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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後浪研究所
原標題 |當名校生「逃離」起薪3萬的頂級律所
撰文|武鑫
編輯|楊柳

如果說內卷是一場席捲社會的風暴,那「紅圈所」對法學生而言就是風暴之眼。

簡單來說,「紅圈所」指的是中國最頂級的律師事務所,有八家一線律所名列其中。對於大部分法學畢業生來說,律師行業是一個金字塔。位於金字塔頂端的,正是身披精英光環的「紅圈所」和「精品所」。

在向頂端攀登的過程中,除了高薪和上升,年輕律師也要面對高強度的身體負荷、低容錯的工作環境以及無處發泄的精神壓力。有人選擇在身心煎熬中忍耐,有人卻因此不幸墜落。除了向上掙扎的單行線,還有其他選擇嗎?多年苦學的時間成本怎麼辦?放棄為什麼比堅持還要難?

在新一屆畢業生又開始圍獵頂級律所offer的時候,另一種敘事也在發生:有一批人「逃離」金字塔尖,尋找新的出路。

01
靚麗的牢房

歡迎來到頂級律所。

在這裡,遲到早退是不被允許的。這家首先發起3萬元Entry Level的精品所規定,早上必須在9點前到辦公室,遲到一分鐘也不行。否則,前台的小姐姐會記名,合伙人也會在10分鐘之內打電話對你「早安問候」。晚上9點,合伙人會來巡視,看你還在不在工位上。早退也是要被記在小本本上的。

做錯事情,你能肉眼可見合伙人的暴跳如雷,比如沒寫好法律檢索報告。「合伙人字裡行間的數落和diss,會讓你嚴重懷疑自己過去受過的法學教育」,CoCo這樣描述自己在這家精品所的所見所聞。

這種嚴苛的、缺乏彈性的規則,給人撲面而來的窒息感,「人就像被關在靚麗的牢房裡」。

進入這家頂級律所需要披荊斬棘:CoCo本科在武漢大學讀了信息管理專業,之後又在武大和喬治城大學攻讀了兩個法學碩士,畢業後通過了合伙人的智力測試和邏輯測試,才順利入了職。這裡月薪2.2萬,有免費且營養的午餐,這還是2017年,去年又首先提薪至3萬。

即便如此,入職不滿兩個月,CoCo還是決定在當年的國慶假期後離職了。

《風騷律師》劇照,圖源網絡

精品所之上,是《亞洲法律雜誌》(ALB)以收入為衡量標準劃定的8家紅圈所。剩下不在列的,總是處於鄙視鏈的下游。作為高薪和實力的代名詞,紅圈所和精品所往往坐落在各大城市的CBD,也是法學生嚮往的殿堂。

被光環吸引,985法律學碩畢業生方鏟鏟2021年先後在某紅圈所的深圳、北京兩大團隊實習。

作為律所實習生,長了三頭六臂才算合格。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8個月裡,哪裡需要他就去哪。一個大團隊裡有三四條支線,實習生會跟着律師助理着重干一條支線的活,但其他支線還是能使喚你。沒有空閒時間,新任務連續不斷,直到你的工作量已經飽和到外溢。

實習生是到律所實習的在校學生,律所不會承諾你一定能留下。律師助理是正兒八經的實習律師,以留在律所並拿下執業證為目的。實習生是最底層的存在,律助則是次底層。正是因為了解這點,方鏟鏟早在入職前就做好了功課。

投簡歷之前,他根據網絡流傳的一份「律所黑白名單」篩選了部分待遇和聲譽都相對好的律所。最終來到了這家名號響噹噹、師兄也在實習的紅圈所。他每個月能拿到6000元實習工資,相比其他行業以及前些年律所的薪酬已經好太多了,但高強度的工作壓力和時不時受挫,始終讓他感到孤獨,壓抑。

同一律所的實習生辭職了,緊接着他也走了,決定另謀出路。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得這麼幹脆。

實習律師Tako2019年入職了某紅圈所的重慶分所,兩個月時就動過離職的念頭。但律師在執業前必須掛靠律所實習滿一年才能拿到執業證,她不想前功盡棄,就在滿一年時才提出離職。

在這期間,律所二把手曾打電話讓她去疫情大規模爆發的地方出差,並要求她承擔分外之事。這種情況下不一起出生入死,任務還要加碼,她想不通,只能以「人情淡漠」來解釋。她還是去出差了,但拒絕了額外的要求,之後總能在深夜收到二把手的工作郵件,並屢次當着眾人面被奚落工作成果。

在逼仄的就業市場上,薪資高,規模大,資源多的紅圈所是一眾法學畢業生的最優選。

方鏟鏟對此感觸極深,亢奮地說,「卷啊,老卷了,本科生沒有人脈基本別想進去,太難了」。所以,他研一就「潛水」進了北京某大學的幾個新生群。群里經常會發一些名氣較大的律所實習信息,這讓他在不占地理位置優勢的東北高校,比他人更快掌握市場動態。

2021年我國碩士研究生學歷的律師共11.4萬多人,占全國律師的19.85%。圖/司法部官網

拿到國內外兩個法碩學位,且有中外兩個律師執業證,在頂級律所的圈子裡是標配,CoCo觀察到,即使沒達到以上條件,也需要是國內五院四系或地方名校畢業的法碩才有機會。

拼盡全力拿到入場券之後,仍有一批人選擇默默退出,另擇良地。這類情況出現時,他們少則入職幾個月,多則入職三五年。CoCo見證了太多,「紅圈所的離職率跟互聯網大廠一樣都很高。」

02
這才是天選律師

時刻準備着,這是常態,各個年級的律師都已經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

熬夜是家常便飯,實習生也不例外。在深圳非訴團隊時,方鏟鏟每天10點以後才下班,動不動就熬夜。後來到北京訴訟團隊,經常8點多就下班了,半個小時通勤到家後洗個澡,坐在那發會呆,這時候可能突然又來個急活,加班到凌晨,正常,很正常。

剛入職的新人更難說「不」。Tako每天7點多起床,9點之前準時會出現在工位上,如果老闆今天來得比你晚,那遲到一會就沒關係。按規定,下午6點就能下班,但不加班的情況少之甚少,周末也不停有人找。

更有甚者,周六也需要坐班,周天需時不時加班,比如CoCo。碰到國慶節這種假期,高年級律師會叮囑隨身攜帶電腦,說不準有沒有什麼「緊急任務」。

律師的身體就沒幾個好的,「像我師哥就長了囊腫,他是非訴律師」,方鏟鏟和團隊的實習生朋友討論,以這種工作強度和精神狀態干到35歲,如果發胖,很容易得二型糖尿病。

但看看深圳團隊的合伙人,很少睡午覺,隨時隨地都能進入高度興奮的工作狀態,每天都像打了雞血,還得會自我催眠。這才是天選律師,方鏟鏟說。

《勝者即是正義》劇照,圖源網絡

要到頂級律所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身體棒。高學歷、高績點、中美兩個執業證,不過是篩掉大批競爭對手的起點,身體好,才是成就贏家的硬性條件。

但這可沒辦法通過面試判斷出來。要麼早早就明白自己不屬於這裡,要麼就在強撐中變得身心俱疲。

體能彈藥充足的人才有可能留下來。比如於右,換賽道之前,他在上海某律所執業超過五六年,經常加夜班的身體慢慢適應了緊鑼密鼓的節奏。重要的是,他的團隊制度比較彈性,活幹完就行,熬大夜可以稍微晚起一會。聽聞過行業內很多極端案例,他感嘆自己運氣不錯,合伙人比較尊重人,也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畢竟榨乾以後就沒有產出了。

但是這種情況就像「開盲盒」,打開之前誰都不知道會遇見什麼。

明處的工作強度頂住了,你還得挨得過暗處的人際壓力。

律師就像匠人和熟能生巧的手藝人,高低年級律師之間是師徒帶教的關係。實習律師對上級律師的人身依附性很強,要成功留用,必須通過師父的認可簽字。

如果上級律師情緒不穩定,或吝嗇施教呢?不斷滋生的精神壓力是控制不住的。「最受挫的時刻莫過於沒有律師找你幹活」,方鏟鏟說。這種莫大的不認可,會讓自我懷疑像源源不斷的污泥,很快會堵住原本輕快的思緒。

低容錯率則是壓力的另一個主要來源。紅圈所更是把嚴謹細緻的風格發揮到了極致。

律師犯錯就罪無可赦,還會成為職業笑話,這種觀念在CoCo看來,誇大了律師的特殊性,是慣性思維在作祟。律師的容錯率常和醫生比較,「但醫生處理的是人的生命問題,律師處理的是法律麻煩,兩者的容錯程度,孰高孰低顯而易見。」

不同律所對律師犯錯的處罰制度也有區別,這反映了不同老闆的管理風格。於右的團隊能夠包容「標點符號誤用、錯別字」這類文本錯誤,但Coco所在的團隊更信奉「你們一定要吃苦,我來教你做人」這套法則。

03
拿得起,放得下

放不下的沉沒成本是大多數法學生離職時的最大顧慮。

從外交學院國際法專業畢業,又到香港大學攻讀了法碩,經歷了多輪面試後,Tako才順利進入紅圈所,成為重慶最車水馬龍金融街上的一員。

每日清晨,身着套裝、手拿咖啡,大步流星進入裝修精美的辦公室,光鮮倒是光鮮的——在家鄉的親友圈裡,律師也是個名副其實的美差。「還是會有點身份和社會地位帶來的優越感」,Tako說。但入職兩個月後,她隱約察覺到氣氛「不太正常」,離職的同事臨走前叮囑她,不要留在本地,去北上廣才好,這裡只有奴役,沒有人文關懷。

她列表分析了留和走的優缺點,最大的缺點是「團隊氛圍不好」,最大的優點是「工資高」。考慮到已經付出的時間,她決定繼續堅持。

她的理想一直是做刑事辯護,但很快一位上級律師打電話告訴她,「你的性格使然,只能做非訴,只能成為一名證券律師」。Tako覺得這是有目的的打壓,想讓她打消去做刑事辯護的念頭,繼續幫忙幹活。這讓她再次開始盤算離職,熬滿一年拿下執業證,裸辭。

截至2022年10月9日,在豆瓣Women in Law女性律師互助組檢索「紅圈」共有1200條結果

同樣面對沉沒成本,CoCo的離職決定就像她本人一樣乾脆利落。

只有嚴明的紀律,沒有溫暖的歸屬感,這是她在律所時最深的體驗。合伙人的情緒化,傳統大家長式的管理模式,讓她對律師職業本就不多的熱愛逐漸消磨殆盡。

「律師更像他人糟糕情緒的垃圾桶。」她認為律師只能被動響應式地去解決問題,無法給人提供內生價值,創造力被擠到了不起眼的角落。CoCo希望能釋放出體內那股橫衝直撞的勁,帶着好奇,去拓荒。所以當創業公司拋來橄欖枝時,她就順勢跳槽了。

這個決定在周圍人看來「很不正常」,後悔偶爾會從腦海里飄過,但她仍然慶幸當時做了這個比較特立獨行的決定。

對於985法律學碩畢業的方鏟鏟來說,不去紅圈所當律師,去哪呢?紅圈所始終是「小鎮做題家」的好去處,能在北上深得到充沛的機會、資源和高薪。但他也知道,在那裡,乾枯是遲早的事,人無法獲得情緒滋養,就像被一直要求生長的樹苗沒有雨水澆灌。

內耗的情緒急需一個出口,但人人都在忙,沒人有空並且願意聽你訴說,連自己都沒空安撫自己。雖然經常團建,也會發些禮物,但更多時候,他感受到的是「表面客氣,暗流涌動」。

留或不留,不留去哪?直到今年3月份,很多同學都已經拿到了offer,他才想明白自己確實忍受不了這樣的孤獨。

《非常律師禹英禑》劇照,圖源網絡

於右本碩都是雙非高校,找工作時只投了一家紅圈所,入職五六年後一路做到了高年級律師。在進軍合伙人的道路已經過半之際,他卻轉身離職。

這個選擇是他衡量自我優勢之後的抉擇。合伙人的另一面是商人身份,要讓他從一門心思做業務的單純身份,轉型成要開發維護客戶、承擔創收壓力的複合型身份,是個莫大的挑戰。而他的內核是不斷打磨技能的手藝人,簡單純粹的環境才讓他舒適。

「人應該發揮所長,不強求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離職後,他去了外資企業做合規顧問。

優秀的律師就像經驗和時間編織成的藝術品。只要堅持耕耘,就能得到回報,尤其在頂級律所。於右覺得在紅圈所堅持下來的律師都有一種非凡的韌勁和細緻度。

方鏟鏟感嘆,「就業不一定要紅圈,但實習一定要紅圈,這是拿到其他offer的門票和入場券,是能力的證明。」

04
另一種前進

沒人能否認在頂級律所的成長,也沒有什麼付出會完全沉沒。

在紅圈所被「奴役」一年後,Tako去了北京一家非紅圈律所,做了心心念念的刑事辯護與刑事合規。

但體驗,依舊很難說好。比起紅圈所的「人情淡漠」,這裡人情和關係被擺上明面,上升通道多由人際關係決定;比如紅圈所的嚴謹制度、公開透明、資源分配固定,這裡缺少規則的約束,頗有叢林法則的意味。一言以蔽之,只靠工作業績很難脫穎而出。

有了紅圈所和非紅圈所的雙重經歷,在工作3年後,她探索出了適合自己的路——成為一名獨立律師。

律師或任何職業,獨立都是她覺得最自由的選擇。「獨立之後沒有上下級權力關係,也不必被動回應別人的要求,能夠主動選擇工作方式和客戶,更擁有了恢復和療愈的空間。」

《勝利即是正義》劇照,圖源網絡

離職後的CoCo不斷在測試人生的可能性。從頂級律所到創業公司,再到4年後離職自己創業,2017年至今她經歷了三次重大決定。從規則明確的空間,到相對自由的環境,最後來到「整個世界都是你的,同時也不是你的狀態」。

創業公司的主要業務是為法律人提供專業的數據庫,這個工作整合了CoCo在本科階段掌握的信息管理知識,和後來的法學知識。她和團隊用了三年的時間,從用戶量和活躍度上,擊退了國外的同類數據庫巨頭在中國的市場。羽翼豐滿,調研到位之後,CoCo開始了自己的創業大計,組建了LegalMVP社群,幫律師事務所做法律產品的落地。

從0到1很難,CoCo說這是她的「歷險記」。

方鏟鏟離開紅圈所之後,又拒絕了央企的面試,去了離家鄉很近的一座二線城市,在一家國企總部做訴訟管理。他的熱愛是訴訟,特長是與人打交道,需求是未來能過上輕鬆平淡的生活,這份工作是他再三衡量之後的最優選。

早八晚五的生活,讓他有空去做喜歡的事。當被問及有沒有後悔過,他提高音量,「我才不遺憾,而且越來越不後悔,做這個選擇快樂得很。」

「想清楚了就沒什麼好後悔的。」於右也這麼說。在外資企業做合規顧問,新老闆會主動告訴大家不必加班,但團隊則責任心仍會促使大家加班完成工作,只是比起在紅圈所,工作強度小了很多。放棄積累許久的成果和清晰可見的發展前途,換來的是相對穩定的工作節奏,他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能夠去社交和享受生活。

一撮人想進紅圈所,另一撮人計劃着出來。職場不是單行線。無論你身處哪裡,爬不動了,停下或轉身,未嘗不是另一種前進。

(應受訪者需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一 周 熱 點 回 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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