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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衛士

/樊尚·考夫曼/

文章選自《居伊·德波:詩歌革命》

(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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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居伊·德波一生都在刻意地避免傳奇,避免把傳奇與可視物、表象以及當前越來越多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自傳風潮相聯繫。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也拒斥後來很快被稱作景觀的東西。他從來不遵守強加於生活的可視規則。他創立自己的規則,創作文本和影像,以避免受到完全世俗和總是如同偵探片般模糊的當代傳記評判眼光的暴政。他的生活和作品都是對這種觀點的挑戰,這種挑戰被錯誤地解讀為對影像的固有仇恨。但是,他竭盡全力拒斥一切試圖認證、指定和適應的評判。為此,他進行了真正的戰鬥,這是他希望帶給這個社會的深刻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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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樊尚·考夫曼,1955年生,瑞士聖加侖大學經濟、法律與社會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從事法國文學、文化、媒體、自傳文學與以居伊·德波為主的先鋒文學研究。





維利耶·德·利勒-亞當告誡我們:在扮演幽靈的時候很有可能與其合為一體。同樣,情境主義在隱藏自己方面可能過於成功——肯定比布勒東的《超現實主義的第二次宣言》做得更好。由於當時在詩歌與革命之間缺乏一種銜接,情境主義的前景並不明朗。

部分情境主義國際創始人

詩歌服務於革命或是革命服務於詩歌?怎樣的詩歌?怎樣的革命?這是情境主義國際提出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從未被背棄過。這個問題無需回答,它會自己解決。事實上,並沒有情境主義藝術。情景主義者試圖恢復交往和社團。由於這個願望未能實現,因此他們寧願消失。他們選擇置身於社會之外,而不接受妥協和背叛。

經常有類似後情境主義國際和後《景觀社會》德波的批評,歸結到毫無價值的細枝末節或是簡單的風格特色(無足輕重的一種形式)。雖然關於神秘的「理論家」德波的批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當我們考慮到他終身對形式和交往的關切後,這種批評就沒有多大意義了。

《景觀社會》,居伊·德波 著,張新木 譯

當然,德波在其最後幾本書中已經不再革命,但是絕不能為此而指責他,因為這種觀點的消失並非他的過錯。

然而,他對真實交往的渴望導致對虛假交往表象的批評始終存在,儘管有時其形式與情境主義年代的看法相左。他不再提出顛覆社會的做法並不表示他與社會和解或變得更加寬容。譬如,德波在《景觀社會評論》中,並沒有忘記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編寫的情境主義字典地圖。他仍然是詞典編纂者,仍然堅持使用景觀詞彙來反對景觀,揭示景觀詞彙在謊言,隱瞞和曲解方面發揮的作用,譴責景觀詞彙的可恥工作。然而,他最後的這些文本中唯一缺少的呼籲重新創造一種交往的整體形式。那段有可能使部落擁有清除掉謊言的語言的時光已經走遠,如同「摧毀性」的情境主義文化革命,對舊時代的記憶在這個過程中將完全消失。

德波在後來的作品中曾堅持其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時的拒絕交往。他認為交往只能更糟,因為景觀有足夠的手段絕對地強加它的真理,並把其他一切包括科學真理在內推到一邊。它擁有手段,是因為它摧毀了社團,並且嚴格來講,再也沒有地方可以真正進行對話和辯論:


景觀權力可以對任何事加以否認,並丟棄它正在談論的對象,轉而談論其他內容,因為它深知,無論在它自己的還是其他的領地內,都不存在任何可能遭到強烈回擊的危險。作為普通社交場合的集市已經不復存在,同時,社交聚會僅在中介組織或者獨立的機構、沙龍或咖啡屋內,或者是同一公司的職員之間進行,因此,不再有什麼場合可供人們談論那些與他們自己切膚相關之事,因為媒體話語以及轉述該話語的各種組織、機構無處不在,人們根本就無法徹底地擺脫其影響。①


居伊·德波(1931-1994年)

當真理超越倫貝格和克拉科夫之上會有怎樣的對話?它的相反面,幽靈,話語的虛假表象,避免--切挪用、異軌和接受報酬的烏合的交往專家的絕對片面的「交往」。同時,異軌的概念隨着革命或交往觀點的消失而發生着深刻的變化。它喪失了作為交往的革命技巧的作用,現在則被當做-種回憶,一段歷史,甚至是一種被保護的語言,所有這一切都有因景觀進步而被吞沒或破壞的危險。當景觀主義者非常活躍的時期,對過去和整個文化的革除是革命性的。而現在是權力要革除歷史和過去:「任何絕對權力對歷史的壓製程度都取決於其謀取利益或承擔責任的迫切程度,尤其取決於其達到目的的實際能力」,②德波在《景觀社會評論》這段話的幾頁後寫道:「所有的奪權者都有着共同的目的:使我們忘記他們只是剛剛上台這一事實。」

權力試圖刪除歷史,試圖通過利用信息技術等手段終結各種形式之下的真理,最終刪除掉的不僅是歷史,還有一切真正重要的文化,具體來講,包括閱讀的文化,甚至講話的文化,交談的藝術,德波自封為最後一個懂得交談藝術的人:「因此,孩子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全身心在投入到有關計算機科學全面知識的學習中,這沒什麼好讓人吃驚的話。但是,他們卻一直不會閱讀,因為閱讀要求對每一行文字都作出判斷,而閱讀是可以接近前景觀人類體驗之財富的唯一通道。對話幾乎消亡了,那些知道如何言說的人也會很快地消失。」③

據說,在這個不斷被洗腦並且是普遍做法的世界上,用克洛德·拉邦的話來形容,德波是「最後的衛士」。④從真正的對話出發,保護作為媒介的語言,從更廣義上說,拯救被景觀所破壞的文化,這成為德波的責任。⑤

注釋


①居伊·德波:《景觀社會評論》,巴黎,熱拉爾勒博維西出版社,1988年;伽利瑪出版社,1992年,第29頁。

②同上,第24頁。

③同上,第37頁。

④克洛德·拉邦:《最後的衛士),《字裡行間)第31期,1997年5月。

⑤關於這個主題,參見塞西爾·吉爾貝的《支持居伊·德波》中關於「信息技術的絕對知識」中對景觀批判的富有洞察力的評論。信息技術的問題不在於某天計算機將取代講話,而是有越來越多給予他們這種力量的人,相信不僅翻譯、諷刺,甚至通常敏銳的思維,都將在不久的將來出現在軟件市場。我們將會笑死還是無聊致死?

異軌不過是一個符號或是一個消失文化的殘跡,只有德波對此深諳於心,因為他是生活在其中的典範(他的冒險生涯已經深入其中),因此他負有見證的責任。異軌變成了引語,放在引號中以便更好地辨認。在《頌詞》中,德波以他慣有的高傲做出以下解釋:


我不得不使用大量引語。然而我從不相信可以賦予某段話語權威,這只是要完整地展現這種冒險以及我的經歷的深度。引語在無知和信仰蒙昧的時期是非常有用的。在中國古典詩歌,莎士比亞和洛特雷阿蒙的作品中,不加引號的諷喻比比皆是且非常出名,然而,諷喻似乎應該保留給更有能力辨別本體和延伸體之間區別的時代。今天,諷喻並非總能得到正確解讀,而是存在着被草率錯誤複製的風險。①


《我們一起遊蕩在夜的黑暗中,然後被烈火吞噬》海報,居伊·德波執導的法國紀錄片電影,該片於1978年出品

注釋


①居伊·德波:《頌詞》第1卷,第17-18頁。我們必須把德波重印一個「關鍵性」版本的《我們一起遊蕩在夜的黑暗中》的計劃歸於時代的改變,在重版中包含了所有被挪用的文章及其出處:一種從挪用到引用的轉變,如同當前「無知的時期"所要求的。這一關鍵性版本是一種有代表性的回應,對於那些從未理解異軌的原理的人,譴責德波竊取或肆意從事被剽竊的文化產品的人。無論如何,德波從未因智力上滯後的研究生而對文化遊戲產生格外的興趣。

德波變成一個無知和蒙昧主義文化的衛士,一個「風格」衛士,語言的正式格式使它得以存在。他在《頌詞》中描繪的那些採用口語詞彙風格的人,都既不能讀,也不能寫,這些人的讀者亦是如此。對德波來說,善於寫作和講話是一種自然區別,因為他的生活與那些只說景觀語言的同時代的人不同。「風格」即人,甚至是德波決定忽視的人:


與此相反,我要從自己的角度寫作,不進行研究,不疲勞工作,如同這個世界上最自然和最容易的事情,用我學過的語言,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口頭語言。我沒有改變的責任。吉卜賽人英明地判斷,一個人不一定講真話,除非是使用自己的語言,倘若使用的是敵人的語言,那麼謊言則必然取勝。此外,翻看我出生之前五百年裡出版過的許多法文經典文本,特別是近二百年以來的文本,我總是能很容易地翻譯成恰當的:現代成語,即使法語已經死亡。①


德波的作品是永恆的,超越了全球化下標準法語的死亡和英語的強勢,計算機技術,這些或多或少實際上是同樣的東西。德波是一個死亡或幾近死亡的語言的衛士,而與他同時代的人對這種語言越來越忽視甚至充滿仇恨,也因此成了敵人的語言,所以德波打算保留這種語言。這顯然是他對此顯示出極大興趣的原因。古典法語在景觀社會中幾乎成了一種秘密語言,如同俚語、吉卜賽語、或維永及其同伴的語言一樣的不再為社會所通曉的語言,這也是德波在《頌詞》中故意複製的樣本。②

注釋


①同上,第19-20頁。

②「我將談到我們當時在維永的同謀者的行話里所指的,這當然不再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秘密語言。相反地,對於消息靈通人士它通常是可理解的。但是我將因此在一種可靠的語言學距離中提出不可避免的犯罪學的特點。」(《頌詞》第1卷,第37-38頁)關于吉普賽人,很難了解德波真實的關注程度。相反,愛麗絲·貝克-胡對吉普賽人的關注則不容置疑,她於1990年和1994年出版了兩份意欲證明15世紀來到歐洲的吉普賽人的語言在創造那個時代和以後「危險階層」方面的重要性的研究報告。正是通過吉普賽人,危險階層的秘密語言被確立,一種同不久成為景觀權威語言的古典法語一樣對於敵人和當時政府來說難以理解的語言。見愛麗絲·貝克-胡的《行話之王》(巴黎,熱拉爾·勒博維西出版社,1990年;再版,巴黎,伽利瑪出版社,《平裝/論文》叢書,1993年);《行話的本質》,伽利瑪出版社,1994年。吉普賽人是忠實於部落文字的最後象徵,文字被掠奪去完成被景觀強加給他們的強迫勞動。

由於沒有情境主義部落,也沒有群眾支持,只能靠德波訴諸他已自然融入的古典風格。風格可以克服幾近死亡的語言的瑕疵,見證語言和文化的破壞。德波作品的文學地位與其整體風格是不可分割的。真實交往的情境主義烏托邦已經遠去,現在則在於寫作的獨特性,以對社團的致哀方式,如詩歌於馬拉美即是不可能完美的語言的暫時替代品(以及不可能的社團)。

斯特芳·馬拉美(1842-1898年)

德波的風格是得以延續的文學手段中的一種交往策略,或是回到他的詩歌起源——先鋒派,包括情境主義在內,永遠不會被全然拋棄。

這是否意味着德波最終(重新)成為他一直以來的或是想要成為的作家,甚至應該被視作--位偉大的作家?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清楚偉大的作家應該是怎樣的。但至少可以說的是,對這個問題上始終有不同意見,直到《七星叢書》重新出版了德波的作品之後仍然如此。輿論繼續對他褒貶不一,但是這完全不會令他感到不高興。菲利普·索萊爾斯讚揚他的「偉大藝術」。

部分情境主義國際創始人

有人與此恰恰相反,認為他的復活完全是一種無中生有的創造,具體來說就是索萊爾斯和那些堅持德波屬於政治而不屬於文學的人。有人認為他從來沒有真正寫過任何作品,也從來沒有犯過布朗肖所說的寫作「重大不當行為」。①

注釋


①這個立場在回顧《字裡行間》第31期中(1997),特別是在米歇爾·蘇利耶和弗朗西斯·馬爾芒德的文章中已經被捍衛。

我希望自己已經表明,這種辯論是沒有任何實質意圖的。即使在他最激進的年代,在藝術問題似乎被完全遺棄的年代,情境主義的「全部」交往計劃,繼續保持着對詩歌的渴望,它即便不是整個歷史上最古老的,至少也是先鋒派中歷史最悠久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德波未必是一個作家,但是他與文學之間的關聯卻不可否認的始終存在。詩歌與政治,他從來沒有做出選擇。然而,他選擇將二者相結合,從不為了其中一個而放棄另一個,堅持探尋連接二者之間的通道,終極的先鋒派的《西北通道》。無論是情境主義時期還是字母主義時期都是如此。同樣,在德波生命的最後幾年的作品也是如此。

(文中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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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潘鈴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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