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產期越來越臨近，我也即將成為媽媽，然而我總是處理不好與母親的關係。母親對我，尤如這早春的細雨，絲絲滋潤中又透着冰涼。
二十多年來，我的耳邊時常響起一句話：「你的爸爸死得早，你要……」這句話如同一句魔咒，將我長期禁錮在原生家庭的陰影里。但在傳統觀念里，母親則視為這是對我們的激勵。
5歲時，父親因為一場意外去世。儘管長大之後，我已漸漸領悟生死的意義：「死亡並沒有意外一說，生老病死都是生命的歸宿。人活在世上，總會以一種方式離去。」但由於母親反覆的念叨，我還是難以擺脫父親的死所帶給我的陰影。那是一股戾氣很重的陰霾，常常把我的家庭籠罩在自卑、壓抑、絕望的氛圍里。
小時候我搭個車，村里人會說：「看，就是那個爸爸死得早的孩子……」
上學考試考砸了，老師會說：「你爸爸死得早，你要好好學習，否則對得起誰呢？」
青春期我稍有叛逆，母親會說：「你爸爸死得早，你要聽話，讓大人省點心……」
長大後，我交往了親人不滿意的男友，他們會說：「你爸爸死得早，你要聽媽媽的安排！」
工作後，弟弟生意失利缺錢時，親戚會說：「你爸爸死得早，你們這些女孩兒要拿錢……」
當我兩次遭到現實的嚴酷打擊時，他們仍是說：「你爸爸死得早，你要聽母親和姑父的，他們都是為你好……」
只要家裡遇到一點事情，母親就會帶着哭腔反覆強調：「你爸爸死得早，我把你們拉扯大不容易，你們要聽話，不然我圖什麼……」
母親不會明白，這句話猶如孫悟空的緊箍咒，而她是念經的唐僧。父親的早逝，本來對我們而言已是不幸，然而結果卻是導致誰都可以教育我、我似乎永遠虧欠家人、親戚、朋友的，仿佛父親是因我們而死？父親只是在砍一棵大樹時，由於大意，沒有採取保護措施，樹倒了……
事實上我們四姊妹，一直都在努力地活着。三個女兒，一個曾送了人，一個永久送了人。一個弟弟，高中輟學後就去打工。我們都是有家庭責任心的人，我和姐姐工作後就沒少貼補家用，至於妹妹已是別人家的人。
我的姐姐師範大學畢業，聰明上進，按部就班地工作，是那種能在體制內活得很安全的優秀教師，也是長輩們非常認可的聽話女兒。我的弟弟，文化不高，但聰明能幹，打過許多工：跑滴滴、送外賣、工地上搬磚，現在搞房屋租賃……他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普通百姓，年紀輕輕已結婚生養兩個小孩，過早地承擔了生活柴米油鹽的瑣碎與艱辛（即使這樣，母親還常常嫌他賺錢少）。至於我，直接就是親戚眼裡的異類，窮鄉僻壤里的小教師，處處和世俗做對，做着「大逆不道」的事。
姐姐精於人情世故，又在大城市工作，她在整個大家庭處得如魚得水；我雖異類，但並沒有不孝和吝嗇於母親，只是和大家庭保持着距離。弟弟由於負擔重，經濟上會有困難，時常被長輩藐視、訓斥和責備。說多了，他也煩，就跟母親衝突不斷。衝突過後，母親便會歇斯底里地喊：「你們爸爸死得早，我多麼不容易啊，養的孩子都不聽話！我老了就去吃農藥，一頭撞死算了……」
我無意於貶損自己的母親，只是這樣對整個家庭氛圍很不好！其實我們家的吃穿用度、為人處世和生活標準一點也不低：冰箱裡一年四季凍滿了臘肉，飯桌上每餐總有五六道菜，大人小孩身上的衣服也算新潮時尚，母親向外人行禮時也是出手闊綽，少則一百、多則上千。弟弟為了滿足母親和家庭的尊嚴，時常兼職打三份工，租住着兩室一廳的房子，出行也有自己的代步車輛。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可以說是很優秀的！至於有時出現的資金周轉不靈、經濟窘迫，那是每個底層打工者的現狀。尤其像在疫情反覆這種情況下，打工者的生活能好嗎？
弟弟的苦悶，母親未必知道！昨晚，母親又絮叨這類陳詞濫調，起因是弟弟生意上的一點小失利。我終於聽膩了！從前我以為她的悲苦是因為命運不好造成的，是我們這些身為兒女的不夠太優秀，現在我忽然意識到：即使父親還活着，她也未必能活得更幸福！家庭里所有的不幸，或許跟父親的死沒有多大關係。父親即使沒死，我們家的境況就一定能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嗎？未必，故鄉拔出科不是還有很多父母雙全的窮苦家庭嗎！母親的不幸，多是她落後的傳統觀念所致——比如特愛面子，比如重男輕女，比如養兒防老，比如母以子貴……
父親若沒死，同樣作為底層人，無非是和母親一起外出打工，花更多的代價給弟弟買房買車、湊彩禮錢娶媳婦、幫着弟弟養育下一代……直至耗儘自己的一生。父親不是我們大富大貴的保障，也不是我們活着的尊嚴，那只是母親傳統意義上的家庭依賴，是轉移人生苦難情緒的出口。父親即使沒死，他能當年重男輕女將兩個女兒送人，也未必如今會欣賞我、理解我、保護我，可能還會多一個親人證明我有病。
父親的死並沒有讓我覺得自卑、低人一等，他的離去，只是人類生命消逝的一種方式，我們不必將它過度悲情化。今天真正令我窒息的是母親祥林嫂式的哭訴，是周圍人強加給我們的道德綁架；他們每重複一次，我們的生命快樂就被剝奪一次：生活會陷入無端的混亂，家庭也將會開始無盡的爭執……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遙遠的救世主》里，丁元英說：「媽，如果您養兒就是為了防老，那就別說母愛有多偉大了。您養來養去還是為了自己，那是交換，等不等價還兩說着呢？碰到我這麼個不孝順的，您就算賠了。」
養兒防老，那父母就是你天然的債權人，骨肉親情一旦被債務化，你永遠想的就是還債報恩。這種文化，讓每個人都直不起腰來，你看這個民族就是老彎着腰。而老人越是覺得養兒防老，就越容易覺得吃虧，心裡就越苦，親情就變了味。我改變不了母親的觀念，除非父親起死回生、我們乖乖聽話、或者家裡一夜暴富、她的兒子免受謀生之苦；否則一旦有絲毫不如她意，她便情緒崩潰，甚至以死威脅。父親的離去，給了母親致命的傷害；「不聽話」的孩子，讓她覺得一生都虧了；我不想繼續為此買單，活在沒完沒了的魔咒里。正如這次在我的婚姻問題上，沒有給母親交彩禮，對她也是一個不小的刺激。
在我們這裡，時興8萬8，18萬8……等一系列吉利的數字。否則，女兒就算是白養了。然而，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些吉利數字下支撐起來的所謂體面婚姻，往往成為婆家以後精神上和肉體上虐待女兒的理由。在我們的大家族，有的女人連生三個女兒，第四個女兒不得不在七個月大時引產打掉。即使復旦大學畢業的女兒，她的母親口頭上也不能少了彩禮之說。
這就是底層人苦悶的根源，也是傳統觀念對文明的腐蝕！別看我們一邊玩着高科技的手機，可思想里還是「養兒防老、養女賣錢」封建社會那一套。
在中國落後的傳統觀念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背負着這樣的精神枷鎖，壓得他們直不起腰來！這種糟粕式的文化，害了父母，害了孩子，剝奪了我們作為「人」活在這個世上的樂趣。所以我在教育學生時，告訴他們要更新觀念、拋棄陋習、忘卻苦難……一身輕鬆的享受人生！畢竟，生命賦予我們的只有這短短几十年。
今天是世界詩歌日，我不想寫詩歌，寫這樣的文章，就是想在自己成為母親前明確親情的意義。對於我的孩子，我不想寄予他太高的期望，也沒有覺得他是我的歸屬品，我只希望他生下來活得自由、輕鬆、快樂。他只是通過我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的一條生命，他是我的朋友。我和他的父親，因為愛生了他，我們之間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任何世俗上的倫理報恩關係——我們可能也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離去，但並不妨礙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精彩！
因此，我希望我的親人也能明白這種純潔、偉大和美好的親情關係，不要被陳規陋習束縛，把自己從苦悶中解脫出來，活好自己短暫而平凡的一生。我和我的孩子，也將重新開始一段親的旅程。至於貧富，那不是你們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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