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中,馬克思已經透視到居統治地位的資本關係的極端重要性:一是這個歷史生成的複雜資本關係內嵌着「資產階級生產的一切矛盾」,它將決定着這一社會生活中全部經濟關係和政治文化關係的基本性質;二是成為社會總體性的資本關係是整個「資產階級社會的基礎」,它當然就是在社會有機系統中占統治地位的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在此,本文對馬克思的這一理論研究的進展進行一些初步的探討,以期思考的深化。

馬克思在《大綱》中意識到,在他所面對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定在中,「準確地闡明資本概念是必要的,因為它是現代經濟學的基本概念,正如資本本身——它的抽象反映就是它的概念——是資產階級社會的基礎(Grundlage der 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一樣。明確地弄清關係的基本前提(Grundvoraussetzung des Verhältnisses)就必然會得出資產階級生產的一切矛盾(alle Widersprüche),以及這種關係超出它本身的那個界限」[1]。當然,在這裡,已經不是那個深嵌在經濟學語境的商品、貨幣轉換關係中的資本,而是科學社會主義視域中的資本概念。用馬克思此時的表述,即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在後面,馬克思指認,這個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取代了「以交換為基礎的生產方式」[2]。這是馬克思在經濟學研究中得到的關於他所面對的資產階級社會本質的重要新認識。馬克思深刻地分析說:「推廣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Capital basirte Production)或與資本相適應的生產方式。創造世界市場的趨勢已經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本身中。任何界限都表現為必須克服的限制。首先,要使生產本身的每一個要素都從屬於交換,要消滅直接、不進入交換的使用價值的生產,也就是說,要用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來代替以前的、從資本的觀點來看是原始的生產方式(naturwüchsiger Productionsweisen)。商業在這裡不再表現為在各個獨立生產部門之間交換它們的多餘產品的活動,而是表現為生產本身的實質上包羅一切的前提和要素。」[3]
在馬克思眼裡,「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也就是「與資本相適應的生產方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構序點。以後,馬克思逐步抽象出「資本的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的科學概念。作為一個社會有機體系統中居統治地位的資本,像普照的光,克服任何阻礙它前進的障礙,消滅原始的生產方式和一切不能進入商業交換關係的社會定在,使所有社會定在都從屬於自己。馬克思說:「只有資本才創造出資產階級社會(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並創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繫本身的普遍占有(universelle Aneignung)。由此產生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the great civilizing influence of capital);它創造了這樣一個社會階段,與這個社會階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會階段都只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展(locale Entwicklungen)和對自然的崇拜(Naturidolatrie)。」[4]
這可能是馬克思繼《共產黨宣言》之後,在《大綱》中對資本的生產方式最重要的歷史性評價了。在這裡,馬克思第一次確認,「只有資本才創造出資產階級社會」,這個被他稱之為資產階級社會的真正本質就是資本的生產關係。這是馬克思在《大綱》中走向自己第三個偉大發現——科學認識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在馬克思看來,正是這種生產方式,創造了一個偉大的社會歷史階段,與此相比,過去所有的舊式生產方式下的社會發展都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而資本的生產方式則開闢了「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繫本身的普遍占有」。這裡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指的是建立在農耕文明之上的舊有生產方式,在那裡,人依附於自然(土地)且局限於封閉的有限地域,人不是占有自然,而是被自然所支配。只是在資本的生產方式中,才真正打破了人對自然的崇拜,在工業文明的基礎上開闢全面占有自然界和複雜的社會經濟關係的新世界。那麼,什麼是對自然和社會聯繫本身的普遍占有呢?我理解,這是馬克思基於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的當代工業—市場經濟發展的一種哲學存在論和認識論透視。馬克思告訴我們:「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一方面創造出普遍的工業創造(Industrie schafft),即剩餘勞動,創造價值的勞動(Surplusarbeit, werthschaffende Arbeit),那麼,另一方面也創造出一個普遍利用自然屬性和人的屬性的體系(System der allgemeinen Exploitation der natürlichen und menschlichen Eigenschaften),創造出一個普遍有用性的體系(System der allgemeinen Nützlichkeit),甚至科學也同一切物質的和精神的屬性一樣,表現為這個普遍有用性體系的體現者,而在這個社會生產和交換的範圍之外,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表現為自在的更高的東西(An-sich-Höheres),表現為自為的合理的東西(Für-sichselbst-Berechtigtes)。」[5]
這也就是說,一方面,工業生產的本質是schafft(創造),與農業和畜牧業生產只是輔助動植物的自然生長不同,工業生產是直接塑形和構序自然物質新的存在方式和為人性的功用屬性。另一方面,與舊式生產的目的是為了滿足人們有限的生活需要不同,資產階級社會中,歷史性出現的資本生產的目的是無限制地創造為了用於交換的價值,所以在大量出現的剩餘勞動中,資本也無形中「創造出一個普遍利用自然屬性和人的屬性的體系」,這是一個普遍用在性的世界,人的所有物質和精神的生活都成了這個普遍有用性體系的體現者,有用即是存在。這一點暗合海德格爾後來的上手性存在論哲學,也反襯那種沒有進入人的有用體系的本有。凡是不能生產價值和進入交換關係的東西,都被宣判了死刑。在資本創造的交換關係之下,不再有過去時代中高貴的藝術、技藝的韻味和神聖的自為存在,事物的質和價值合理性都消失在金錢量的海洋之中,這是一個詩人必死的時代,一切存在都表現為致富的手段和工具。有如巴塔耶所指認的神聖事物在有用的世俗世界中的消失;就像我們今天在生活里常常會遇到「哲學有什麼用」「詩歌能幹什麼」這樣的質問。也由此,我們周圍世界中的自然存在和社會聯繫的所有潛能和利用價值,就被徹底開發出來,出現了「對自然界和社會聯繫本身的普遍占有」,亦即海德格爾所指認的全球世界化的開始。在一定的意義上,也展示了人類認識能力的增強和認知視域的世界性拓展,主體並非如同舊有哲學唯物主義那樣在農耕文明中直觀現成的外部世界,而是在全新的基於工業生產所構序的用在性自然世界圖景和複雜經濟關係賦型中,我們同樣既是編劇又是觀眾,這會使認識論的對象和認知方式在一種新的歷史性關係場境中發生根本的變化。

如果說舊式的農耕文明是選擇和利用現成的自然存在屬性為我所用,那麼,在資本對財富的無止境地追逐中,「要探索整個自然界,以便發現物的新的有用屬性(neue nützliche Eigenschaften der Dinge);普遍地交換各種不同氣候條件下的產品和各種不同國家的產品;採用新的方式(人工的)加工自然物,以便賦予它們以新的使用價值」[6]。整個自然界在資產階級的工業創造中轉換為普遍的用在性存在(「新的有用屬性」),依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話語,就是全部自然for us「湧現」為「新的使用價值」。由此,也徹底解構了全部舊式哲學認識論中主體—客體二元構架的合法性,人與自然之間發生的歷史性的工業生產實踐場境關係成為認知對象本身。這也是歐洲近代自然科學與技術飛速發展起來的根本原因,從蒸汽機到電力系統的發明,從石油到核能的應用性轉換,資本和商品交換促使科學對自然界中一切可以轉化為有用性的新的可能,進行了前無古人的探索和努力。正是資本的發財欲望,促進了人們「從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發現新的有用對象(neue brauchbare Gegenstände)和原有物體的新的使用屬性,如原有物體作為原料等等的新的屬性;因此,要把自然科學發展到它的最高點」[7]。這一歷史性的分析,也為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中科學技術的發生發展提供了進一步的本質性說明。
馬克思說,只有在資本的生產方式中,「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對象,真正是有用的事物(Sache der Nützlichkeit);它不再被認為是自為的力量;而對自然界的獨立規律的理論認識本身不過表現為狡猾(List),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為消費品,還是作為生產資料)服從於人的需要。資本(Das Capital)按照自己的這種趨勢,既要克服把自然神化(Naturvergötterung)的現象,克服流傳下來的、在一定界限內閉關自守地滿足於現有需要和重複舊生活方式的狀況,又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見。資本破壞這一切並使之不斷革命化,摧毀一切阻礙發展生產力、擴大需要、使生產多樣化、利用和交換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8]。
其實,這句「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對象,真正是有用的事物」,也就是後來海德格爾所指認的整個自然被對象化。資本讓整個自然界成為有用的東西,這是自然從黑格爾所說的自在狀態轉向對人有用的自為存在,所有關於自然規律的科學認識都不過是這種自然用在性(使用價值)的理性「狡計」(黑格爾語)。顯然,馬克思此時就意識到,自然科學的本質並非是對外部自在自然存在本質和運動規律的直觀,而是建立在歷史性的「使自然服從人的需要」的生產塑形和構序基礎上歷史性改造關係的認知結果。這裡的List(狡猾),正是用在性中介關係隱匿起來的虛假對象性。這一歷史性的透視,在20世紀60年代之後的自然科學方法論變革中才成為理論自覺。當然,這種用在性並非資本的直接目的,它不過是商品可變賣性的現實基礎。在過去,出現地方性民族自然崇拜的地方,資本都把它世俗化和透明化為明碼標價的商業存在。於是,閉關自守的狹隘生存空間和觀念偏見都被碾碎了,資本關係自身的不斷革命,摧毀了一切防礙生產力發展的「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邊界,這也無形中創造了全新的社會聯繫和生存空間。在後來的《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中再次談及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歷史作用時,馬克思說:「一方面,我們看到,商品交換怎樣打破了直接的產品交換的個人的和地方的限制,發展了人類勞動的物質變換。另一方面,整整一系列不受當事人控制的天然的社會聯繫發展起來。」[9]這個「天然」,當然是指資產階級經濟活動中盲目返熵的似自然性。

這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面,也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重要觀點。馬克思說,資本在改變整個自然存在的過程中,「同樣要發現、創造和滿足由社會本身產生的新的需要。培養社會的人的一切屬性(aller Eigenschaften des gesellschaftlichen Menschen),並且把他作為具有儘可能豐富的屬性和聯繫的人,因而具有儘可能廣泛需要的人生產出來———把他作為儘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會產品生產出來(因為要多方面享受,他就必須有享受的能力,因此他必須是具有高度文明的人)」[10]
資本在追逐財富的過程中,開發整個自然存在的有用性,也是創造人的新需要的過程,雖然這並不是人格化的資本的直接目的,但是資本瘋狂創造剩餘勞動的客觀結果,也是通過完整和全面的產品生產,促使人享受這些新需要的能力不斷生長出來,這也創造出高度文明和具有豐滿屬性的人及其全面發展的可能性前提。之所以說這僅僅是一種可能性前提,是因為在資產階級社會中,能夠獲得這些新能力且享受「高度文明」的只是少數資產階級權貴,而絕大多數勞動者都是被排除在外的。
對此,馬克思具體分析說,「資本的偉大的歷史方面就是創造這種剩餘勞動(Surplusarbeit)」,因為,這種超出了人的直接需要的剩餘勞動,正是走向人的全面發展的客觀前提。這是一種重要的理論前瞻。在馬克思看來,「一方面,需要發展到這種程度,以致超過必要(Nothwendige)的剩餘勞動本身成為普遍需要(allgemeines Bedürfniß),成為從個人需要本身產生的東西,另一方面,普遍的勤勞,由於世世代代所經歷的資本的嚴格紀律(strenge Disciplin des Capitals),發展成為新的一代的普遍財產,最後,這種普遍的勤勞,由於資本的無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實現這種欲望的條件不斷地驅使勞動生產力向前發展,而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一方面整個社會只需用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占有並保持普遍財富,另一方面勞動的社會將科學地對待自己的不斷發展的再生產過程,對待自己的越來越豐富的再生產過程,從而,人不再從事那種可以讓事物(Sachen)來替人從事的勞動,——一旦到了那樣的時候,資本的歷史使命就終結(aufgehört)了」[11]。這是馬克思關於資本的歷史使命的一段長期為我們忽略的表述。他試圖表達的觀點是:
相對於傳統自然經濟中的單一方式和散漫狀態,工業生產中呈現出來的「普遍的勤勞」和「嚴格的紀律」,也會成為人們新的社會定在賦型樣態。福柯後來在《規訓與懲罰》中對此的判斷,與馬克思這裡的正面肯定質性顯然是相反的。
資本「無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實現這種欲望的條件」,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生成了「整個社會只需要用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占有並保持普遍財富」,而當自動化機器那樣的事物可以從事繁重的勞動時,私有制就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基礎,於是,資本就會結束自己的歷史使命。
馬克思還具體分析說,資本瘋狂追逐財富的過程,也在客觀上創造了社會生活生成豐富的個性的可能性。這是說,資本並不會自覺地創造每一個人的豐滿人性,但它在自己無限增殖的進程中,無形中賦型了這種可能性。馬克思說:「資本作為孜孜不倦地追求財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驅使勞動超過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來為發展豐富的個性(reichen Individualität)創造出物質要素,這種個性無論在生產上和消費上都是全面的(allseitig),因而個性的勞動也不再表現為勞動,而表現為活動本身(Thätigkeit selbst)的充分發展,而在這種發展狀況下,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Naturnothwendigkeit)消失了;這是因為一種歷史地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由此可見,資本是生產的,也就是說,是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重要的關係。只有當資本本身成了這種生產力發展的限制(Schranke)時,資本才不再是這樣的關係。」[12]
顯然,這並不是資本自覺的目的,而是資本在無止境逐利過程中的客觀歷史結果。馬克思發現,正是在資本發瘋般地追逐財富的過程中,它迫使勞動不斷地超出自己需要的界限,塑形出「無論在生產上和消費上都是全面的」個性,這無形中卻創造了使人能夠獲得豐富的個性和全面發展的物質條件。這時,勞動就有可能不再是謀生的手段,而是有個性的活動的充分發展,物質生活條件生產的自然必然性將被徹底揚棄,從而迎來人和社會的全面發展。而這一切的實現,都是以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關係的瓦解為前提的。
當然,馬克思不會僅僅感嘆於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面對以資本為基礎的這種「間接強制的僱傭勞動(vermittelte Zwangsarbeit, Lohnarbeit)」[13]I制度,馬克思在此像《共產黨宣言》一樣,既充分肯定了它的偉大歷史作用,也展望了它未來走向終結的命運。也正是資本創造的對自然界的普遍占有和對社會聯繫的普遍占有中,資本自身也在成為生產力進一步發展的障礙。因為,社會本身的進步,「向資本提出了這樣的任務:在生產力的更高發展程度上等等一再重新開始它[突破本身限制]的嘗試,而它作為資本卻遭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的崩潰(größrem collapse)。因此很明顯,資本的發展程度越高,它就越是成為生產的界限(Schranke der Production),從而也越是成為消費的界限,至於使資本成為生產和交往的棘手的界限的其他矛盾就不用談了」[14]。
這是說,在資本所創造出來的「生產力的更高發展程度上」,資本的生產方式,以它狹隘的私人占有製成為「生產的界限」,今天,資本的生產關係已經成為社會發展和歷史進步的桎梏。在這種資本的生產方式內部,出現了不可避免的「現實的現代危機(modernen Crisen),在這種危機中,資本的這種矛盾暴風雨般地突然爆發出來越來越威脅到作為社會基礎和生產本身基礎的資本(Grundlage der Gesellschaft und Production selbst)本身」[15]。資本的生產方式的喪鐘已經在敲響。

馬克思說,面對資本的生產方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把資本看作永恆的和自然的(naturgemässe,而不是歷史的)生產形式,然後又竭力為資本辯護,把資本生成的條件說成是資本現在實現的條件」[16]。這當然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偽飾。而在實際上,資本作為一種生產關係,恰恰是歷史生成的。這當然是歷史認識論的觀點。在後來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說,「當資本——不是某種特定的資本,而是資本一般——剛一開始形成,它的形成過程就是在它之前的社會生產方式的解體過程和這一生產方式瓦解的產物。因而,這是一個歷史過程和屬於一定的歷史時期的過程」[17]。在馬克思看來,無論是僱傭勞動還是重新投入生產過程中作為資本的價值,都有一個歷史生成過程,都需要存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這些條件「屬於資本的洪水期前的條件,屬於資本的歷史前提,這些前提作為這樣的歷史前提已經成為過去,因而屬於資本的形成史(Geschichte seiner Bildung),但決不屬於資本的現代史,也就是說,不屬於受它統治的生產方式(ihm beherrschten Productionsweise)的實際體系」[18]。這是馬克思第一次提出受資本關係「統治的生產方式」。統治性的生產方式,也就是馬克思所指認的作為一定歷史時期中居支配性地位的生產關係,即作為照耀整個存在的「普照的光」的社會總體性。這也就是說,在資本成為統治性的生產方式之前,會存在一系列屬於資本生成史的歷史前提,這些「資本的生成的條件,不屬於以資本為前提(Capital als Voraussetzung)的生產方式(Productionsweise)的範圍,而是資本生成的史前階段(historische Vorstufen),處於資本以前的時期,就像地球從流動的火海和氣海的狀態變為地球現在的形態所經歷的過程,處於已經形成的地球的生命的彼岸一樣」[19]。
這裡關於「地球從流動的火海和氣海的狀態變為地球現在的形態」演進歷史的觀點,是馬克思在《倫敦筆記》中有關地質學研究和摘錄的結果。在《倫敦筆記》的第13-14筆記本中,馬克思曾經分別摘錄過約翰斯頓的《關於農業化學和地質學的演講》[20]和《農業化學和地質學問答》[21]兩本書。其中,地球的演變史是馬克思摘錄中涉及的內容。馬克思的意思是,就像今天有生命存在的地球有它自己的生成歷史一樣,資本關係並非永恆的自然關係,它恰恰是從「舊的生產方式,即公社的、家長制的、封建制的生產方式」的解體中歷史性地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在這裡,馬克思繼《德意志意識形態》之後,第二次討論作為資本的生產方式歷史前提的不同史前社會形式,與《大綱》第一筆記本中的三大社會形式的討論形成一種邏輯構式上的對照。三大社會形式的構式着眼於人的社會關係,而此處關於史前社會形式的分析則聚焦於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具體關係,這是兩種完全異質的歷史分析構式。其實,真的不必將其中的任何一種絕對化或抽象地上升為普適性的歷史分期構式。馬克思在這裡想做的事情,是將「作為生產過程的歷史場境(historische Gestalt)的資產階級經濟,超越自身而追溯到早先的歷史生產方式(historische Weisen der Production)之點」[22]通過追溯這些過去的生產方式中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具體關係,「會得出這樣一些原始的方程式(erste Gleichungen),就像例如自然科學中的經驗數據一樣,這些方程式將說明在這個制度以前存在的過去」[23]。這裡,馬克思的思想構境有兩個不同的層級:
二是這裡出現了一種與前述「人體是猴體解剖的鑰匙」的隱喻構序剛好相反的意向,資產階級經濟中生成的複雜場境關係是我們理解過去生產方式的鑰匙;
而對過去生產關係的具體分析,「把這些生產關係作為歷史上已經形成的關係來正確地加以考察和推斷」,則會提供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今天的資產階級經濟場境的原始數據和理論方程式。
弄清這些曾經客觀發生的社會定在塑形和構序起來的原始數據和基本生成「方程式」,是我們後來判定原初社會關係在資產階級經濟關係場境中發生事物化顛倒和異化的直接依據,它們將代替人本學中作為價值懸設出現的本真性「應該」。我以為,這是馬克思對自己已經確立的歷史曾在問題的精細化說明。
馬克思認為,我們可以歷史性地考察在「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Capital ruhenden Productionsweise)」中,已經出現的「變成資本的價值和作為單純同資本相對立的使用價值的活勞動」。這裡,「變成資本的價值」與「作為使用價值的活勞動」,正是馬克思上述那個historische Gestalt(歷史場境)的表現,在李嘉圖等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看到原料、機器和廠房等「物」的地方,馬克思透視出價值關係變形後的資本關系統治場境,以及作為資本家用金錢購回的非物性的「活勞動」。前者,作為「勞動的客觀條件取得了與活勞動能力相對立的主體的存在——從資本變成資本家」,資本家是資本場境關係的人格化;後者,即僱傭勞動人格化的工人及其活勞動。實際上,面對資產階級經濟關係中這種特殊的顛倒和變形,馬克思手中原有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原則和歷史認識論構式開始顯得力不從心,他必須重新鑄造一種全新的思想理論武器,這就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歷史現象學和批判認識論,其中,馬克思不得不重新復建勞動異化構式。馬克思深刻地分析說,這種「活勞動只不過是這樣一種手段,它使對象化的死的勞動(vergegenständlichte, todte Arbeit)增殖價值,賦予死勞動以活的靈魂(belebender Seele),但與此同時也喪失了它自己的靈魂,結果,一方面把已創造的財富變成了他人的財富,另一方面只是把活勞動能力的貧窮留給自己」[24]
這是說,資本與僱傭勞動的對立,本質上是死勞動與活勞動的對立,這種對立關係的實質卻是活勞動給予死勞動活靈魂,即不斷增值的生命力,而造成了自己的不斷貧困。馬克思後來說,「資本只有當它像吸血鬼一樣,不斷地吮吸活勞動作為自己的靈魂的時候,才獲得這樣的能力」[25]。這裡的vergegenständlichte(對象化),是馬克思在前面《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曾經使用的概念,在馬克思後來的經濟學研究中,這一概念重新起到了關鍵性的邏輯賦型作用。這是一個奇怪的悖論。資產階級經濟關係中的僱傭勞動是無法獨立存在的,它不得不依存於資本,只有在作為資本關係出現在生產過程中的物質條件時,工人的活勞動才能對象化地實現出來,可是,「活勞動的物的條件(即用來增殖價值的那些材料,用來增殖價值的那些工具,以及為了煽起活勞動能力的勞動火焰(Flamme),為了防止這種火焰熄滅而為活勞動能力的生命過程提供必要物質的那些生活資料),在過程中和通過過程本身,成為異己的獨立的存在(fremde, selbstständige Existenzen)或他人的人格的存在方式,成為自在地同活勞動能力(而活勞動能力也脫離了這些物的條件並作為主體而存在)相對立的東西,成為堅持獨立的、自為存在的價值,因而成為這樣的價值,這種價值對於勞動能力來說構成他人的財富,資本家的財富」[26]
這是說,工人的活勞動表現出來所必需的勞動對象和工具,在生產過程中是作為資本家的財富(「價值」)與工人的勞動能力相對立的,工人過去的勞動結果,現在成為異己性的獨立存在與活勞動相對立。更可悲的是,「甚至活勞動本身也表現為他人的東西而與活勞動能力相對立——而活勞動就是活勞動能力的勞動,就是活勞動能力自己的生命表現——,因為活勞動為換取對象化勞動,為換取勞動自身的產品已經出讓給資本了」[27]。因為,工人為了自己的生活資料,已經把自己「煽起活勞動能力的勞動火焰」的使用權賣給了資本家,所以當活勞動在進入生產過程且實現出來的時候,它已經以「異己的獨立的存在或他人的人格的存在方式」屬於資本家,而不是工人。顯然,在廣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十分清晰的勞動過程,作為塑形對象的勞動「火焰」與勞動條件的關係,由於資本關係的社會總體性支配,開始變得複雜和難以辨認起來,這當然需要方法論上的突破。
馬克思追問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或者說,這種資本與僱傭勞動之間形式上平等而實際上不平等的盤剝關係是如何歷史生成的?這就必須折返到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發生時的歷史情境中去。馬克思說,「如果我們反過來考察在貨幣進入價值自行增殖過程以前存在的原始關係,我們就會看到,歷史上必須產生或者必須存在種種條件,才能使貨幣變成資本,使勞動變成設定資本即創造資本的勞動,變成僱傭勞動」[28]。這裡的「貨幣進入價值自行增殖過程」「貨幣變成資本」和勞動「變成僱傭勞動」,都是經濟學中的複雜經濟關係轉換問題。在馬克思看來,「嚴格的經濟學意義上的僱傭勞動」,即「設定資本即生產資本的勞動」。具體說,就是「不但把它作為活動來實現時所需要的那些對象條件,而且還把它作為勞動能力存在時所需要的那些客觀要素,都作為同它自己相對立的異己的權力(fremde Mächte)生產出來,作為自為存在的、不以它為轉移的價值生產出來」[29]。這又是十分哲學化的話語。這實際上是從僱傭勞動的角度透視資本關係的分析,僱傭勞動生產資本這個對立物,一是要生產讓活勞動實現出來的對象性條件,二是要生產出新的價值和統治自己的資本關係。馬克思說,這種奇怪的自反性的僱傭勞動的出現,是必須有特定的歷史條件的。
進入生產過程的僱傭勞動歷史性生成的前提,必須是「活勞動能力作為單純主體的存在(subjektiver Existenz)而存在,同它的客觀現實的要素相分離(getrennt),也就是,既同活勞動的條件相分離,也同活勞動能力的生存資料、生活資料、自我保存資料相分離,處在這種完全抽象(völligen Abstraktion)中的勞動的活的可能性」[30]。這是說,僱傭勞動的前提,是工人作為勞動能力的擁有者,他是喪失了一切勞動資料和生活資料來源的人。這也是馬克思恩格斯後來定義無產階級的最重要的方面。此處的「單純主體的存在」是反諷構境中的比喻,它意味着勞動者喪失自己的生活資料來源,同時也喪失所有可以進行勞動的生產資料,處於一個沒有了資本盤剝就活不下去的völligen Abstraktion(完全抽象)的「主體」可悲境地。
在進入生產過程的資本關係發生的前提中,「必須是使用價值存在(Gebrauchswerthen sein)的足夠積累,這種積累不僅要為再生產或保存活勞動能力所必需的產品或價值的生產提供對象條件(gegenständlichen Bedingungen),而且要為吸收剩餘勞動提供對象條件,為剩餘勞動提供客觀材料」[31]。這是說,雖然資本作為死勞動是一種社會關係,在進入生產過程時,這種變成「使用價值存在」的對象物的足夠積累,卻是勞動能力的生產和再生產以及剩餘價值的生產得以發生的客觀前提。
資本與僱傭勞動,「雙方之間的自由的交換關係(freies Austauschverhältniß)——貨幣流通;兩極之間的以交換價值為基礎而不是以統治和奴役關係(Herrschaftsund Knechtschaftsverhältniß)為基礎的關係;因而也就是這樣的生產,它不是直接地而是以交換為中介(Austauschvermittelt)向生產者提供生活資料,而且,它不能直接占有他人的勞動(unmittelbar der fremden Arbeit bemächtigen),而是必須向工人本人購買勞動,換取勞動」[32]。這當然是資產階級從封建專制統治下通過政治解放得來的結果,工人與資本家的交換在形式上已經是完全自由的平等交換,資本對僱傭勞動的剝削不是奴隸制和封建制下直接的奴役和直接掠奪,而是合法地通過交換為中介隱匿地無償占有剩餘勞動。
資本生產的目的,「以獨立的、自為存在的價值的形式表現勞動的對象條件的那一方——必須作為價值出現,把創造價值,價值自行增殖(Werthsetzung, Selbstverwerthung),創造貨幣(Geldschaffen)當作最終目的,而不是把直接的享用或創造使用價值當作最終目的」[33]。說白了,資本家生產的目的不是像過去的奴隸主和地主那樣為了自己的吃喝,而是為了賺錢,無止境地追逐剩餘價值。
我以為,馬克思這段關於資本與僱傭勞動關係發生的客觀歷史條件的歷史分析,是《大綱》中關於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的歷史本質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
馬克思說,資本與僱傭勞動關係中,僱傭勞動關係得以歷史發生有兩個前提。
為了說明這一歷史前提的形成,馬克思還專門討論了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形成之前土地所有制的幾種主要形式。



馬克思告訴我們,在以上這些土地所有制中,共同的方面包括這樣一些內容。
馬克思認為,「在所有這些形式中,土地財產和農業(Grundeigenthum und Agricultur)構成經濟構序(Ökonomischen Ordnung)的基礎,因而經濟的目的(Ökonomischer Zweck)是生產使用價值,是在個人對公社(個人構成公社的基礎)的一定關係中把個人再生產出來」[48]。這有三個方面:一是這些社會形式存在和發展的經濟活動構序的生產基礎是土地不動產和農業生產,這是社會生活定在的根本屬性;二是人們生產和生活的目的是獲取直接的有用物品,而不是用於交換或換錢;三是人們在公社式的共同體中,以一定的血緣和宗法關係場境的方式把個人生活再生產出來。
在馬克思看來,在所有這些社會形式中,人們「對勞動的自然條件(natürlichen Bedingung)的占有,即對土地這種最初的勞動工具、實驗場和原料貯藏所的占有,不是通過勞動進行的,而是勞動的前提(Arbeit vorausgesezt)。個人把勞動的客觀條件簡單地看作是自己的東西看作是使自己的主體性(Subjektivität)得到自我實現的無機自然(unorganischen Natur)。勞動的主要客觀條件本身並不是勞動的產物,而是已經存在的自然。一方面,是活的個人,另一方面,是作為個人再生產的客觀條件的土地」[49]。
這是比較重要的一段分析,因為它涉及馬克思此處試圖重點證明的勞動者與勞動條件的關係。這是說,此時作為「活的個人」的勞動者與物性勞動條件的關係主要是人與自然條件(土地)的關係,土地同時是勞動對象、工具和天然實驗場所,這些作為勞動前提的條件不是勞動的產物,而是先在的自然,大地,成為人的主體性自我實現的「無機自然」。從歷史認識論的角度看,不是人的勞動產物的自然(「大地」)與處於輔助生產地位的勞動主體處於相互對立的外部關係之中,馬克思恩格斯所指認的那個周圍的感性世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的歷史事件尚未發生,這種歷史狀況正是主體與客體二元認知構架的現實社會基礎,這說明了康德的哥白尼式的「認識論革命」之前主—客二元認知構架的歷史合法性。馬克思分析說,在這些所有制中,人對勞動條件的關係,即人對自然土地的占有,不是以獨立的個人直接占有的方式,而是要以他作為公社成員的身份為中介,即「以個人作為某一公社成員的自然形成的、或多或少歷史地發展了的和變化了的存在,要以他作為部落等等成員的自然形成的存在為中介」[50]。其實,這種表述還是抽象的,因為具體到這些形式的奴役關係中,則會深化出一個奴隸(勞動者)與自然條件的具體關係。後來馬克思補充說,「奴隸同他的勞動的客觀條件沒有任何關係;而勞動本身,無論是奴隸形式的,還是農奴形式的,都被作為生產的無機條件與其他自然物列為一類,即與牲畜並列,或者是土地的附屬物」[50]。這是極為深刻的歷史說明。
在所有這些土地所有制中,當然已經出現了財富的生產,可是,這裡以實物的形式(「自然財富」)出現的財富的生產直接與使用相關,而不是表現為生產的直接目的。馬克思分析道,「財富作為價值,是對他人勞動的單純支配權,不過不是以統治為目的(Zweck der Herrschaft),而是以私人享受等等為目的。在所有這一切形式中,財富都以物的場境(dinglicher Gestalt)出現,不管它是事物(Sache)也好,還是以存在於個人之外並偶然地同他並存的事物為中介的關係(Verhältniß vermittelst der Sache)也好」[52]。在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這個重要的Gestalt(場境)概念,「物的場境」不是指簡單的自然物,而是指已經處於人的生存關係場境中的「有用物」,有如改良過的植物——「糧食」和不再是簡單石塊和木料的「房屋」。特殊的關係場境存在是這些「自然物」轉換為for us的Sache(事物)。這是一個複雜的話語實踐場。當然,馬克思告訴我們,直接掠奪和占有的財富,總是在地主和統治者手中,但是,此時生產財富的目的是「私人享受」,它還是以具象的「事物」用在性——使用價值直接表現出來。在後來《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這樣寫道:這裡「占統治地位的是使用價值。當事人不是作為買者和賣者互相對立。交換價值作為貨幣和作為商品的獨立形式並不決定過程本身。奴隸(不是農奴)可以作為商品購買。但是對他的剝削不是以剝削者與被剝削者之間的商品交換形式進行的。造成奴隸制、農奴制的各種關係,是不以生產本身——就生產以交換價值為目的而言——為轉移的。奴隸主或封建主占有的是單純使用價值形式上的剩餘勞動」[53]。這是說,奴隸制和封建制下的財富生產目的還是人們直接的物品的使用價值,並且,統治者對勞動者剩餘勞動的占有不是通過買賣關係,而是直接的掠奪。所以馬克思說,「與資本的場合不同,在這裡,對這種剩餘勞動的占有不是以交換為中介,而是以社會的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暴力統治為基礎」[54]。馬克思有些感嘆地說,「古代的觀點和現代世界相比也就顯得崇高得多,根據古代的觀點,人,不管是處在怎樣狹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規定上,總是表現為生產的目的(Zweck der Production),在現代世界,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Zweck des Menschen),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 [55]。
這是馬克思很有名的一段話。這段話是說,與現在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不同,在古代社會,不管處於什麼樣的社會形式中,「人」都是生產的目的,而不是以生產財富為目的。在這個意義上,似乎古代人的觀念顯得「崇高得多」。當然,具體地說,這個「人」是統治者,並不包括「會說話的工具」——奴隸和農奴。
就財富成為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的目的這一點,馬克思進一步分析說,這種充分發展起來的財富,「如果拋掉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bornirtebürgerliche Form),那麼,財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Universalität)嗎?財富不就是人對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謂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統治的充分發展嗎?財富不就是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嗎?這種發揮,除了先前的歷史發展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歷史發展使這種全面的發展,即不以舊有的尺度來衡量的人類全部力量的全面發展(Entwicklung aller menschlichen Kräfte)成為目的本身。難道在這裡,人不是在某一種規定性上再生產自己,而是生產出他的總體性(Totalität)嗎?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種已經變成的東西上,而是處在變易的絕對運動(absoluten Bewegung des Werdens)之中嗎」[56]?
相對於古代社會中人是生產目的這一點,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如果除掉資產階級狹隘的資本生產關係,今天的無限豐富起來的財富背後,則已經是個人的需要、才能和創造天賦的充分發揮了,它完全有可能進入一個否定了資本邏輯的共產主義新世界,在那裡,人的全面發展重新成為歷史本身的目的,人將再生產出自己的全面性,並「處在變易的絕對運動之中」。然而,馬克思說,「在資產階級經濟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時代中,人的內在本質的這種充分發揮,表現為完全的空虛化(völlige Entleerung);這種普遍的對象化過程,表現為全面的異化(totale Entfremdung)」[57]。是的,除了「普遍的對象化」,馬克思這裡還特別使用了totale Entfremdung(全面的異化或總體的異化)的表述。有趣的是,後來哈維使用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全面異化」的表述,而列菲伏爾使用了日常生活的「總體人的異化」的表述。可是,馬克思為什麼會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構境中重新使用totale Entfremdung,則是我們下面需要認真分析的問題了。
也是在這裡,我們突然看到了馬克思那個「市民社會」的概念變形,這一次,他直接用經濟基礎來重新命名這一重要範疇。馬克思說,「資產階級以前的歷史及其每一階段也有自己的經濟(Oekonomie)和運動的經濟基礎(Ökonomische Grundlage)這一事實,歸根到底不過是這樣一個同義反覆,即人們的生活自古以來就建立在生產上面,建立在這種或那種社會生產上面,這種社會生產的關係,我們恰恰就稱之為經濟關係(Ökonomische Verhältnisse)」[58]。
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在這裡第一次明確使用了經濟基礎這一概念。他重申了這樣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即生產是人們生活的一般基礎;而在上述特定的土地所有制中,人們從事社會生產的經濟關係,則建立起一個社會結構的直接基礎,顯然,經濟基礎的概念屬於一種新的歷史唯物主義構境,即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範疇。
最後,馬克思再一次回到自己想要認證的主題上來,即資本與僱傭勞動關係是歷史發生的,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是以一定的客觀社會歷史條件為前提的。具體說,也就是上述土地所有制的解體。後來,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展開說明過這一解體的內容:一方面,這種解體是土地所有制基礎之上所有「奴隸制和農奴制的解體」;而另一方面,「是這樣一種形式的解體,在這種形式中,生產資料是直接作為直接生產者的財產而存在的,不管直接生產者的勞動主要以使用價值(農業勞動)為目的,或者以交換價值(城市勞動)為目的。最後,是這樣一種共同體形式(Form des Gemeinwesens)的解體,在這種形式中,勞動者作為這種自然發生的共同體的器官(Organ dieses naturwüchsigen Gemeinwesens),同時成為自己的生產資料的所有者或占有者」。在政治上,首先是奴隸制和封建制的解體,其次是這種「自然發生的共同體」本身的解體,其中,最核心的是作為「自然發生的共同體的器官」的勞動者手中從事勞動的「生產資料」,徹底地從勞動者那裡分離出去。馬克思說,「勞動對資本的關係,或者說,勞動對作為資本的勞動客觀條件的關係,是以一個歷史過程為前提的,這個歷史過程曾促使勞動者是所有者,或者說所有者本身從事勞動的各種不同形式發生了解體」[59]。
這也是最重要的方面。這就是說,「勞動者把土地當作生產的自然條件的那種關係的解體,即他把這種條件看作是自身的無機存在,看作是自己力量的實驗場和自己意志所支配的領域的那種關係的解體」[60]。這是前述幾個土地所有制的共同前提,即勞動者把土地看作是生產的自然條件和自己的「無機身體」,現在,勞動者與自己的勞動對象徹底地分離了,同時,這種解體也包括了勞動者與勞動工具的分離,即「勞動者是工具所有者的那種關係的解體」。
馬克思說,還有一種關係也同樣發生解體,在這種關係中,勞動者本身、活的勞動能力本身,還直接屬於生產的客觀條件,而且作為這種生產的客觀條件被人占有,因而是奴隸或農奴」[61]。可是,在今天的資本與僱傭勞動的關係中,「工人不是生產條件,而只有勞動才是生產條件」,所以,資本要找到的僱傭勞動,必須「要找到勞動者作為自由工人,作為喪失客體條件的、純粹主體的勞動能力(rein subjektives Arbeitsvermögen),來同作為他的非財產,作為他人的財產,作為自為存在的價值,作為資本的生產的客觀條件相對立」[62]。資本所需要的僱傭勞動者一定是一無所有的工人,「他們唯一的財產是他們的勞動能力,和把勞動能力與現有價值交換的可能性」[63]。馬克思說,在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關係場境中,自由工人「作為活勞動力被拋到勞動市場上」,「他們在雙重意義上是自由的:擺脫舊的保護關係或農奴依附關係以及徭役關係而自由了,其次是喪失一切財物和任何客觀的事物定在形式(sachlichen Daseinsform)而自由了,自由得一無所有(frei von allem Eigenthum);他們唯一的活路,或是出賣自己的勞動能力,或是行乞、流浪和搶劫」。[64]
這是在反諷構境中的雙重自由:一是從專制強暴中解放出來獲得了人身自由,這種自由解放同時也是喪失所有「客觀的事物定在形式」上生產資料的過程;二是這種自由的本質卻是新的經濟強制,如果想要有「活路」,就只能將自己的勞動能力變賣給擁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所以,馬克思說,「資本的原始形成(Urbildung)只不過是這樣發生的:作為貨幣財富而存在的價值,由於舊的生產方式解體(Auflösung der alten Productionsweise)的歷史過程,一方面能買到勞動的客觀條件,另一方面也能用貨幣從已經自由的工人那裡換到活勞動本身」[65]。馬克思第一次說,資本的生產方式(Productionsweise des Capitals)[66]正是在舊的社會形式中孕育和成熟起來的,「在原始的歷史形式中,資本起初零散地或在個別地方出現,與舊的生產方式並存,但逐漸地到處破壞舊的生產方式」[67]。這個「資本的生產方式」歷史地發生在舊社會的生產方式內部,與舊有的生產關係並存,並通過新的商品生產和交換關係到處破壞和滲透整個社會生活,以逐步地確立自己的支配性地位。馬克思在《大綱》第6筆記本第10頁再次使用了這個Productionsweise des Capitals。[68]「這裡表現出了資本的那種使它不同於以往一切生產階段的全面趨勢。儘管按照資本的本性來說,它本身是狹隘的,但它力求全面地發展生產力,這樣就成為新的生產方式的前提,這種生產方式的基礎,不是為了再生產一定的狀態或者最多是擴大這種狀態而發展生產力,相反,在這裡生產力的自由的、無阻礙的、不斷進步的和全面的發展本身就是社會的前提,因而是社會再生產的前提;在這裡唯一的前提是超越出發點(Hinausgehn über den Ausgangspunkt)。這種趨勢是資本所具有的,但同時又是同資本這種狹隘的生產形式相矛盾的,因而把資本推向解體,這種趨勢使資本同以往的一切生產方式區別開來,同時意味着,資本不過表現為過渡點(Uebergangspunkt)。」[69]
這裡,馬克思再一次重申了《共產黨宣言》中的斷言,相對於依存於土地和農耕文明的舊有生產方式,資本的生產方式的本質是其內部「生產力的自由的、無阻礙的、不斷進步的和全面的發展」,這也決定了資產階級必須不停息地變革自己的生產關係,資本生存的內在動力中,「唯一的前提」是Hinausgehn über den Ausgangspunkt(超越出發點)。這是歷史辯證法的最徹底的表現。歷史地看,歷史辯證法中那個「不崇拜任何東西」(恩格斯語)的革命本質,只是在這裡才最終成為現實。然而,在資本的異化關係中,「超越出發點」會畸變為永不停息的剩餘價值追逐和流行時尚中的「永新」。可是,也正是這種內在生產力發展的客觀趨勢,使資本的生產方式走向自身的解體,成為被新的生產方式替代的Uebergangspunkt(過渡點)。

在《大綱》第5筆記本的第30頁,馬克思終於使用了這樣一個概念,資本主義生產(kapitalistischen Production)[70],這是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社會科學認識的最重要的一步,也是馬克思在自己的經濟學研究中,通過反覆認真的思考和研究後抽象出來的重要的科學社會主義範疇。顯然,這裡的kapitalistischen一詞,已經不再是指向人格化的資本家,而是前述那個「資本關係」的場境統治,我以為,區別於傳統的以財產多少為外部標尺的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資產階級社會或有產者社會),以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為本質的資本主義理論構序是在這裡初步呈現的。
可以看到,馬克思是在「資本章」第二篇「資本的流通過程」的手稿寫作中完成這一科學抽象的。馬克思先是集中說明資產階級社會中自由競爭的歷史意義。針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美化商品—市場經濟中自由競爭「荒謬的看法」,即「把競爭看成是擺脫了束縛的、僅僅受自身利益制約的個人之間的衝突,看成是自由的個人之間的相互排斥和吸引,從而看成是自由的個性(freien Individuen)在生產和交換領域內的絕對定在形式(absolute Daseinsform)」[71],馬克思說,相對於宗法式人身依附關係,這種個人利益之間的自由競爭的確有一定的歷史進步性,可是,「自由競爭(freie Concurrenz)消除了以往生產關係和生產方式(Productionsverhältnisse und-weisen)的限制,那麼,首先應當看到,對競爭來說是限制的那些東西,對以往的生產方式來說卻是它們自然地發展和運動的內在界限。只有在生產力和交往關係(Productivkräfte und Verkehrsverhältnisse)發展到足以使資本本身能夠開始作為調節生產的本原(regelnde Prinzip der Production)而出現以後,這些界限才成為限制。資本所打碎的界限,就是對資本的運動、發展和實現(Bewegung, Entwicklung, Verwirklichung)的限制。在這裡,資本決不是廢除一切界限和一切限制,而只是廢除同它不相適應的、對它來說成為限制的那些界限。資本在它自己的界限內——儘管這些界限從更高的角度來看表現為對生產的限制,會由於資本本身的歷史發展而變成這種限制——感到自由,沒有限制,也就是說,只受自身的限制,只受它自己的生活條件的限制」[72]。

資產階級社會中,商品—市場交換中真正獲得自由的並不是作為主體的人,而是從對象化勞動關係異化和顛倒為社會主體的資本。資本通過自由競爭消滅的界限是舊的生產關係和生產方式,是阻礙資本「運動、發展和實現」的歷史性界限。但是,馬克思進一步概括說,「自由競爭是資本同作為另一個資本的它自身的關係,即資本作為資本(Capitals als Capitals)的現實行為。只有隨着自由競爭的發展,資本的內在規律(innern Gesetzedes Capitals)——這些規律在資本發展的歷史準備階段上僅僅表現為一些傾向——才確立為規律,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das Capital gegründete Production)才在與它相適應的形式上確立起來。因為自由競爭就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das Capital gegründeten Productionsweise)的自由發展,就是資本的條件和資本這一不斷再生產這些條件的過程的自由發展」[73]。

商品—市場經濟中的自由競爭,主要是資本與資本之間逐利的競爭,它在無序的盲目角逐中自發生成的「看不見的手」,表徵了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的自由運動規律。可以看到,馬克思在這裡突然大量使用了一批明顯帶有概括性的表述,比如「資本作為資本」,這是指作為一種社會關係的資本;「資本的內在規律」,這是指開始於舊的生產方式內部作為經濟傾向,之後逐步生成為資本運動、發展和實現自身的內在法則;然後就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和「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了。顯然,馬克思在逐步接近自己的科學抽象。在他看來,「在自由競爭中自由的並不是個人,而是資本。只要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還是發展社會生產力(gesellschaftlichen Productivkraft)所必需的、因而是最適當的形式,個人在資本的純粹條件範圍內的運動,就表現為個人的自由,然而,人們又通過不斷回顧被自由競爭所摧毀的那些限制來把這種自由教條地宣揚為自由。自由競爭是資本的現實發展。它使符合資本本性(Natur des Capitals),符合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符合資本概念(Begriff des Capitals)的東西,表現為單個資本的外在必然」[74]。
其實,馬克思內心中,這個Begriff des Capitals(資本的概念)也就是資本主義的概念。馬克思再一次強調,自由競爭場境中獲得自由空間的並不是作為主體的個人,而是作為生產關係的資本,無序的自由競爭是「資本的現實發展」路徑。「只要資本的力量還薄弱,它本身就還要在以往的或隨着資本的出現而正在消逝的生產方式中尋求拐杖。而一旦資本感到自己強大起來,它就拋開這種拐杖,按它自己的規律運動。」[75]這個正在強大起來、已經按照自己的規律運動的新生產和生產方式,就是資本主義的生產和生產方式。所以,他不久就直接使用了資本主義的生產(kapitalistischen Production)這樣的重要概念。[76]
資本的必然趨勢是在一切地點使生產方式從屬於自己(unterwerfen),使它們受資本的統治(Herrschaft des Capitals)。在一定的民族社會內部,從資本把所有勞動都變為僱傭勞動這一點上已經可以看到,這種情況是必然的。
在國外市場方面,資本通過國際競爭來強行傳播自己的生產方式。競爭一般說來是資本貫徹自己的生產方式的手段。」[77]
現在,成熟了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兩個方面征服世界:一是在一個民族的內部,將所有的勞動都變成僱傭勞動,讓一切社會生活從屬於資本關係;二是在國際上,以「自由貿易」的幌子強行傳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通過實際上不平等的「國際競爭」,把全世界變成資本謀利的巨大市場,從而開創資本的世界歷史。後來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指認說,資產階級鼓吹的「自由貿易」(Freetrade),「不外就意味着資本主義生產及其規律的自由的、不受任何限制的發展(freie, ungezügelte Entwicklung),而毫不顧及生產當事人,毫不顧及外在於資本發展的規律和條件的各種考慮,不管這些考慮是民族的,人道的或其他什麼樣的」[78]。只要能公開地、自由地掠奪財富,資本是不會顧及其他民族人民的死活的。資本的世界歷史,是通過自由貿易掃蕩全球的「不受任何限制的發展」。
當然,馬克思認為,資本的自由發展也會遇到自己的最後界限。他說:「超過一定點,生產力的發展就變成對資本的一種限制;因此,超過一定點,資本關係就變成對勞動生產力發展的一種限制。一旦達到這一點,資本即僱傭勞動就同社會財富和生產力的發展發生像行會制度、農奴制、奴隸制同這種發展所發生的同樣的關係,就必然會作為桎梏被擺脫掉。於是,人類活動所採取的最後一種奴隸形式,即一方面存在僱傭勞動,另一方面存在資本的這種形式就要被脫掉,而這種脫皮本身是同資本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結果;僱傭勞動和資本本身已經是以往的各種不自由的社會生產形式的否定,而否定僱傭勞動和資本的那些物質條件和精神條件本身則是資本的生產過程的結果。」[79]
這是說,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雖然是在否定以往的各種不自由的社會生產形式」基礎上產生的,但它在本質上還是「最後一種奴隸制度」。這種以經濟剝削為基礎的生產關係,私人占有生產資料的前提必將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桎梏,最終走向自己的消亡。當然,在《大綱》中,馬克思還沒有使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概念。這一科學認識,是在1859年的《我自己的筆記本的提要》等重要思想實驗中最終形成的。(原文刊於《中州學刊》2022年第3期)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36、42、43、128、149頁。
[5][10][11][35][48][52][56][57][64][6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9-390、389、286、457、476、479、479-480、480、502、507頁。中譯有改動,可參看Karl Marx. 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II/1, 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322, S.321, S.241, S.372-373, S.389, S.392, S.392, S.392, S.410, S.4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5頁。
[20][21]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IV/9, Akademie Verlag GmbH. 1991, S.273-317, S.372-386.
[2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3頁。中譯文有改動。Gestalt一詞,原譯文為「形式」,但馬克思使用此詞的時候,顯然是想強調資產階級經濟過程的複雜場境關係。故改為「場境」。Gestalt一詞在當代學術語境中,已經重構為格式塔之境。Karl Marx. 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II/1,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36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5頁。
[20][2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3、41、41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 Marx. 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II/1,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537, S.533, S.533.
[4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88頁。
[42]
[德]舒爾茨:《生產運動》,李乾坤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0-13頁。
《德意志意識形態》第16頁的原文為:「他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闢地以來就已存在的〈產〔物〕〉(N)、始終如一的〈產物〉東西,而是〈……的活動的成果〉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各個〉歷史的〈時代中〉產物,是世世代代〈產物〉活動的〈產物〉結果〔的意義上是那樣〕,其中每一代都立足於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並隨着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秩序〔費爾巴哈沒有看到以上事實〕。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的對象〈例如,櫻桃樹〉也只是由於社會發展、由於工業和商業往來才提供給他的。大家知道,櫻桃樹和幾乎所有的果樹一樣,只是在數世紀以前由於商業才移植到我們這個地區。」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279頁。
[6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90頁。Karl Marx.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II/1,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479.
[70][73][7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4、42、44頁。Karl Marx. 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2) II/1,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537, S.533, S.537.
[7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80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