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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歲的村民王小金丈夫死了,女兒嫁了,兩個「零零後」兒子在北京打工。9 年前,王小金突發腦梗後導致偏癱,生活無法自理,寡居於北方的一個村子裡。

在鄰村,56 歲的徐巧梅 11 年前也是因為腦梗,言語、運動能力嚴重受損,落下重度殘疾。她長年臥床,無法站立,幾乎完全喪失言語能力。同樣重度殘疾的還有丈夫、小兒子,偏癱的丈夫白海東是她的日常照料者。

重度殘疾人,指殘疾程度為一級或二級的殘障人士。他們生活不能自理,普遍經濟困難,「貧窮」一詞往往如影隨形。本身遭受不幸之際,還給家庭留下沉重的照料負擔。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儒家經典《禮記》中描摹的大同社會模樣。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是:誰來照料這些重度殘疾人?


「不死不活的」


54 歲的全國政協委員劉衛昌,是河北邯鄲一所私立學校的創始人,也是邯鄲市肥鄉區殘聯副主席。他中等身材,微胖,說話時夾雜濃重的鄉音,走路一瘸一拐。2022 年 2 月 12 日,在學校辦公室里,劉衛昌撩起褲管,露出粗細不一的兩條小腿。

1 歲時,劉衛昌得了小兒麻痹症,後來雙腿不能站立,只能拄拐走路。10 歲時,劉衛昌的父母湊錢帶他做了手術,他才逐漸擺脫拐杖,學會獨立行走。如今因為肌肉萎縮,他的右小腿仿佛一根乾枯的木棍,比左小腿瘦了一圈,肌肉軟趴趴的。

身為殘疾人,劉衛昌常年關注這一群體的權益保障問題。擔任全國政協委員 10 年,他多次提交關係殘疾人權益的提案。


全國政協委員劉衛昌。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劉衛昌告訴「偶爾治癒」,即將召開的 2022 年全國兩會,他還將提交一份有關重度殘疾人托養的提案。這份提案去年已遞交過,但在他看來「沒有獲得足夠回應」,今年會繼續呼籲。

這份提案的醞釀,與劉衛昌耳聞目睹重度殘疾人的生存現狀有關。

2022 年 2 月 12 日,北方某省的一個小村落。三四間紅磚房圍成一個破舊院子,院門上,朱紅色的漆已斑駁脫落,這裡是 49 歲的村民王小金的家。

大約 15 年前,王小金的丈夫意外去世,留下她獨自撫育 3 個子女。2013 年的一天,王小金突發腦溢血,吃飯時「左手不聽使喚」,碗掉在地上,人昏迷過去。被送到醫院之後,王小金獲救,但也就此半身癱瘓,不能獨立行走,生活難以自理。

2 月 12 日這天,王小金穿一件紅色外套、一條花棉褲,坐在床沿,身旁放着一根黑色的拐杖。緊挨着床是一條被挖去中間部分的椅子,椅下,放置了藍色的塑料桶。

因為行動不便,這就是王小金的「簡易馬桶」。她的身後,白牆上斜斜貼着一張紅色壁紙,紙上寫着四個字:身體健康。

「得了這個病,不死不活的,什麼時候是個頭?」王小金攥緊雙手笑着說,仿佛在聊別人的故事。


2 月 12 日,王小金在家中。因為行動不便,床邊放置着一個簡易的馬桶。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在鄰村,52 歲的村民白海東也是個偏癱的殘疾人。他的左手五指蜷縮,難以屈伸。所幸還能獨立行走,生活可以自理。

不過,白海東的妻子、56 歲的徐巧梅 11 年前因為腦梗,言語、行動能力嚴重受損,只能躺在床上,不僅無法起來,還難以進行語言表達。

「大小便失控,只能給她穿『尿不濕』。她不知饑飽,經常要食物,只會喊我的名字。但有時候我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白海東如此描述妻子的情況。2 月 12 日下午,徐巧梅趴在床上,蓋着兩條毯子。看到家裡來了人,她掙扎着挺起上半身,伸長脖子,但眼神渙散,沒有說話。

確切地說,這是一個「殘疾人家庭」。白海東一家出示的殘疾人證顯示,白海東屬於二級殘疾,徐巧梅是一級殘疾。兩人的小兒子—— 31 歲的白朝陽言語、智力多重殘疾,也是一級殘疾。

儘管已經偏癱,但白海東是妻子的日常照料者。家中儲物間內,雜亂堆放着數條還沒來得及清洗的被褥,這是妻子大小便失禁後換下的。


2 月 12 日,白海東和妻子在家中。妻子長年臥床不起,他也落下偏癱。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1 個養 7 個


「在農村,一個重度殘疾人往往拖累一個家庭。」劉衛昌如此形容殘疾人托養問題的緊迫性。

2013 年,王小金腦梗致殘之後,家庭命運再度被改變。她幹不了農活了,兩個「零零後」兒子初中沒念完就輟學,目前在外打工。已經出嫁的女兒幾乎每天都從婆家趕十幾里路,來娘家給母親做飯。

2 月 12 日中午,王小金吃的是女兒煮的方便麵,「加了兩個雞蛋」。

王小金家的廚房,同臥室一樣簡陋。房梁、屋頂已被油煙熏黑,兩摞磚塊搭建起一個簡易的灶台,食用油、醬油等調料,就放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王小金惦記着兩個兒子。今年春節他們回家,待了十多天,現在又去了北京。王小金只有一個老舊的非智能手機,上不了網,也沒辦法和兒子們視頻。

薄暮,紗窗遮擋住昏黃的夕陽,少許光亮映照進幽暗的屋子。王小金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絕大多數時候就這樣靜靜待在床上,寂寥地熬走時間。


王小金家的廚房。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而白海東一家,境況也沒有好到哪去。

遭遇變故之前,白海東是一名電焊工,憑藉踏實肯干攢下錢,在村里蓋起幾間新房。但十幾年前自己和妻子先後因腦梗致殘,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大兒子也成了一名電焊工,在市里幹活。小兒子白朝陽跟在大哥身邊學電焊。

每隔三到四天,小兒子白朝陽會從市區回家看望母親。之前他的姐姐、白海東的女兒也經常回來,但現在她是癌症患者,「不能照顧她媽媽了」。

「這十幾年過得很難。以前經濟條件好,現在一貧如洗,有苦說不出。」白海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顯老。他的兩鬢已經斑白,額頭上刻着兩道深深的皺紋。

讓他擔憂的是小兒子的未來——家庭經濟條件這麼差,白朝陽又是重度殘疾,有智力缺陷,「以後有誰願意嫁給他?」

中國殘聯官網 2021 年 2 月更新的數據顯示,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推算,我國殘疾人總數為 8502 萬人,其中重度殘疾的有 2518 萬人。數字背後是龐大的照料負擔。

2016 年,我國全面建成殘疾人兩項補貼制度。所謂「兩項補貼」,即「困難殘疾人生活補貼」與「重度殘疾人護理補貼」,此舉惠及眾多重度殘疾人及其家庭。

但對於王小金、白海東而言,每年數百元的補貼是「杯水車薪」,只能維持基本溫飽。白海東的妻子徐巧梅每天固定吃止咳藥,一年下來也是筆不小的支出。

更讓白海東憂慮的是,自己全天候照顧徐巧梅,沒辦法幹活、沒有收入,養家重擔全部落在了大兒子身上,「他成了家,有兩個孩子,等於 1 個人養 7 個人」。

「重度殘疾人需要長期治療,家庭背上沉重的經濟負擔。同時由於生活不能自理,需要陪護,而使家人不能外出就業增收。這種雙重壓力使得他們幾乎不可能依靠自身力量脫貧。」2019 年,北京兩位高校學者曾在一篇論文中這樣評述。


「公益事業」


2022 年 2 月 14 日,河南駐馬店經濟開發區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這是一座仿古風格的院子,成立於 2018 年,由一家企業的廢棄廠房改建而成,走廊上懸掛着一排紅燈籠。

托養中心住着 16 個重度殘疾人,都是貧困戶,也是駐馬店經開區本地人。另有 8 個護工,每人負責照料 2 個殘疾人。這是駐馬店市重度殘疾人托養常見的「1 托 2」模式。


2 月 14 日,駐馬店三閘門街道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外景。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40 歲的吳亮這天早上在托養中心的食堂吃了饅頭、米粥,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休息。17 歲的時候,吳亮到山東青島打工,在建築工地上從高處摔下,頸椎、脊椎受損,因此高位截癱,胸部以下幾乎全無知覺。

2018 年,駐馬店經開區托養中心成立。按駐馬店市的規定,托養條件有三個——一是重度殘疾,也就是二級殘疾且日常飲食起居不能自理;二是本地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三是本人有托養意願。

吳亮符合條件。但起初他不知道這項政策,也有所顧慮,是在鄉鎮領導反覆勸說下才決定入住托養中心的。

吳亮的母親因小兒麻痹症落下多重殘疾,也是重度殘疾人。按照規定,他和母親提出申請,經村委會申報,鄉級政府部門審批,在縣民政局備案,最終在 2018 年搬進了經開區的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

此前吳亮在駐馬店經開區關王廟鄉的老家度過了 18 年,「十幾年不出門,也見不着太陽」。沒有修繕之前,吳家由三間瓦房組成,老舊破敗,曾經一遇雨天雨水就漏進屋內。

事實上,殘疾人的照顧方式主要有居家照料、日間照料、集中托養三種。居家照料是指殘疾人待在家裡,由家人照料;日間照料是指殘疾人白天到托養機構,由護工照料,晚上仍回到家中;

集中托養則是指建立殘疾人的集中托養機構,讓殘疾人住進去,由護工進行全天候的照料。

「偶爾治癒」從駐馬店市殘聯獲悉,我國首個貧困家庭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2016 年在駐馬店市的上蔡縣成立。彼時約有 153 萬人口的上蔡縣是個貧困縣,其中貧困戶有不少是重度殘疾人。

時至如今,駐馬店全市共建設了 115 家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多是在鎮衛生院、養老院、村衛生室等現有場地上改建或擴造而成。累計托養照護殘疾人 8000 多人次,現入住 2108 人。

駐馬店經開區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負責人王主任說,這裡有 2 個廚師、2 個保安,入住的重度殘疾人必須是貧困戶,他們只需將「兩項補貼」以及低保等福利轉交給托養中心,此外不用再花錢。

吳亮所在的房間有 3 張單人床,住了 3 個人。除了吳亮和他的母親之外,還有 1 名護工。如今他喜歡看看電視,圍觀別人打牌。有時候他會坐在輪椅上,由護工推着出門,在院子裡散散心,「狀態比在家的時候好很多了」。

在這裡吳亮也認識了新朋友。隔壁房間 25 歲的小伙魏栓,有腦性癱瘓,屬於一級殘疾,存在言語、智力障礙。但吳亮喜歡和他嘮嗑,魏栓覺得吳亮說得對的時候,會動動嘴巴,發出「嘚嘚」的聲音;如果覺得吳亮說得不對,就會發出「呸呸」的聲響。王主任看在眼裡,覺得兩人的交往非常有趣。


2 月 14 日,河南駐馬店經開區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護工正協助魏栓做康復訓練。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全國政協委員劉衛昌對「偶爾治癒」表示,重度殘疾人實施集中托養,能讓他們和家人在生活、精神兩個層面獲得解脫。

「這是一項公益事業,對殘疾人來說是大事,需要政府足夠重視。」他說,「否則民間再怎麼努力,成效都有限。」


持續呼籲


駐馬店市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的護工,很大一部分就是重度殘疾人的家屬。此舉意在解決家屬兼顧照料殘疾人與外出工作的問題。69 歲的趙寶華便是其中之一。

趙寶華是駐馬店驛城區胡廟鄉人。妻子楊建平 50 歲,智力一級殘疾,兩人結婚三十多年。婚後他們生下一男一女,也都是智力殘疾。如今女兒已經出嫁,趙寶華、楊建平以及兒子趙狗卯 3 人,住在驛城區胡廟鄉的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

在這個托養中心,趙寶華負責照料妻子和兒子,每月工資 2000 元。之前為了照料妻兒他沒法外出工作,也沒有收入。

他提起為了給兒子治病四處借錢的往事。「別人知道還不起,都不願意借」,不禁垂淚。

趙寶華的妻子楊建平生活不能自理,「啥也不會幹」。兒子趙狗卯以前在村里四處亂跑,「髒兮兮的」,如今在托養中心,生活起居基本能自理,也方便看管,這讓趙寶華感到放心。


2 月 14 日,駐馬店胡廟鄉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趙寶華與妻兒在一起。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偶爾治癒」從駐馬店殘聯了解到,駐馬店市目前有 14.01 萬重度殘疾人,符合托養條件的貧困重度殘疾人為 29 231 名。

在托養機構數量有限的情況下,為了照顧到最需托養的貧困重度殘疾人,當地還建立了退出機制。如果殘疾人和家屬提出申請,或是經過康復訓練不再滿足照護條件,或是出現重大疾病需要轉診長期治療的,就應退出托養中心。

入住的殘疾人與托養中心原則上協議一年一簽,期滿後,民政部門再對托養人員做托養適宜性評估,確定是否繼續入住托養中心。

事實上,不僅是河南,近年來陝西、山東、吉林、江蘇、四川、湖南等省也陸續建立了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

但前述河北大學的學者李超、陳德姝認為,目前農村殘疾人集中托養模式覆蓋範圍仍比較小,地區之前發展不平衡,缺乏可持續資金,「政府分擔了重度殘疾人照料及康復的絕大部分成本」。

在駐馬店市,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的運營,也主要是由政府財政兜底。

河南省委秘書長、時任駐馬店市委書記陳星 2020 年曾公開表示,駐馬店市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的資金來源,首先以財政投入為主;其次是整合入住人員的農村最低生活保障金、殘疾人「兩項補貼」、部分臨時救助金、紅十字會基金以及慈善基金等等。

「想在全國開更多這種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讓他們可持續發展,只靠政府『埋單』也不行,需要各種社會力量廣泛參與,比如引入民間資本運營。」劉衛昌說。


駐馬店市驛城區胡廟鄉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兩位在此生活的重度殘疾人。

圖片來源:偶爾治癒


而護工的護理能力,也是這種集中托養模式發展的短板之一。

「偶爾治癒」走訪駐馬店市多家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發現護工年齡普遍偏大。以駐馬店汝南縣三門閘街道重度殘疾人托養中心為例,10 名護工平均年齡為 64.1 歲,年紀最大的是 78 歲,都是當地的建檔立卡貧困戶。

當地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坦承,護工平均年齡確實是個限制性因素。「肯定比不了專業護工,但他們多是重度殘疾人的家屬,照顧起來比較細心。」

儘管有多種制約因素,但劉衛昌覺得重度殘疾人托養模式應該在全國推廣。

在他看來,「駐馬店」模式提供了很好的經驗,關照到重度殘疾人這一「不被看見」、在輿論場失語的弱勢群體。

「而且,重度殘疾人托養需要多個政府職能部門協作,只靠殘聯能力有限。因此需要地方政府高層重視,才能做好。」

劉衛昌說,這是他當全國政協委員的最後一年,「會繼續呼籲這件事。」


撰文:潘聞博

監製: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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