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做採訪的那個晚上，馬乙8點從他兼職配送員的盒馬鮮生下班。配送的電動車是統一租的，他需要先把車返還到店裡，然後可以離開。

這不過是我和他的第三次見面。第一次是春節，我遇到他在無錫的一縷炊煙咖啡館當代班的駐唱歌手；第二次是前幾天，劉東明在南京歐拉藝術空間的演出，他也來觀看。可就這麼兩面，就讓我決定：我要採訪這個人。

也許是有一些獵奇心理，我想知道他的故事，想了解他與南京這個數次離開又回來的城市之間的愛恨情仇、百般牽連。他有着各種身份疊加：南師大數學系畢業、南京1701唱片公司簽約藝人、無錫第一個街頭流浪歌手、兼職的盒馬鮮生配送員、滴滴專車司機、半夜喝多了在朋友圈寫詩的詩人、失敗的投資者、擁有一首在南京挺火的歌叫作《百家湖，我們的車窗升起了霧》……

就這樣，民謠歌手馬乙在一家路邊小餐館，坐在我的對面，脫下他的羽絨服，穿着棉睡衣（這樣穿送貨暖和），用他並不標準的普通話向我講完了他近40年的人生。

和很多最終留在南京的年輕人一樣，馬乙來自蘇北淮安的一個小縣城。1982年出生的他是白羊座。他上學早，加上又是五年制的小學，17周歲那年，他就考上了南京師範大學的數學系，在1999年到南京上學。

之前，他在高二時也曾跟着媽媽來過一次南京，去新街口的吳良材眼鏡店配眼鏡。「我在旁邊的新華書店買了人生中第一盤正版磁帶，梁詠琪的《膽小鬼》。那也是我第一次吃到肯德基，覺得好香，店裡有穿得很好看的女生。從那時候起，我就有個想法，我要去大城市生活！」

馬乙和媽媽 |

上大學前，馬乙一直是那種很乖的小孩，沒讓父母操過一點心，都是父母在打麻將，他自己在學習，上的是全縣最好的洪澤縣中學。高考志願也不是他的選擇，是一個在南師大教書的親戚建議他報「計算數學及其應用軟件」專業，說是這樣就會了數學又會了計算機，以後就業方向會很廣。

除了平時走在路上總是愛哼歌以外，馬乙沒覺得自己小時候有文藝的偏好。但他也會聽電台，在縣城裡，他能收到FM97.5江蘇文藝台，聽大衛主持的《流行歌曲現在時》，關注每周的流行歌榜單。

高中時，他喜歡謝霆鋒。「聽到他那張專輯《無聲仿有聲》，覺得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好帥，唱歌又好，還會彈吉他，特別羨慕。」在馬乙高考結束的夏天，他擁有了第一把吉他，是鄉下一位表叔用過的紅棉吉他，只有四根弦。「做歌手，我可能和同行比沒什麼天賦。但學吉他這件事上，我跟普通人比還是有天賦。我在沒人教的時候，就在一根弦上彈出了Beyond的《真的愛你》。」

馬乙的舊照 |

1999年9月，他去南師大數學系報道，穿着一雙皮鞋，很正式地穿了襯衫，還是邊角塞進皮帶里那種穿法。在宿舍見到同學跟自己打招呼，他一楞，帶着鄉音脫口而出：「對不起，我不會講普通話。」

那是南師大仙林校區第一年有學生進駐。「當時仙林非常荒涼，什麼也沒有，我們是第一批原住民，連學長都沒有。最開始，學校連圖書館都沒有，只在某幢教學樓一角，放了些書。還好，那裡有吉他書。」

大一秋天，收到父親給的幾個月生活費時，馬乙立刻在十一假期，坐了很多站公交車，去新百五樓的文體櫃，買了一把158元的吉他。但那把琴太差了，他彈着都覺得沒必要去學大橫按，這也許是專業樂手才需要學的。他跟着吉他教學書，學會了沈慶的《青春》。

而他面臨的另一個境況，則是學習成績直線而降，到了大學，荒廢了。「不過，我也沒有想過要考研。我最初的目標就是考上一本，留在大城市。」

等大二9月開學，生活費到賬，馬乙又憋不住去買了把500元的木吉他，因為他發現另一個同學的琴，是可以按大橫按的。10月，他又被電吉他迷住，買了一把。「太瘋狂了！我床頭居然有兩把吉他。我只能通過做家教賺回我的生活費。而且，我一不小心，就把吉他練成了全校第一，其實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麼樣。」

他進了吉他社，組了樂隊，成為了一支校園樂隊的吉他手，並開始大量聽搖滾樂隊：Oasis、Pink Floyd、Metallic、Suede、Radiohead……第一次花錢看現場，是在當時東大旁邊的紅色氣球，南京老牌傳奇樂隊七八點的現場，馬乙記得門票是25元，值。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想着以後要做音樂，甚至覺得要又帥又聲音好的人才能當主唱。他就打算找份工作留在大城市。「其實，我在仙林待了四年，永遠要靠70路才能進城。

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在無錫，IT業。因為當時他有一個還在上學的女朋友是無錫人，在南師上學。每個周末，他就坐慢火車回仙林看她。有一回，女朋友捨不得他，陪他坐火車到了無錫，他又坐火車把她送到南京……那時，南京還沒有南站，玄武湖邊的老火車站修了好多年。他一個衝動，就打了個電話去單位，辭職了，在他正式工作了兩個月時。

這一切，他都不敢和父母說。「可能是我晚熟，叛逆期來得太晚了，可總要經歷。那時想搖滾樂還是要少聽呀，我聽謝霆鋒時，還挺積極向上的，後來就聽朴樹、許巍了。」

大學時一起玩樂隊的朋友，在仙林的大學門口開起了琴行，告訴馬乙，賣一把琴可以賺300。他就在琴行樓下開起了一家女裝店，問朋友借錢租了房，又去杭州四季青批發市場進了1000多塊錢的貨。「就這麼些衣服，掛起來已經琳琅滿目。有時候運氣好，一天就能賺2000塊錢，比我工作時3000一個月要多很多。做了半年，我手裡已經有了些錢，天真地以為，我再開兩家店，就會收入翻兩倍。」

2004年，馬乙又在當時新街口萊迪和湖南路馨禾租下了兩間店面。他終於走出了「困」了他四年半的仙林，卻發現他根本負擔不了三家店運營。他需要坐公交車從仙林去中央門的金橋進貨，拿着貨坐公交車送到湖南路，再送到新街口，接着送回仙林……幾趟下來，他崩潰了。再加上當時的女友跟他鬧分手，他直接選擇了消失，三家店都不再開，白白交了租金，後來也沒有收轉讓費。

父母開始為這個南師數學系畢業卻不務正業的兒子擔心。他爸爸甚至幫他找了一份回老家當教師的工作。但他卻還是待在仙林，渾渾噩噩。「可就在有一天，我在西祠胡同BBS的『我愛搖滾樂』版上，聽到了一首歌《被禁忌的遊戲》，一開頭就是那句『沉默的你，陽光蕭瑟的樹林』……我一下子覺得，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聽到一首歌讓我感受到文字的美好，以前我從沒在意過歌詞。」

這樣沒有目標的生活，轉眼就過到了2007年。馬乙突然想到老狼有首歌叫《流浪歌手的情人》，他背了把琴就打算去當個流浪歌手。

「那是1月，我在鼓樓廣場攤開我的琴包就開始賣唱。也會有人路過，給個一兩塊錢。後來，風太大，我就去地鐵站試試。哪怕被城管趕來趕去，但還好地鐵有天然混響我也不用帶音響。當時新街口站14號口松一些，有時，我也去8號口。經常有人給了錢，還給你一個微笑鼓一下掌，甚至，還有小姑娘把自己QQ號寫在紙幣上。我就覺得挺滿足的，被肯定了。收工後，我拿着當天賺的錢，去網吧。在大年三十前，還給自己買了件新衣服。」

又是因為感情，他又輾轉去了無錫，繼續以街頭賣唱為生，因為他對自己的技術不自信，不敢找酒吧當駐唱。

他差不多算是無錫第一個街頭賣唱的歌手，也在無錫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把這當作一門工作來做，按點上班，從中午10點開始，唱到12點，買份快餐，吃完繼續唱。「在無錫火車站唱的時候，每天差不多能賺200塊。我全年無休，連下雨天也會去地下通道唱。後來換了城管，總是一次次趕我，我又換到了無錫市中心崇安寺。結果，到了那裡，我每天唱個四五小時，就能收到七八百，情人節加場則可以一千五。」

馬乙的歌庫，是在這段做流浪歌手的時光里，磨練出來的。因為他想要新鮮感，想要為自己和聽歌的人，不斷更新自己的歌單。「所以，很多人願意一次次地給錢。而我也看着他們的成長，比如有人第一次來是一個人，下一次就帶着對象，後來他又推着嬰兒車。」

2008年，他第一次寫出了一首完整的歌。很快，幾天後，他又寫了第二首。馬乙想着，自己的人生應該要湊滿一張專輯，以後賣唱累了，還可以賣專輯。這，也算是給那些多年看他演出的路人們一個交待。

2013年，他離婚了，卻也正好攢夠了第一張專輯的歌，於是出發去北京做唱片。他找的，還是大學時吉他社的朋友魚果。「剛剛好，我、魚果還有一位醫生朋友菠蘿大哥，都想各出一張專輯，算是完成各自年少時的一個心愿。」

那半年，他在北京，自己學編曲。正逢北京的冬天，馬乙寫了一首歌《北京的冬天想媽媽》，當時他挺滿意，現在隔了多年看，其實不滿意。但那時的心情，還是對於家人的愧疚，這麼多年還需要靠父母一直幫忙支持着自己。

在無錫的家已經沒有了，馬乙又回到了南京，想着這邊朋友多，還有很多以前的同學。無意中看到的一條廣告，那是關於「滴滴司機月入過萬」。本來，他媽媽想給他在無錫買套房付首付，結果他問她借了13萬買了輛二手B級車，開始跑滴滴專車。

「最開始，一個單子有20元收入打底，我只要開到乘客面前就能有收入。」他在車上放了一把Ukulele，等接單的時候，他就彈彈琴，找找寫歌的動機。結果，好景不長，滴滴快車很快上線，收入大幅下降。因為跑一個單子，也許開2公里才能接到人，送人3公里，總共5公里只有9元。「我也是倒霉，跑了兩個月，變速箱就壞了。而我媽本來幫我看好的樓盤，轉眼就已經漲到買不起。可是，我還是繼續問她借了錢，我說，我想再做一張專輯。」

人生又到了絕境，但還好他又接到了駐唱的工作，從紹興的「一縷炊煙」店開始，又去往蘇州常熟的「一縷炊煙」待了好一陣，再去往了鎮江店。那都是無錫的曹量開的，他也是無錫第一家正式的LIVEHOUSE活塞的老闆，在無錫做了很多音樂類活動，生生把這個沒有演出的城市做了起來。馬乙把曹量稱為自己生命中的「貴人」。

馬乙在常熟的「一縷炊煙」 |

在常熟的那個階段，每天包吃包住，只需要晚上唱一會兒，他每個月能賺7000元。馬乙那陣子連着寫了好幾首歌。「我真正有時間看書了，不需要為生活奔波，內心充滿波瀾。比如，我又失戀了，疼個半年，又要為了新戀情搭順風車異地去南京。但生活是安定的，我可以被閱讀支撐，也可以自己寫東西。」

他開始了一琴一人的巡演，獨自陸陸續續去了全國很多個城市演出。

2017年，他出了第二張專輯《這個世界很民謠》，並寫出了那首《百家湖，我們的車窗升起了霧》，獲得了一定反響。後來，朋友去景楓逛街碰到有商場活動，還看到地板上寫了這首歌的歌詞，接着下一首的歌詞則是周杰倫的《告白氣球》。

也是因為之前作品的影響力，他在2017年底再度回到南京時，已經有底氣可以找到駐唱的工作了。

再次回到南京，馬乙在酒吧找到的駐唱工作也並不容易。有一位客人喝多了，酒潑到了調音台上。老闆對他說，等調音台修好再來上班。結果等修好，就遇上了2018年世界盃，所有人只想看比賽，並沒有人想聽歌。

這個檔口，他又給自己安排了新一輪的巡演，非常密集，基本上一個月要演28場，各種大小城市都去：淄博、濰坊、濟南、濟寧、石家莊、秦皇島、唐山、瀋陽、大連、廣州、懷化、郴州……每場大概能賣出20來張門票，來的大多是一些在網上聽過他歌的人。

這輪巡演結束，他再度回到南京時，已經不想再當駐唱歌手了，覺得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剛好有個酒吧，想聘請他當店長，就在托樂嘉附近。「你看，我大學時幾乎沒進過南京城，一直在仙林。後來，兜兜轉轉這麼一圈回到南京，又一直待在托樂嘉。工作是在一個小酒吧，只有四張桌子，我又是歌手又是店長還是服務員。我租的房子，也在托樂嘉。這幾年，我還是像沒來過南京一樣。」

馬乙感覺自己的人生開始了下坡路，「可能是我當時對音樂沒想法了，那些能火的歌終歸是要有些荷爾蒙的。而我不再年輕。我想做第三張專輯，但是家裡都被我掏空了，我也不知道從哪裡可以弄錢。當時，我就想管理好那個只有四張桌子的小酒吧。」

2020年6月，由老狼發起，P.K.14主唱楊海崧與趙永慶為製作人，《南京早上好》專輯向所有在南京居住生活的樂隊、音樂人徵集歌曲（點擊閱讀：南京獨立音樂集體發聲，道一句「南京早上好」）。馬乙投稿了，正好手頭有一首因為分手而寫的歌。可等到2021年1月1日，這張專輯公布時，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入選。

事情卻在去年3月有了轉機，突然有人聯繫了馬乙，告訴他即將成立1701唱片公司。他們在聽了他的歌之後，通過馬乙合作過的學唱團聯繫上了他，有和他簽約的意向。當天，就有幾個人過來托樂嘉和他談簽約的事宜。

「簽約並不是立馬就簽，1701唱片公司還在籌備中。可是，作為個人，我已經飄了，滿腦子都是我被簽約了……從此上班也開始吊兒郎當，然後我就被開除了。我也不能幹等着，找了一家酒吧每個月交7000承包下來，晚上時段歸我，自負盈虧。去年7月，南京疫情，我賠得血本無歸。可卻也終於在8月，我等來了與1701的簽約。」

從此，馬乙成了一名簽約藝人，去年歐拉藝術空間的跨年演出，他是第一個出場的歌手。他的名字之前都是叫「螞蟻」，簽約後改成了現在的「馬乙」。拿到了一大筆簽約費，馬乙先是填上了之前生意的虧空，「我看着什麼都想買，先是給自己買了一把好琴，然後又買了吸塵器、掃地機器人，還在托樂嘉租了一套更大的房子，終於擁有了客廳。那段時間，我吃都要吃健康的，和牛、三文魚……等到今年一月，我發現，我把錢花完了，卻要交新一輪房租了。」

於是，上個月起，他開始做起了兼職的盒馬鮮生配送員。朋友聽聞後，對他說：「恭喜你，從盒馬的X會員成為了配送員。」

這一切對他來說就是流水線作業。「派單系統會給我規定多少時間能送完一單，並根據路程告訴我多少時間之內需要歸站，接新單。我基本不怎么喝水，因為沒時間上廁所。有一次送貨，到門口，我摔了一跤，一盒雞蛋碎了。我只能自己買下來，並且這一單作廢。為了趕時間，我還闖過紅燈。我像信使一樣把兩桶水和菜交給主婦，點擊送達。」

對他來說，這份工作是兼職，也是暫時的過渡。有時候，他送貨時會有一種愧疚感，因為1701給他簽約費就是希望他全心全意做音樂，他卻在兼職賺錢。但有時候，他又會安慰自己，用勞動賺錢也不丟人，他覺得自己是《堂吉訶德》里的騎士。

全職的配送員，勤快些，每個月賺的錢也能有1萬左右。馬乙屬於時不時接半天單子的那種，「前陣子下雨下雪，我跑了幾天，肩頸就不行了。我現在只在晴天接活。等過了這陣子，我還是要專注做音樂的。」有時，一天接單賺了150元，他會去喝酒，把錢喝完了，回去打車都不夠。他在半夜回家的車上寫：「高架上的路燈像針線縫合傷口……」

那些需要排練的時間段，他都是空出來不接單的。「公司的排練室，有一流的音響設備。我的自信心是排練慢慢給我的。因為排練完，會有人專門導出一份音頻，這樣我和樂隊的人就能聽出來排練時的各種問題，並不斷改進。這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

3月，馬乙加入1701後的第一次巡演就要開始了，這是他與另一位女歌手趙慧兒的聯合巡演。

他是一個把人生都寫進音樂里的人。至於別人如何去解讀這一切，都可以化為三個字「現場見」。

從漂泊不定的螞蟻先生，到馬不停蹄的馬乙，他說，自己很幸運沒生在父母那個時代，他現在可以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命運很神奇，做自己喜歡的事一定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