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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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晚安，昨天《各種壞消息，讓我想起了那個比「黑暗森林」更黑的未來學預言》一文發出去之後，一位應該是在某民航工作的朋友給我留言，說：小西，這下我們這行真的更難做了，本來2020年疫情開始以後，各司幾乎都是在虧本運營，原來還樂觀的預期2022年疫情能緩解甚至過去，沒想到緩解沒等來卻來了這場空難。中國民航已經11年沒有出過空難了，經這一遭打擊，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會多難過。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對。國際航空史上，每次慘重的空難事故之後，民航產業都會出現報復性的蕭條，2008年821空難之後的北俄航和2014年MH370和MH17事件之後的馬來西亞航空公司，更是在事故發生後重組、改名才能重出江湖。2020年疫情爆發以來，中國民航業本來就陷入了持續虧損，這幾年有坐飛機經驗的人都能感覺到，航班大量取消，票價大幅降價，機場門可羅雀，停機坪上停着一排排飛機，各航司其實都是借錢度日。民航業本來就處在一個臨界點上，這次空難一打擊，真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影響。

其實，不用我科普，一個很簡單的常識大家應該都知道：在各類交通工具當中，民航客機幾乎是最安全的。世界衛生組織2013年發布的一份報告中說，全球每年約有120萬人死於道路交通事故。而全球空難死亡人數最高的年份是1972年，共有3346人死於空難。1名乘客乘坐單架飛機喪生的幾率在2010年代的時候就已經降到了800萬分之一。假設一名乘客每天都隨機乘坐—架航班，那麼，他需要21萬年才會遭遇一次致命性的航空事故。

可是，儘管數據一再告訴你坐飛機是安全的，一旦有空難發生，還是會有大批民眾出現「恐飛症」拒絕坐飛機而改用其他的交通方式。甚至即便沒有空難，很多人也拒絕坐飛機。

我身邊就有位朋友是這種重度恐飛症患者，他在學生時代做了兩次飛機之後堅決不坐飛機，工作後去了趟日本玩，坐的都是輪渡過去的。他跟我描述說，只要坐上飛機，聽到引擎的轟鳴聲，他腦中就會浮現出那種失重墜落、全機艙里的人們驚恐叫喊的可怕景象。「你跟我說多少飛機有多安全，我也聽不進去，這是我的心病。」他這樣說。

是的，在諸多風險當中，為什麼人們會對空難出奇的恐懼呢？

首先當然與空難一旦發生，更慘烈，更引人注目有關。與空難相比，車禍等事故雖然總體上殺死的人更多，但單個事件中死亡人數是少量的。即便是涉及公交車等大型客運車輛車禍，死亡人數一般也在幾十人上下，現代客運客機搭載人數動輒上百甚至數百人，一旦發生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甚至會被拍成紀錄片反覆播放幾年、十幾年。從而給人一種空難很多很可怕的感覺。加拿大公司Cineflix拍過一個系列紀錄片叫《空中浩劫（Mayday: Air Disaster）》，從2003年首播，至今已經拍了22季，把有黑匣子以來的所有空難全部盤點了遍。我那位朋友的「恐飛症」最初發作，可能就是連着三天肝這紀錄片惹的禍。

但我覺得，很多人患「恐飛症」可能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喜歡那種安全感被交出，命運無法自己掌控的感覺。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坐過飛機，坐飛機時又有沒有和我一樣的這種感覺：似乎從上飛機那一刻起，你就把自己身家性命、甚至人身自由都交出去了。行李放在哪裡，窗板什麼時候可以開關，小桌板什麼時候可以放下，手機是調到飛行模式還是必須徹底關閉，什麼時候可以起身上廁所，這些行為你都必須完全聽從乘務人員的指令。因為所有這些行為都確實會關乎飛行安全，空姐們必須客氣但堅決的要求每個乘客予以無條件的配合。

而更讓你不安的是，即便你為了飛行安全作出了如此多的讓步和犧牲，飛機到底能不能安全到達目的地，在降落之前你是完全不知道的。飛機飛行時的情況對你來說處於一種「盲盒」狀態，你完全不知道駕駛艙里正在發生什麼。常坐飛機的人難免會遇到的情況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之後，「叮咚」一聲響起了機內廣播，然後一個陌生的男聲會跟你說：「各位乘客，這裡是機長廣播，我們現在遇到了一點小問題，飛機可能會有些顛簸，請您不要過於擔心……」

但遇到的到底是什麼「小問題」？是偶爾的氣流擾動？還是四個引擎同時失效了，馬上就要墜機了？你是該繼續睡你的覺還是趕緊寫個遺書，這事兒是沒人會跟你說的——因為就算遇到了棘手的大問題，機長以實情相告也只會亂上加亂，無助於機組人員在冷靜的環境下抓住渺茫的生機。

所以總結起來說，乘客坐在飛機上時，其實處於一種把自己的安全與自由完全交出，無法左右，卻又無從知情的盲目狀態，這就像是要求你在被蒙上眼睛，捆住手腳以後被人抱着走過一段獨木橋。即便別人告訴你這個人如何藝高人膽大，經驗純熟。很多人也是不敢做這種嘗試的。

因為這樣的動作其實反人性，每個人本能中都希望自己權益、尤其是生命權，能不被侵犯，最好也不要被交出，由自己來決定，最起碼要有知情權——當我要死的時候，你好歹要告訴我一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所以，恐飛症其實不是一種心理病，而是一種「人性病」，任何正常人天然的就不喜歡把自己的小命完全交給別人，自己還不得與聞的那種感覺。

說到這裡，你可能就理解我想說什麼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樣的感覺比坐飛機還要恐怖，那就莫過於做一個身陷戰爭中的平頭百姓。因為兩者的邏輯是一樣一樣的——

空難與戰爭都會造成大規模的死亡，空難動輒死亡數百人，戰爭一死則成千上萬人。

乘飛機時，你的自由會被收繳幾個小時，也無法下飛機。而在戰爭中，老百姓需要服從的宵禁、財產凍結、戰時配給制度、權利缺省卻要延續數月甚至數年，也很難逃離戰區。

和乘飛機一樣，在戰爭中你也毫無知情權，參戰國政府為了提振士氣，一般都只會播報對己方有利的信息，哪怕大難已經臨頭，就像機長告訴你「我們遇到了一點小問題」一樣，你收到的信息也永遠是「困難是暫時的」。

末了，在戰爭中，你對你自己的死亡也毫無知情權與把控力，一顆流彈飛來，一顆地雷引爆，一個侵略者隨意的朝你開槍……所有所有這一切，都會輕易掐斷你苦心經營的生活乃至生命。

若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搭乘民航客機其實遠比身陷一場戰爭要安全太多太多，近百年人類空難史積累起來的寶貴經驗，已經形成了各種規範與準則，把風險降到了最低。你上飛機前可以買保險，為你服務的空乘人員受過最嚴格專業訓練，你搭乘的那架客機每個螺絲都被要求進行了最嚴格的檢修……

然而戰爭中，這一切都沒有，沒人會給難民買保險，沒有美麗的空姐、帥氣的空哥安撫你的心情，你生命受威脅的可能性不再低如中彩票……

你甚至不知道，左右這架載着那架巨大的飛機，左右億萬人生死的機長，到底是個真正藝高人膽大的老司機，還是一個其實沒什麼章法的傢伙。

所以，你害怕坐飛機嗎？害怕遇到空難嗎？如果你害怕，你為什麼要為戰爭而歡呼、叫好？你不知道那是比坐飛機危險億萬倍的冒險嗎？

這個問題，我很想問問我那位有「恐飛症」的朋友——他害怕乘飛機，但他又是鐵杆軍迷、精蘇，此次俄烏戰爭爆發之後，一開始就特別興奮的為這場戰爭而叫好——什麼鐵血啊，大帝啊，秀肌肉啊，閃電戰啊，說個不停。

真的，我特別想問問他，也問問與他相似的那些為這場戰爭叫好的中國網民——你對戰爭的歡呼，真的不是葉公好龍嗎？連坐個民航飛機你都怕遇上空難，真要是打起仗來，你又怎麼受得了？

自己害怕遇上空難，連飛機都不敢坐，碰見遠方的戰爭卻又歡呼叫好的人，我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

客氣點說，也許他們只是蠢吧。

全文完

本文3200字，感謝讀完，喜歡請三連，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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