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橋洞的環境在深圳數一數二。」一個晚上,能有100多個外賣員蜷縮在這裡,如果沒有提前占好位置,「早就搶不到地方了」。有人帶了帳篷,有人就着薄床墊、薄被直接睡下,有人則乾脆和衣躺在地上。在鋼筋架構的橋洞裡,車輛從頭頂吭哧吭哧駛過,不遠處深圳灣海浪扑打岸邊的聲音清晰可聞,發出空蕩的迴響,但外賣員們無心關注這些聲音,「能做到這份上的人已經想開了,你能懂這是什麼意思嗎?」從早上9點跑到凌晨兩點,他說自己累得回到橋洞只想倒頭就睡。
文 |曾詩雅 鍾藝璇 饒桐語 丁文捷
編輯|金匝
運營|田寶
讓一座擁有2000萬人口的城市慢下來並不容易。
深圳大約有914條公交路線,每位公車司機日均停靠258個站台,每天掛擋1500次,踩下1000餘腳油門和剎車。深圳的12條地鐵線路上,每天會有542萬人次抵達城市的各個角落。由於疫情封控,從3月14日開始,這些如毛細血管般的交通脈絡停止了流動。
這個城市的74個街道、800多個社區,也從3月14日起進入了封閉式管理。一夜之間,黃色、紅色、白色的圍擋出現在小區門口、村頭和路旁。無論是華為、騰訊、富士康等等這樣的世界500強,還是另外222萬家帶着淘金夢的創業公司、服裝廠、電子廠……除一些保供企業外,所有企業一律居家辦公,暫停生產經營活動。
但即便是深圳宣告暫時「停擺」,仍然會發現,這座以效率著稱的城市,每一個齒輪都在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轉動着。
把「搞錢」掛在嘴邊的深圳人,得知封控後的第一反應是趕去公司搬電腦,衝去倉庫補發貨,甚至拖着行李駐紮崗位;靜下來的街道上,外賣員還在不舍晝夜地飛馳,行李隨身攜帶;對互聯網人來說,離開熄了燈的寫字樓,居家的所有時間都可以折算為工作時長;小店的老闆捨不得關門,又禁不住虧損,掐着一分一厘算賬……
這裡的人們像湍急的河水,一遍遍沖刷着這座城市的河床。承載着淘金、安身立命的期待,也漂浮着停工、離場的憂慮,偶爾又會蕩漾着人文的柔波,是獨屬於這座城市的氣質。



「還能上班嗎?」
3月13日下午5點,范明月愣愣地想。她是深圳一家印刷廠的女工,住在龍崗的城中村,兩小時前,村里一個在政府機關上班的人告訴她,明天整個深圳的公交、地鐵都會停運。照慣例,周末的最後一個晚上,她把3歲半的女兒送到了獨竹村的父母家,準備獨自回出租屋,但晚上7點14分,還沒離開,她就收到了通知。
十幾分鐘後,在服裝廠上班的江小英也看到了新聞。「除保供企業外,所有企業一律居家辦公,暫停生產經營活動」。同樣的念頭在她腦子裡蹦出來:「還能上班嗎?」晚上10點,服裝廠的通知下來了,「住廠內宿舍的人照常上班,住廠外的能居家辦公的就居家辦公,不能的就停工」,江小英屬於最後一類,她負責服裝廠里的樣衣製作,離開了縫紉機,什麼也做不了。
互聯網人離不開的是電腦。猶豫了幾小時後,張穎還是在當天晚上10點抵達南山區的科興科學園。她要進入公司,把電腦搬回家——不是筆記本電腦,而是超大的顯示屏、整台主機,以及配套的藍牙鍵盤和鼠標。
大多數人也是這麼幹的,張穎第一次在園區里看到如此多的跑腿小哥,保安說,今天來搬電腦的人實在太多,進出寫字樓需要每個公司的批准字條,很多人因此擔起了一個組甚至一個公司的搬運工,他們把顯示器、主機列隊似地擺在門口,等候跑腿小哥的認領。她公司里已經有好幾位回來搬電腦的同事,塑料袋、行李箱、小拖車全用上了,最誇張的,是連打印機一起搬走,最不濟的,也讓同事幫忙將公司電腦里的資料傳給自己。
在深圳福田區,13號夜裡,外賣員張茂柳也目睹了同樣的畫面:車公廟工業園區的員工們來回搬送着顯示屏、主機和鍵盤,「像搬家一樣」。而就在一個多星期前,這裡才剛剛解封,同樣的「搬家」畫面來回上演了兩遍。
深圳人對工作的執念在這一晚持續高漲,他們不是把公司搬回家,就是搬進公司。

「今晚就得去廠里住。」江小英等不及了。她是湖北人,經歷過2020年初隔離在家的日子,也體會過「不工作就沒有工資」。夜裡11點出頭,她帶了幾件隨身用品,出現在服裝廠的門口。「快進去吧,12點後就不讓進了。」門口的保安催促道。那一刻她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我真的太幸運了,能搶在12點前,至少周一我可以上班了。」她腳步飛快,踏進夜色里。
范明月所在的印刷廠是個小廠子,算上老闆、老闆娘,一共才5個人,顯然是不能開工了。但她姐姐去的那個廠子大,晚上11點30分,姐姐打來電話,說要搬進工廠宿舍,讓范明月幫忙整行李。一隻塑料桶里裝上衣架、沐浴露,再捆一床被子和一些衣物,一周的生活物品就全部打包好了。
連夜趕回公司的,還有一群券商工作者。為了接下來的周一,安信證券、平安證券、華林證券等多家券商都派了核心人員駐地辦公。平日裡穿的西裝是要拋下的,T恤、短褲會更舒適,一張張摺疊床撐在工位旁,整箱的泡麵、牛奶在角落裡堆出了半牆高。
時間成了這一晚最寶貴的財富。一位外貿從業者為了能按時交貨,凌晨找了輛卡車把貨品拉去了廣州;一家線上首飾店的店主衝進了自家倉庫,硬生生地趕在午夜快遞停運前,發掉了3000多個包裹。
夜幕里,深圳創維基地的燈還明晃晃地亮着。接到停工通知後,創維內部召開了一場極短的線上會議,為保障接下來一周的生產,一夜之間,30車物料,從深圳、東莞,全部轉運到了廣州基地。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抓住最後一夜。
富士康工人陳航也在13號晚上8點接到了全面停工的通知。他12年前進入富士康,除了單休,就再也沒有停歇。他的人生就像富士康的流水線,有條不紊地繼續着,如今咣啷一聲停了。「現在整個工廠都停轉了,流水線上,只要有一個環節有問題,剩下的就做不出來。」
3月14日凌晨1點,一家家具定製廠的老闆郭升不知道自己還能補救些什麼,但他還是堅持回到廠里,打了個地鋪睡下。「就像你在地里種了農作物,突然天氣預報說今晚要下冰雹,你就得去地里看着。」去年5月,這家工廠也因疫情封閉過一次,時間長達26天。
凌晨2點28分,距離深圳數十公里的惠州市惠東縣發生4.1級地震。震感傳來,睡得不安穩的郭升一下子驚醒了。他想起第二天15號是給員工們發薪的日子,但工廠目前連着虧損了5個月,已經很難保證下個月還能發出工資。
這一夜真的太漫長了,郭升一直輾轉到凌晨4點。一夜愁緒後,他做好了從頭開始的準備。這些年,他把事業從30平米的小作坊,做到3000平米的工廠,「疫情過了,大不了再回到曾經的30平米」。有兩個員工找過他,問要不要晚上偷偷組織大家開工,郭升苦笑,拒絕了:「很多客戶都居家隔離了,沒有訂單,你做什麼?」



幾乎每一個深圳人都會熟悉「深圳速度」:從GDP不足3億到如今過3萬億的特大城市,深圳的崛起是驚人的,蛇口一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板子,記錄着深圳的起跑速度,無數有關速度的傳奇故事在這塊土地上誕生。
但3月14日,新的一天到來後,這座以速度著稱的城市,真的慢了下來。
陽光大片大片地落在馬路上,很多人終於察覺,濱河大道上的宮粉羊蹄甲開了,景田北8街的木棉花落下了,市民中心的黃花風鈴木一簇簇地掛滿枝頭。路上疾馳的外賣員們,成了這座城市裡少有的還在流動的人。王茂柳能更暢快地騎行了,過去,他要在網格一般的街道上,用喇叭聲將周圍扎堆的人群分開,但這幾天,喇叭失效,人消失不見,他駕過福田區,曾經喧鬧的金融中心只剩下景觀樹在沙沙作響。
與此同時,他感受到效率變低了。疫情後,部分城中村被管控,外賣員們無法進村,人和電動車擁堵在檢疫點外。為了避免重複勞動,商家一般會集中出餐, 「卡餐的時間比以往長多了」。王茂柳會迅速在一堆外賣中扒拉、裝包,畢竟,這比過去面對面拿餐「慢了10倍不止」。
等餐時間有些長,他必須加快速度。外賣員對小路、天橋的位置熟記於心,王茂柳回憶起附近有一個天橋,可以抄近道,匆忙騎過去,發現天橋已經被封,只留下一個50厘米寬的縫隙,同向、逆向的外賣員扶着電動車面面相覷,王茂柳暴躁地直拍腦袋。外賣員李贛也是如此,常常騎到一半,從遠處看到道路中間的紅色擋板,才知道「這條路又被封了」,但平台導航還沒有來得及更新路況,他只能掉頭再尋一條路線。
城中村大,可能容納數萬人,但如今的外賣,只能送到城中村附近的檢疫點,王茂柳會隨身攜帶一支大頭筆,在檢疫點留下外賣後,寫上大大的房號方便辨認。李贛常常是撥通顧客電話,才得知對方無法走出城中村,而這個檢疫點距離城中村大門仍有一小段距離。一個進不去,一個出不來,這單外賣只能重新打包返回餐廳。但商家並不同意取消訂單,李贛聯繫平台客服,對方告訴他,「選擇顧客拒收」,他照做後,發現自己沒有配送費,還被罰款了10元錢。「後來我申訴了,取消了罰款,但是來回40分鐘全浪費了。」當天,他同步排了5個單子,這一單嚴重超時後,剩下的4單接連受到影響,全部超時,「只能硬着頭皮跑完」。
98年出生的廣西女孩陳小濤在深圳寶安區的城中村開了一家螺螄粉店。她明顯感到,封控後外賣員不夠用了。儘管此前,外賣平台已經聯繫她,告知了封控後會存在運力不足的情況,需要她提高配送費。「原來每公里4.5元的配送費,現在要8元起。」即便如此,很多時候也沒有外賣員接單,14號這天,她處理了8起因無人配送而退款的訂單。
如果是城中村的人點的外賣,陳小濤會騎上電動三輪車親自去送。不過,店裡只有她一人,總是還在配送的路上,又進了新的訂單。忙碌並不意味着好生意,陳小濤發現,現在一整天的營業額才過1000元,是上個月日平均的一半。「因為不能堂食了」,陳小濤算了算今天路過店門口的人,不過40個。「人們不是在排隊做核酸,就是去排隊做核酸的路上。」只有當喇叭響起,人群傾巢而出時,陳小濤才記起這座城市流動時的狀態。
仍有一些人陷在另一種湍流里。大廠員工許鑫達已經居家辦公三周,工作以一種無孔不入的方式侵入他的生活,「好像從早上一睜眼到晚上睡覺前,全都是工作時間」。物理空間上的職場消失了。從前,在科興科學園的大樓里,每到午休時間,樓層都會熄燈兩小時,發出「停止」工作的信號,但居家後,這種「免打擾」模式失效了,「大家都知道,你一定是在家裡,一定是在電腦前,一定隨時待命」。
這位大廠人講起話來語速飛快,一直反覆提及「效率,效率」。工作時間拉長並不意味着效率提高。許鑫達的感受是,過去,很多工作當面就能溝通完畢,眼下卻要拆分成好幾個會議。他數了數,3月14日那天,他參與了13個線上會議,他甚至覺得,每次視頻會議前,等待人員到齊的那幾分鐘太浪費了。
最讓許鑫達感到疲憊的是工作匯報會。「大家都還在卷,遠程卷的特徵是,在各個會裡面,大家瘋狂地去把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很細緻地羅列出來,讓領導知道你很努力。這是我覺得效率變低的一個原因,但是也沒辦法,你必須要去匯報,必須要表示我真的在幹活,我真的很努力。」
深圳互聯網人的內卷和努力,早在2月25日科興科學園的那場大撤離里顯露無疑。被譽為「中國加班第一樓」的科興科學園,坐落着騰訊互娛、樂逗、墨麟、第七大道、蓋婭……不足0.14平方千米的彈丸之地上,4棟寫字樓,容納了近百家遊戲公司。每天晚上10點開始,園區里人頭攢頭,網約車的隊伍可以等上200多人,玻璃幕牆背後的燈火會齊刷刷地亮至天明。但在2月25日那天,許多習慣了深夜下班的互聯網人第一次看到了白天的下班人潮。

起因是當天下午,園區大樓里出現了核酸混檢的陽性病例,大樓被臨時管控,4點左右,已經有一批批離開工位的躁動聲。一位同事對許鑫達說:「大家快跑,偷偷地跑。」很快,領導也默許了這種行為。許鑫達中斷了會議,把筆記本塞進雙肩包,隨着人群跑了起來。一路上,他看見產品經理一邊跑,一邊帶着藍牙耳機繼續和研發勾兌需求,有人帶上了主機和顯示器一起跑,「儘管沒有聽老闆說要帶上電腦,但還是感受到了大家自發地卷」。大撤離的結果是虛驚一場,樓內並沒有人確診,不過,也是從這天開始,他所在公司的員工們就進入了居家辦公的狀態。
他沒想到,僅僅是半個月後,另一個周日夜晚,深圳的各大寫字樓都會上演同樣的一幕,就像這座城市關閘前,總會出現最後的激流。


為了在「停擺」中保持激流勇進,深圳人自有辦法。
疫情的動態隨時可能發生變化,李贛在15日當天早上10點接到社區「只進不出」的通知,那時他還沒走出城中村,外賣送不了,賺錢也要擱置,而他起了大早出門開工的合租室友,現在也回不了家。但外賣員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掙錢的機會。張平安已經在深圳漂泊接近1個月,早在2月13日,他所在的城中村已經開始實施部分管控,帶着迪卡儂大促時買好的不到200元的帳篷和睡袋,他匆忙離家。
張平安已經記不清這些天夜裡躺過多少地方,回憶起來,總歸離不開公園、街邊和公共廁所,「累了躺下就睡」。公園是最糟糕的,大樹下蚊子多,「能把你的血吸乾」。後來這些地方逐一被管控,張平安在紅樹林生態公園附近的橋洞裡住下。
「橋洞的環境在深圳數一數二。」一個晚上,能有100多個外賣員蜷縮在這裡,如果沒有提前占好位置,「早就搶不到地方了」。有人帶了帳篷,有人就着薄床墊、薄被直接睡下,有人則乾脆和衣躺在地上。在鋼筋架構的橋洞裡,車輛從頭頂吭哧吭哧駛過,不遠處深圳灣海浪扑打岸邊的聲音清晰可聞,發出空蕩的迴響,但外賣員們無心關注這些聲音,「能做到這份上的人已經想開了,你能懂這是什麼意思嗎?」從早上9點跑到凌晨兩點,他說自己累得回到橋洞只想倒頭就睡。
張平安今年30歲,幾年前從河南來到深圳。做外賣員的日子裡,他發生過5次車禍,最嚴重的是去年9月,他的左臂被劃拉出幾個數十厘米的大口子,皮肉直接翻開,劇烈的疼痛暴露在空氣里,一共縫了94針,打了兩個大鋼釘。從那以後,張平安送外賣,都會隨身攜帶應急藥包。
「時間就是金錢,每浪費一分鐘就是在消耗體力和腦力。」他反覆說。他同時接兩個平台的單,一天跑上十六七個小時,少則80多單,多的時候能超過130單。他已經一周沒洗過澡,上次洗澡還是在一個公共衛生間,有免費的水,免費的電,還有免費wifi,「深圳的廁所就像五星級酒店一樣,那麼先進」。如今睡在橋洞,至少沒有惱人的蚊子,可以直接睡在鋪開的軍綠色睡袋上,第二天睜眼就跑單。「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搞錢,除了錢,你給我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
王茂柳無法做到這樣「拼命」,為了爭取跑單,他也在城中村被封之前跑了出來,晚上,他會徘徊在龍崗大小的旅館,找一個過夜的地方。他的送單軌跡主要集中在福田、南山一帶,之前考慮過在羅湖找旅館住下,但打電話過去,對方聽說他從福田來,直接告知「現在整個羅湖你們都住不了」。
他得為小旅館的價格精打細算,「挑那種特別特別便宜的」,每次能擠下3個外賣員。龍崗的小旅館價格會有浮動,14號他訂的153元,到了15號只要60元了。雖然距離市區遠了點,但好在便宜,尤其是分攤後,到了傍晚,他會在外賣員群發消息:「有誰一塊住啊?」
人有地方睡,車也得有地方待着。王茂柳覺得,共享電池續航里程太短,他無法像張平安一樣,掃碼換個電池一覺安心睡到天亮,在找小旅館前,他總會問對方:「能給電動車充電不?不止一輛。」
儘管這樣,「單子其實並沒有比過去多」。大部分商家直接關了門,跑單也因為封路更費時間,跑來跑去,和過去掙得差不多,「但一天不賺錢不行啊」,何況疫情帶來的開銷更大了。「深圳快餐,一個是豬腳飯,一個是永和大王,兩個都是外賣員們的最愛。」過去在任何一個地方,無論是街邊還是城中村,王茂柳只要人往裡頭一紮,就能吃上飯,但現在找來找去,40分鐘過去,豬腳飯和永和大王都不見蹤影,他只能去那家還開着的蘭州拉麵, 「那裡消費挺高,一頓得要18塊、20塊」,從前他一整天的飯錢經常不超過22塊。
對於被迫停工的陳航而言,壓力像藤蔓一樣纏繞住這個剛踏入中年的男人——在廣西老家,他有年邁的父母、全職在家的妻子和三個孩子要養活。富士康多停一天工,就意味着少一天收入。算上加班補貼,他在富士康一個月能拿到7千元。從2019年開始,如果是白班,陳航會在晚上9點下班後兼職跑外賣,忙到12點回家,「一個月能多掙3千塊」。
一切都因為「錢不夠」。為了掙錢,2014年大兒子剛出生後,他跳出富士康,去了北京做塔吊工人,「工資是高了」,但發放時間晚,有時候連着好幾個月才發一次,家裡實在無法周轉,只能又回到富士康。後來老二、老三接連出生,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離開富士康,「錢少,但這裡至少穩定,家裡每個月等我寄錢吃下一頓,我承受不了任何風險」。
如今待在家隔離,他每天晚上通過視頻,耐着性子教小孩寫語文作業。突然有時間和家人相處,他發現已經沒法輔導兒子小學二年級的作業。「讚美的近義詞是什麼?」兒子問他。應該是「漂亮」吧,想了半天,他說。
儘管關門5天了,開了7家中餐館的老闆老李還是不願意停下,他「讓廚師去思考新菜品,前廳做營銷活動培訓,服務員進行線上內訓」。而他自己則是思考店鋪的下一步走向,因為疫情無常,「不可以純粹期待一件事發生」,老李斬釘截鐵地說。他認真算過成本,每天外賣營業額需要達到3000元,才能滿足收支平衡,他因此暫時關停了5家店,「畢竟一睜眼就是一萬塊」。
人們對工作、營業有多少執念,對失業、倒閉就有多恐懼。
大廠裁員風聲鶴唳的當下,許鑫達說:「現在大環境不好,為了保住工作,必須卷。」就在幾天前,有傳聞稱他所在的公司整體將裁員30%。
陳小濤不想關門,儘管她庫存的螺螄粉只能維持一天半,但她總會想起之前愛來店裡的一位燒烤師傅,和她一樣,開過餐飲店創業,但因為疫情,店難以維持,虧損欠債後,師傅就去別人店裡做燒烤,新一輪疫情下,這家店狀況也不好,一個月的工資甚至很難維持溫飽。有一天,凌晨4點,陳小濤騎車去進貨,看到師傅喝得醉醺醺得走來。她覺得恐懼:那個是不是也是自己的未來?
午夜到來前成功搬進工廠的江小英順利坐在了縫紉機前,她知道自己必須得工作。這股一定要上班的勁兒,最早源自疫情最初那一年。那個冬天,江小英的婆婆患上癌症住院了,做木工的丈夫骨折無法工作,兒子還等着大學新學期的學費。因為疫情,一家三口在十幾平米的單間裡睡上下鋪,洗衣做飯全攏在一起,江小英1000多元的底薪是全家的收入。
她至今記得,那時她給廠里的領導打電話,帶着憂慮,說明了家裡的情況,希望不要被裁員。後來廠里經過幾次人員優化,她依然一路幸運地留了下來。可是疫情之下,服裝廠收益每況日下,踩着縫紉機的江小英一直擔心,「即便不是今天,未來的哪天可能也會被優化」。


像一輛永動列車,深圳給予落寞者、失敗者、期待者數以萬計的機會,摩天大樓和城中村同時吞吐着大廠程序員、白領、外賣員和建築工人,每個人都被摺疊其中。直到列車慢下來,不同網格的人生被逐一拆解,摺疊的一面被打開。
王茂柳來深圳前,病了一段時間,在廣東茂名老家休息了大半年。他至今記得自己抵達深圳的那一天,2020年10月1日,堵了12小時的車,他一夜沒睡,剛到深圳天亮了,打開車門,「是一種生命力的感覺」。
來深圳後,他的精神狀態好多了,「只要你願意跑出去,就能掙到錢」。他不喜歡用「賺」這個詞,要用「掙」,意思是錢是用雙手一點一點掙來的。現在大街上格外冷清,王茂柳送外賣路過深圳市民中心,空空蕩蕩,他發現自己竟然不用剎車了,突然一陣落寞。黃花風鈴木已經開了,過去這裡有帶着孩子散步的母親,奔跑放風箏的人,彈吉他的歌手,現在只有嘰嘰喳喳的鳥叫。
李贛覺得深圳如此便利,幾塊錢的地鐵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他之前在東莞和深圳的電子廠都待過一陣,出來後覺得送外賣比電子廠自由多了,不用上夜班。他還喜歡深圳的天氣,不冷不熱,比老家贛州好,「那冬天冷的啊」。
外賣員們對這座城市的變化了如指掌。疫情之後,華強北送電腦、手機和電子配件的少了,點的最多的外賣是漢堡、螺螄粉和豬腳飯,張平安甚至能通過聲音長短判斷救護車的用途,如果聲音斷斷續續,運輸的應該是醫療設備,「如果聲音響個不停,那就是病人了」。
范明月講起話來常發出陣陣笑聲,她天性樂觀,「不工作就先歇會兒吧」。雖然停工一周意味着失去了1000多元的收入,也是她一個月的房租,但她終於有時間給女兒那輛粉色自行車換上新的內胎,帶着她在城中村追着風騎車。發現她家附近的野花開得正盛,母女倆還採了一把。她還愛彈尤克里里,「因為封村,隔壁琴行這幾天基本沒人,那我就去客串一下客人」,悠揚的曲子飄出來,混雜着對面樓里的吵鬧聲,以及不遠處喇叭里的通知聲,她感受到一種生活的實感。她想過,解封後,一定找時間帶女兒去一趟大梅沙的海邊。
▲范明月女兒抱着摘來的野花。圖 / 受訪者提供
許鑫達家裡的工位正一點點搭建起來。居家工作,用了3天筆記本電腦後,那時園區還沒封控,他回了趟公司,搬回了大尺寸的顯示屏,後來又在網上花了1400多元下單了一張人體工學椅。距離完美辦公地點,還缺一個食堂。許鑫達想念那些到了點就能去食堂的日子,如今他和同事們一到飯點就會在群里討論「吃什麼」。有人叫外賣,有人煮起速凍水餃,還有人直接吃起了泡麵。對已經習慣讓大廠準備好一切的人來說,重新開始日常生活,似乎沒那麼簡單。
網格人生並不相同,但所有人都寄希望於深圳重新起飛。一位南山區的早餐店店主在深圳衛健委的公號推送下說,看到封控消息時自己崩潰了,3月1日開始這家店沒有賺過一分錢,店租、人工全都自己貼,「看着家人的相片眼紅了,真的崩潰了」。3個小時後,社區人員聯繫到了這位店主,告訴他,遵守疫情防控規定下,可以正常進行營業並給他辦理好了出入證明,並且向他訂購了「100個豬肉包、100個菜包和50個糯米卷」。
桃源地鐵站的幾位外賣小哥因為害怕被封在小區內,無法出門掙錢,索性露宿街頭,南山區委會臨時調用了活動場所,並給他們派發了物資。在深圳市商務局的指導下,餓了麼聯合飛豬,也拿出部分酒店為有需要的外賣員提供洗漱、休息等服務區。
一位博主在隔離期間快要崩潰時,發現對面樓棟的鄰居穿着比基尼躺在樓頂上,身體舒展,臉上放了一頂遮陽帽,她把照片傳到社交平台上,附文「只要心中有沙,哪裡都是馬爾代夫」。
讀大學的陳麗在傍晚時突然聽到小區有人在演奏薩克斯,仔細一聽,是《漁光曲》。她的小區不大,樓棟呈半圓形分布,薩克斯低昂的聲音迴蕩在樓間。一曲完畢後,許多鄰居探出頭來,打開手機手電筒,大喊「再來一首!」緊接着又是一曲《我和我的祖國》,一位唱美聲的中年男人加入,帶動了周邊的鄰居,聲音從小到大,直至貫徹小區。
3月16日晚上,深圳官方也發布信息,稱深圳福田、南山部分街道劃定了封控區、管控區、防範區,釋放了部分解封的信號。
即使經歷這一輪,王茂柳也沒想過離開深圳。來深圳送外賣的第一天,他騎上電動車,遇見一場大雨,因為沒穿防水服,一身淋濕,手機進水報廢了,還摔了一跤,「奶茶撒了一地」。他一度不想幹了,但為了那股初到深圳時感受到「生命力」,他堅持到現在。
再度路過市民中心時,柔軟的黃花風鈴落下,躺在電動車的車籃里,王茂柳想用手撈起丟掉,但猶豫了一下,最後,他帶着那朵花繼續開走了。


每人互動
你怎麼看深圳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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