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全盲的王孟琦現在是一位程序員。代碼不可捉摸，黑暗更是，破壁時刻出現在王孟琦還是一個高中生時，教室里有一隻碩大鐵櫃，鎖着只能在計算機課使用的唯一一台電腦。在做題和考試碾壓一切的 高中，這台電腦註定只能待在暗處。「電腦多好玩，我非玩到不可。」看不見的王夢琦被大鐵盒迷住了。為此，他制定了一個「暗室探險」計劃：每周一到周五夜晚，等到同學睡下，他會悄悄爬起，揣上處心積慮搞到的鑰匙，穿過宿舍和教學樓，翻進教室。教室窗戶是有防盜網的。他會想辦法，用拖把杆從門上方的氣口捅開門鎖。然後他就可以沉溺於網絡世界。雖然只能聽見。「櫃門咔嚓打開的一刻，就像是十億鈔票砸在腦袋上，比升職加薪快樂100倍。」王孟琦說。全盲，還沉迷電腦，高中生王孟琦只考上了大專。臨近畢業，他得到了許昌某按摩醫院的實習機會，離家500米。家人對此感到滿意，勸說他和「院長搞好關係」，爭取留下。這是幾乎所有盲人夢寐以求的路。可當只剩自己時，王孟琦總會想起翻牆進教室觸摸電腦的夜晚。2013年底，王孟琦得知一家公司正在招聘信息無障礙工程師。沒明白具體做什麼，只知道是給互聯網產品做測試，王孟琦嘗試着投遞了簡歷。因為招聘啟事裡有一條：不限盲人。
曲折，但終於痴夢成真。王孟琦後來和同事們一同開發了許多適用於視障人群的遊戲與產品，其中一款槍戰遊戲，被稱為「盲人版吃雞」，玩家可以通過腳步聲判斷距離和位置。閒暇時王孟琦也與朋友們組隊玩上了遊戲。王夢琦的故事收錄於《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一書，文字簡單卻充溢力量，令人讀來頗受觸動。梳理王夢琦的經歷，我們會得到一個真相：數字世界正沿着人的脈絡，逐漸滴潤到社會最邊緣的人群，即使是看不見的視障群體，也成為了數字世界的常駐民，有專門適用於他們的軟件和遊戲。他們同樣使用微信、短視頻，並以此支持日常生活的運行，探索自己人生的可能。無數像王夢琦一樣的邊緣個體參與到數字世界，使得我們所處的世界變得更加廣袤。僅作為參與者，王孟琦的故事不過是一個自我實現的勵志橋段，官能受限的他嵌入互聯網絡，又以自己作為支點，連接起了更多的人。細看下來，這個盲人的人生竟有些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意味：一個被命運懲罰看不見的人，在互聯網浪潮的感召下，燃起火種，並接引更多的視障者進入豐沛的數字世界。這無疑是數字時代最為振奮人心的破壁。《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記錄的多數都是像王孟琦這樣的事例，細小而確定，他們都是被數字時代深深烙印的普通人。有通過二維碼改變了小鎮支付習慣的年輕人，有藉助電商網絡帶領村落致富的創業者，有運用互聯網改造實體企業的老闆，還有在老年手機班裡教課的80歲老人。他們或被動，或追趕，在數字時代里跌跌撞撞，並最終尋找到一個自己的位置。時代洪流，正是由這些細小而又具體的生活構成的，普通人的參與，推動着數字時代的勃興。《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的珍貴，就在於將數字時代宏大命題落地到了具體的人身上，從而杜絕了傳統學術研究的俯視與模糊。通過王孟琦這樣的個體敘事，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數字時代是如何影響個人生活的，而個體又是如何進入到時代潮流中行動的。在資訊爆炸和信息繭房並存的當下，如此細緻地刻畫，極盡翔實的書寫，讓時代浪潮與個體命運交織，顯現出可靠的脈絡。至此，《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的核心關切也呼之欲出：人是如何嵌入數字時代的？
每個人如今都是數字經濟的註腳。微信、移動支付是生活必需品，而不僅是為生活提供便利的工具，出行、購物領域經過數字網絡的改造，也已經線上化。計算機與大數據，消解着日常生活的繁瑣，實現了對個體需求與行為的重構。數字經濟如同潮水，漫過每個人的頭頂，身在其中，更難窺見本來面貌。《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採用的是一種拼圖的方式。從一個個人具體的故事裡，梳理出了數字時代的議題。程序員王孟琦要解決的是視障人群使用互聯網的問題，如同是在網絡世界裡修建盲道；東北小伙子白英帥回到了小鎮，開始地推二維碼收款，讓移動支付在鎮村成為風尚；也有人在網絡暱稱背後，悄悄做起了虛擬戀人。這些碎片，每一個都紮實可靠源於生活，深植於人性的需求中。本書的作者們使用一種媒體式的訪談和書寫方式，將這些故事記錄下來，賦予了文本一種可靠的真實感。
在知名學者項飆看來，社會學、人類學進行「理解」和「解釋」為目標的實證研究，就是精準的記錄和梳理。學者研究與非虛構寫作者的工作實質是高度接近的。項飆甚至期許，學術研究與非虛構寫作界限模糊，以抵達可感知的真實。可能是源於這一界限模糊，《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並沒有僅止於細節方向的探索，而是在視角上借鑑了社會學、人類學的觀察方法，對來自普通人的生活碎片進行識別。書中首先着重對數字經濟里的職業新可能進行了挖掘，着重書寫那些在數字領域突破局限的個體；二則，對數字經濟下沉影響的縣鄉進行了觀察，把數字經濟從邊緣走向中心的路徑梳理了出來；其三，關注數字生活中的代際問題，對老年人適應智能時代、孩子沉迷手機等議題進行深度關注；其四，對數字場景里的新體驗進行了挖掘，講述虛擬如何延伸到現實；最後，本書又將鏡頭拉遠，借用外國人的視角來關注中國的數字化變革。視角選擇會一定程度決定了觀察者看到什麼。沿着這些道路，我們可以看到數字經濟全然不同的面貌。看上去毫不奇特的二維碼，深刻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支付方式，有社會新聞報道說，移動支付越高的城市偷盜等刑事犯罪率呈現斷崖式下跌，一些大城市的賊匪對無現金的商鋪無從下手，被迫改邪歸正。而穿過些吸引眼球的碎片，《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會告訴我們一張小小的二維碼背後，2020年有超過290萬人就業。這些人里有退伍的消防員、邊境地區的小生意人，還有破產重新開始的中年，他們在技術人員的支持下，通過一雙腳一張嘴，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完成支付這個行為的社會變革。數字時代的代際關係更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觀察視角。數字經濟深入普通人的生活，帶給銀行的一個顯著變化就是，老年人占據銀行網點服務資源的比例越來越高，老年人口是數字時代的邊緣人口。在廬江市江陽區一家銀行，大廳里有一條專門通道，桌面上放着老花鏡，連機器按鈕都是放大過的版本，來辦理業務的很多都是接近80歲的老年人，半一趟業務就要周折大半天。為了支持老年客戶使用手機，銀行選擇藉助實時音視頻服務技術，在線與老年客戶視頻，支持老年人在家辦理密碼掛失、理財等業務。
圖|網格員歐夢婕在幫居民解決掃碼問題適老化是數字時代的最後一公里，也是數字經濟代際平等普惠的關鍵。現實中，老年微信學習班已經進入到了社區，幫助老年人實現與周圍的連接，特別是與年輕的子女親友間的交流。而那些希望通過虛擬戀人解決寂寞的年輕人，也會在數字社會裡發現，可以通過網絡緩解自己的社交壓力，卻也會產生新的孤獨。學術視角的加入，使得《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產生了記錄之外的驚喜，原本混沌龐雜的數字時代，在這裡被分割成可以觀察的對象，社會學的視角又為這種觀察提供了框架，從而生產出了可信的知識。結合非虛構寫作的細節，這些知識帶給人的愉悅是兩方面的，一是既有社會現象得到了解釋，二是經過抽象的信息使得閱讀者得以觸摸龐大混沌的數字時代。
《有數：普通人的數字紀實》全書由41個數字時代的個體故事構成。成書的「數字原野」工作室，是由一群非虛構寫作者、青年學者、科技領域從業者共同組成，試圖通過持續地關注科技進步與社會變遷間的關聯，構建數字社會面向新發展階段的啟示。「真實的記錄，故事化的敘述」是這群年輕作者們的創作理念。體現在41個故事中，文章多數呈現出了數字時代對於普通人生活的塑造與影響，因此，整體也呈現出對數字經濟的一種樂觀心態。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群體並非一味對數字經濟唱讚歌，針對數字經濟下沉到弱勢群體，以及數字經濟裹挾下的普通人生活，仍舊錶達出足夠的關注與擔憂。特別是其中的學者群體，他們在看到數字經濟對社會推動作用的同時，也察覺數字鴻溝、紅利分配方面的社會問題。北京大學數字治理研究中心主任邱澤奇教授倡導，要在數字時代的現象中建立洞察。他認為數字時代里，原本屬於社會精英專屬品的技術與產品，飛入尋常百姓家，全面而無形地嵌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是一個數字世界的下沉時期，而這種下沉又帶來了紅利的分化，數字平台型企業逆勢高漲，縣城裡直播的小妹大嫂也分得了一杯羹。然而，信息鴻溝仍然存在，例如，對數字信息辨別能力的缺失，讓許多老年人把大量與家人共處的時間，用於短視頻的聲色感受中。不少老年人集體走入了一個由信息營造的世界，十幾秒的短視頻，填充着他們晚年生活的縫隙。心智尚在發育過程中的青少年同樣接受着數字時代的挑戰。自我選擇能力的匱乏，讓這一群體長期沉迷於線上世界。媽媽與數字產品爭奪孩子，就是這樣一個典型情景。媽媽芳子產下一對龍鳳胎，剛滿6歲的大女兒學會整天抱着手機，隨着龍鳳胎的長大，手機也成為了他們的玩具，活色生香的信息內容，使得孩子們遠離了現實世界的玩具。媽媽將手機視作帶娃的幫手，同時芳子注意到未經甄別的數字信息對孩子的不利影響，又開始手忙腳亂同手機爭奪孩子。而在代際關係塑造上，也潛藏着家庭內剝削的可能。在街頭巷尾產生了一批「老人擺攤賣菜，子女家在收錢」現象，辛苦勞作的上一代將自己唯一的經濟來源支付給子女。子女會如何分配財產？代際關係是否會遇到挑戰？中山大學政務學院博士鍾瑞觀察到這一現象，她試圖通過這一細微現象，看看數字時代中國家庭的結構發生了怎樣的轉變，家庭財產分配的觀念轉變。上述觀點的提出，會令讀者意識到人在嵌入數字時代的過程中並非順滑無阻，相反，甚至可能伴隨着陣痛和小範圍內的病變。在推動和順應數字經濟的浪潮里，不僅要躬身參與、學習，掌握數字時代生存的技能，把握髮展的相關機會。更為重要的是，是要認識到可能出現的問題，積極應對處理，針對老年人、未成年人等弱勢群體，也要有相應的認知和保障措施，使得他們免於在信息洪流中被損害，進而在發展中掉隊。人是如何嵌入數字社會中的？答案有許多。在《有數》的作者們看來，奧義是要認識到數字時代的發展目的，是為了人的發展。-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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