覺得,對學生來說這也是機會。我們從一開始接觸到的教育資源並不公平,而復讀,反而很大程度維護了教育公平。所謂的「復讀亂象」,某種程度上,其實讓經濟落後地區的學生有更多機會改變他們的命運。

南方周末:如果你自己的女兒長大了,高考失利,你會讓她選擇復讀嗎?

何漢立:我的兩個女兒現在還小,還是很遙遠的事情。我不希望她們復讀,我希望復讀的現象在這個社會上永遠消失,因為復讀存在也意味着,社會教育資源仍然不平等。

我外甥女是廣東的考生,去年考得不好,停留在專科分數線,但我鼓勵並且資助她兩萬元學費去復讀,因為本科和專科的社會認可區別太大了。她今年考得也不算好,剛過二本線5分,無法填報二本院校,如果讀三本,要支付高昂學費,最後選擇了一所公立大專。

對我們而言,讀大專也給了她再努力一次的機會。實際上,她也是在某種局限性之中,她的父母都在廣州打工,與父母常年分離,沒有得到應有的關心,她也沒享受到好的教育資源。

但我不會讓她復讀第二年。青春無價,時間耗不起,人也不只有讀書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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