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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民和海洋之間越來越遠,海洋社會的脆弱性也越來越明顯。
大家好,我叫王利兵,來自廣州大學社會學系。我從2012年開始讀人類學的博士,今年剛好是我做海洋人類學的第十個年頭。
我們做人類學研究,一般都要有一個自己的田野調查地點,在選擇時會希望這個地方最好能夠帶來一種異文化感,也就是這個地方與自己生活成長的地方能夠有一些文化差異性。
因為我是來自內陸的,所以我就很想做關於海洋社會的研究。一開始我去了一些東南的海島,比如福建的平潭島、東山島,還有廣東的南澳島和海陵島,但是這些島嶼都沒有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有一次在和系裡一個年輕老師聊天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在網上看到海南有一個地方,叫潭門,挺有意思的。
我當時一回到宿舍就趕緊百度了一下,發現真的有很多關於潭門漁民的介紹和報道。
但是這些報道都是什麼內容呢?基本上都是關於潭門漁民在南沙海域作業被東南亞國家抓扣襲擊的新聞。我當時就特別好奇,這些潭門漁民為什麼跑那麼遠去搞漁業生產?東南亞國家這些海警為什麼要抓他們,他們在那裡到底是做什麼?
於是我很想去那個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在2013年11月,我帶着好奇心第一次去了潭門。這也是我第一次去海南,所以我蠻新奇的。
🌴就決定是潭門了
大概是到潭門的第二天,我去村子裡閒逛。村子裡到處都是椰林,我走在椰子底下其實挺害怕的,害怕頭頂的椰子突然掉下來砸我。後來村民告訴我說不用害怕,椰子只砸壞人。
我看到有幾個人在收椰子,樹下面站着一個年紀比較大的阿婆,她講話我聽不懂,但是她突然拿出一個蛇皮袋裝了三個椰子給我,我推辭沒要,但是阿婆的這個舉動讓我特別感動。
後來我每天在村子裡逛,也經常有漁民邀請我去家裡吃飯,我當時就覺得這些漁民真的很淳樸,他們對我這樣一個外來的陌生人沒有特別強的戒備之心,於是我決定就是這個地方了,就是潭門了,我要在這個地方做田野調查。
在潭門待得越久,我發現越來越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說在潭門漁港停了很多大船小船,差別非常明顯。小船基本上都是外地的漁船,來自海南島西部的儋州、臨高,還有廣東的陽江等等。
而這些大船就是潭門漁民的漁船,它們不在近海作業,都是去西沙,跑得非常遠。
從帆船時代開始,潭門漁民就一直在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搞漁業生產,歷史其實是非常悠久的,所以潭門的很多老漁民都把南海叫祖宗海,有的時候甚至把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叫做自己的第二家園。
大家知道,在帆船時代既沒有導航也沒有機械動力,出海都是靠經驗,潭門漁民也是這樣。但是他們另外還有一些工具,比如像羅盤,還有海圖——右邊這個海圖就是他們從東南亞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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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獨門秘籍的工具叫更路簿,上面一般會記載着他們從潭門出發到西沙群島、南沙群島,甚至到東南亞的很多線路、地點、距離。
更路簿是怎麼來的呢?在過去的帆船時代,潭門漁民中一些經驗特別豐富的船長,他們出海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經過的地方還有走的線路記下來。
但是我們很多普通人是看不懂的,因為上面的很多地名概念都是用海南的方言記錄的,有一些詞彙甚至是潭門漁民自己造出來的,所以有些學者把它叫做「南海天書」。
2013年我在潭門做田野的時候,根據我搜集到的更路簿,在手邊的地圖上繪了一些草圖。比如這個是在西沙群島,大家會看到,西沙群島的線路圖很複雜。
圖中這個大潭指的就是潭門,他們當時就是從潭門直接到西沙的趙述島,然後到北島,再從這個地方出發,分開到各個地方去作業,最後到了中建島這個地方。
之後,再從這個地方出發去南沙群島,或者是直接去越南。那我們再來看看南沙群島的線路圖。
他們到南沙後的第一站就是最上面的這個叫雙子群礁的地方,到了這個地方以後他們就會分開,一般會分成東、南、西三條線作業。
在這個圖上還有很多線路是直接通到東南亞的。前兩年海南大學李文化教授用計算機做出來的這個圖,可能比較好看一點。
我展示這些圖是為了告訴大家,潭門漁民的活動範圍非常大,流動性也非常強,可以說潭門漁民的足跡踏遍了南海的每一個島礁。所以我們中國現在說南海是我們的領土,是有現實和歷史的依據的。
潭門漁民的流動性,不僅僅體現在這種漁業生計上面,還體現在他們的文化上面。可能很多朋友知道,沿海的漁民普遍都拜媽祖,有的地方叫天后,但是潭門漁民不拜媽祖,他們有自己的海神,叫做一百零八兄弟公。
關於一百零八兄弟公大概有兩種傳說,一種傳說講的是過去有109個漁民到西南沙海域作業,其中有108個漁民遇難了,後來他們就變成神保佑這些漁民。
第二種說法是說過去有108個漁民到東南亞搞貿易,然後途經越南一個叫做孟早的地方,當地的士兵見財起意殺害了他們。後來越南的國王給他們平反了,他們就變成了神保佑這些出海的人。
其實不管這個傳說是怎麼樣,都說明了這與漁民出海的生計方式和流動性是密切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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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門漁民每一次出海的時候,船長都會帶着他們到兄弟廟前先去拜一拜兄弟公。他們不僅在陸地上拜,還把兄弟公的信仰帶到了西沙群島、南沙群島。
所以在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很多島礁上,都能夠看到這些兄弟公廟宇的遺蹟。比如說在西沙的永興島、北島,或者是南沙群島的太平島、北子島、南子島,都有很多這樣簡陋的廟宇,它們都是漁民建造的。
他們還把海神兄弟公帶到了東南亞,如果大家有機會去東南亞旅遊,可以去一些海南籍的華人社區里走一走、看一看,會發現絕大多數海南籍的華人社區里都有兄弟公信仰,這個文化傳播的範圍是非常廣的。
🌴在帆船時代出海
大家也肯定會好奇,潭門漁民去西沙、南沙幹什麼?西沙、南沙和我們近海的海域環境差別比較大,都是珊瑚礁海域,所以漁民是沒有辦法用漁網來捕撈海貨的。
那他們的做法是什麼呢?潛水捕撈,潭門漁民叫做丹氣潛水,就是憋一口氣潛到水底去。在潭門,每一個漁民都是潛水高手,他們潛水很簡單,沒有什麼工具。唯一的工具就是他們自己製作的護目鏡,
他們把這個護目鏡叫做水鏡,是用一塊玻璃和一些橡膠裁出來的,非常簡單。
因為魚不容易保鮮儲存,而且魚的價格比較低,所以他們在西沙和南沙一般不抓魚,撈的都是一些比較值錢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樣。
第一個是海參,第二個叫公螺,學名叫馬蹄螺,有的朋友可能吃過,第三種是蚵肉,可能大多數人沒有吃過,它的學名叫硨磲肉,潭門漁民把這叫做潛水撈三寶。
他們每次作業的時候都是兩個人一個小艇,其中一個人潛到水下面去,另一個人在船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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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過去他們潛水撈三寶時使用的工具。
在帆船時代,潭門漁民出海都是用帆船,但是他們的帆船比近海的漁民用的帆船要大一些,一般用的是兩桅或者三桅的,大一點的帆船噸位也一般在100噸左右。
因為那個時候出海都需要依靠季風和洋流,所以對於時間的要求非常強,一般都是在每年農曆的11月份左右,東北季風吹過來的時候他們才出海,到第二年西南季風吹過來的時候再回來。
有的時候他們可能會錯過季風,那就只能在島上住一年,等到第二年的西南季風吹過來的時候再回來,所以這一個航程的時間是非常久的,最低都要6到8個月。
因為時間比較久,距離也比較遠,所以他們出海是不會只有一艘船出去的,至少都是五六艘船一起行動,一艘大船一般可以載20多個人,所以一個船隊大概就有100多個人,潭門漁民把這叫做聯幫出海。
聯幫出海主要就是為了大家相互有個照應,比如說在海上經常會遇到風暴、海盜,所以在過去的帆船時代,他們每一艘船上一定要招一到兩個會武功的人,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在這些船長當中,他們會推舉一個最德高望重的船長來做幫主,帶着他們一起出海。在傳統的海洋漁業社會裡,船長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在潭門,船長經常會被大家視為英雄這樣一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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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去一些沿海漁村的時候會發現,這些地方的年輕人和老年人之間好像關係比較隨意。我們表面上看上去確實是那樣,但是我認為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是我們在用自己生活的陸地農業文化來理解他們的海洋文化。
在我們的農業社會當中,我們是一個半身插在土地里的社會,我們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的社會,所以流動性是比較低的。在這樣一個社會當中,我們更看重的是什麼?是規則,是權威,要長幼有序。
但是海洋社會不是這樣,海洋社會的流動性非常強,他們更看重的是什麼?是經驗和能力,而不是年齡和輩分,所以海洋社會是一個更加民主平等的社會,這也是為什麼說海洋是民主之母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海洋社會當中,他們不僅僅講究民主和平等,還特別講究合作性。我們在農業社會當中,可以做到自給自足,但海洋社會是不行的,你不可能一個人開船出海,你也不可能一個人搞漁業生產,而是每一次出海都要相互合作。
過去在潭門,每一個漁民出海一定要和自己特別熟的人一起,所以一般都是父子結對或者兄弟結對,比如這兩個小伙子,是我在潭門比較熟悉的一對兄弟,叫吳清銳和吳清旺,他們倆就是每次都一起出海。
我認為海洋社會擁有的一些文化特徵,都是建立在他們這種流動性的基礎上的,或者可以說流動性才是海洋社會最大的一個文化特徵,流動性有多大,海洋社會發展的活力才有多大。
但是相反,如果這種流動性被限制了,那麼它的發展也會受到很多的限制。我們可以從潭門漁民在1950年代以後的社會變遷當中,非常明顯地看出來這種關係。
🌴30年後的南沙
大概在1954年,我國各個地方都開始禁止漁民去遠海作業了,潭門漁民也不例外。
當時所有的潭門漁民都被編到了漁業生產大隊,被安排在海南島周圍的近海搞漁業生產,比如說燈光作業、放釣作業,也有一些漁民被拉到西沙群島去開採鳥糞,因為西沙群島鳥糞特別多,他們把它拉回來當肥料賣。
但是其實這些工作漁民都不會,他們根本不熟悉,沒辦法,就只好從頭學。雖然集體化時期潭門漁民沒辦法回到祖宗海、回到南海去開展漁業生產,但是集體化時期卻是漁民社會地位最高的一段時間。
當時在潭門,每一個漁民一個月可以領到42斤大米,要比農民多20來斤,而且每個月還可以領到一些現金和海鮮,所以他們那時的生活是非常好的,周圍人都特別羨慕他們。我在跟那些老漁民聊天的時候,他們都特別懷念集體化那段時間。
這段禁海的時間大概一共持續了30年,到了1984年,我們國家的政策才開始慢慢放開,所以當時海南的地方政府就開始謀劃,讓這些漁民重新去西沙和南沙開展漁業生產。
但是因為中間間斷了30年,這30年中發生了特別多的變化,最大的變化就是我們的南沙群島和很多島嶼都被東南亞國家非法占領。那怎麼辦呢?他們決定派一些漁船先去探探路。
到了1985年年初,潭門區公所就派了5艘船去南沙探路,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當時帶隊的船長叫蘇承芬,他也是潭門經驗非常豐富的一個老船長,但是他最近一次去南沙已經是1955年以前了,已經30年沒有去過南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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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跟我聊的時候說他特別害怕,因為他害怕自己會迷路,那個時候他們出海還沒有北斗系統。
此外他也害怕跟在他後面的四艘船會跟丟,所幸的是他們沒有走丟,也沒有迷路,大概在從西沙出發的第四天,他們就到了我們剛才講的南沙群島的雙子群礁。
後來他們在南沙一共待了20多天,哪些島上有人,哪些島上沒有人,把南沙的情況大概都摸清楚了。最大的一個發現是什麼呢?他們發現南沙的海獲比以前還多。
把這個消息帶回來以後,潭門漁民都特別興奮,都想趕緊回去。
但是他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們現在要去的南沙海域,已經不再是30年前那個自由流動的南海了,他們現在去的是一個邊界越來越清晰,邊界感也越來越強烈的南海。
所以從1990年開始,潭門漁民去南沙海域作業的時候,經常和東南亞的漁民還有東南亞的海警發生特別多的衝突。其實在1950年代以前,潭門漁民也經常會在海上遇到東南亞漁民,他們關係非常好,彼此之間經常會幫助。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民族國家對於海洋的爭端越來越激烈,導致漁民和漁民之間的衝突也越來越多。
我曾經做過一個統計,從2000年到2015年,潭門漁民在南沙海域遭到東南亞國家抓扣、驅趕和搶劫的頻率是非常高的,潭門大多數的漁民都有過這種經歷。我在跟他們聊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特別願意分享,也特別高興,講的時候都是眉飛色舞,一點不害怕,也不會覺得丟人。
🌴陸地的吸引力
潭門漁民主要抓海龜和玳瑁,這兩樣現在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他們抓這個肯定是不對的,但其實潭門漁民自己並不會吃,因為他們覺得海龜肉吃起來特別口渴,不好吃。
那為什麼抓呢?是因為很多人要買這個東西。2003年的時候,有一些潭門漁民在西沙看到了一些日本漁民在抓海龜,後來去打聽,然後聽說在廣東香港一帶有很多人喜歡吃海龜肉,喜歡買海龜做標本。
2013年、2014年我在潭門做田野的時候,海龜肉的價格大概是200塊錢一斤,如果做成標本的話,它的價格更貴,是根據尺寸來的,一般都能夠賣到兩三萬。所以大家可以看出,這個利潤是非常高的。
就像我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潭門漁民只是被現代消費市場裹挾着前進的一個邊緣群體。但他們抓海龜、玳瑁,後來引起了特別多的輿論,地方政府的壓力特別大,所以到了2010年前後,他們就不再抓海龜了。
他們去做了另外一件事情——打撈硨磲貝。在帆船時代,他們只是割硨磲肉,而不會去撈貝殼,因為撈回來也沒有用。但是現在一些船老闆聽台灣的商人說,硨磲貝可以做成工藝品,很好賣。
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硨磲貝,它是海洋當中最大的一種貝類,我們把它叫做貝類之王,是佛教的七寶之一。它的質地和玉非常接近,是製作佛珠還有一些工藝品的非常好的原材料,所以當時就有很多船老闆瘋狂地招募打工仔去撈硨磲貝。
2012年到2015年,剛好是潭門漁民撈硨磲貝最瘋狂的時候,聽說當時一年從西沙、南沙撈回來的硨磲貝大概有8到10萬噸,數量非常龐大。
剛好那幾年也是海南旅遊業發展最好的階段,所以當時在潭門的街上,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工藝品店,有很多遊客去潭門買這些工藝品來送禮。
但是這些硨磲貝其實都是珊瑚礁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一旦被撈走,對珊瑚礁生態系統的破壞是非常大的。
2014年1月的時候,我閒着無事花了半天時間在鎮上數了一下到底有多少門店,發現一共有233家工藝品店,全是賣這些東西的,這還不包括一個叫潭門九吉坡的工業區,那個地方還有五六十家工廠。
在村子裡還隱藏着無數的家庭作坊,他們主要都是做雕刻。
所以那幾年有特別多外地打工仔,聽說最高峰的時候有15000人到潭門打工,很多是來自於湖南一個叫做道縣的地方。
那幾年也是潭門經濟最高光的時刻,當時漁民的收入是非常高的,聽說漁民出海一次最低可以掙到四五萬,一年二三十萬是沒有問題的。如果你在陸地上開這些店可能收入更高,少的話三五十萬,多的話可能一百萬以上。如果2015年大家去潭門,會發現街上停滿了寶馬車。
但是這種經濟的發展沒有讓漁民的社會地位越來越高,相反很多人賺到錢以後的第一選擇是逃離海洋,回到陸地上。
我可以給大家舉個例子,過去在潭門,漁民如果要給自己家的小孩找對象,他一定會優先選擇漁民家庭,因為在他們看來,出海代表着一種膽識、勇氣和能力。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有一天一個村幹部跟我說,現在誰還會找漁民呢?只有那些沒有能力的人才會出海,出海風險又大又辛苦,有能力的人都會留在陸地上,不會出海。
這種變化反映的一個深層次的問題是什麼?就是陸地的吸引力是大於海洋的。在人類學視角看來,陸地和海洋代表的是兩種絕對不同的空間秩序和思維方式,海洋是開放的、流動的、沒有邊界的,所以漁民看重的是自由、平等。
但是陸地是有國家的、有邊界的,講究秩序、權威和等級,所以在中國的歷史上,明朝和清朝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禁海的。為什麼?因為從國家的角度來說,它不願意自己陸地上的這些臣民跑到海洋上去,這樣就無法管理了,所以它不希望自己的漁民出海。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從漁民的角度來說,他們其實也不願意出海,他們更多願意留在陸地上。因為海洋代表着一種邊緣,這種邊緣不僅僅是在空間上、在地圖上的邊緣,更多的是一種身份和文化上的邊緣。
現在在沿海地區有一個特別大的問題:子承父業已經成為了歷史,很多漁民回歸到陸地。這種回歸,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一種身份和文化的回歸。
潭門漁民在2015年前後的經濟發展確實很好,但是這種經濟是不可持續的。2016年底,海南省政府出台了一個文件,規定禁止在海南省範圍內捕撈、銷售和買賣硨磲。
其實這個文件就是針對潭門漁民頒布的,所以從2017年1月1日開始,他們就不能賣硨磲貝了,潭門的經濟開始快速地下滑,工藝品店越來越少。
大家如果現在去潭門旅遊,就會發現已經沒有一家工藝品店了,外地打工仔也走了,政府也不再給他們油料補貼了,很多漁民就不出海了。那不出海乾嗎?他們很多人只好在陸地上打打零工。
但是這肯定不是長久之計,很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幾乎都迷失了方向。所以對於潭門這個地方來說,轉型是迫在眉睫的。但是怎麼轉型,轉向哪裡?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從我這些年在沿海各個地方跑的經歷和我自己的研究來看,我們國家漁民的轉型方向,大概有三個,第一個是轉向海水的養殖業。
但是養殖業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它對技術的要求比較高,另一個是風險比較大。比如說颱風來了,或者有病蟲災害,可能會讓你幾年都回不了本,對於那些靠經驗出海的漁民來說,轉型成養殖業是不太合適的。
第二個方向就是轉向遠洋漁業,「造大船、闖深海、捕大魚」是中國海洋漁業未來的方向。遠洋漁業這些年在山東和江浙地區的發展是比較好的,所以在江浙地區會看到很多遠洋的漁船、遠洋的公司。
但是如果大家去跑一跑,比如說去山東跑一跑,就會發現這些遠洋漁業的船老闆還有資本都是來自於外地的,不是當地漁民,甚至船上打工的人也不是當地漁民。
在我看來可能主要是兩個方面的原因,一個是這些近海的漁民不太擅長出遠海,另一方面就是我前面講到的,漁民出海都喜歡和自己熟悉的人一起出海,但是現在遠洋的漁船上面,很多都是陌生人、外地人,所以他們會不習慣。
還有第三個轉型的方向就是發展旅遊業,這是我們今天絕大多數的沿海地區都在實行或者在準備的一個方向,因為旅遊業可以讓大家不出海,在陸地上就可以掙到錢。
但是這裡面同樣存在很多問題。我發現在旅遊業發展比較好的一些濱海漁業社區,占主導地位的都是外地人,比如說在海南的三亞、廣西的北海,出租車行業、餐飲行業基本上全被外地人壟斷,特別有意思。
我也經常在想為什麼這些漁民不能做生意,不會做這些事情。我覺得也許漁民們不是不擅長做生意,而是他們更加擅長做海洋上的貿易,但不擅長在陸地上做生意。
而且漁民還有一個特點是很擅長消費,不擅長儲蓄,這也是海洋社會和我們農業社會的一個重要區別。所以潭門這些漁民每次出海回來,就坐在鎮上喝老爸茶,每天從早喝到晚。
旅遊業還有很多其他的問題,比如單一的旅遊業發展會讓這個地方的經濟和社會的脆弱性越來越強,像這幾年的疫情,對旅遊業的衝擊就是非常大的。
但是我認為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呢?是我們現在旅遊業的發展模式存在的問題。他們讓漁民洗腳上岸不出海,然後發展旅遊業,所以我們去這些地方旅遊就會感覺沒有特色,沒有歷史,沒有傳統。
這樣一個沒有歷史、沒有特色的社區,它的旅遊業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有多大的可持續性呢?我是持一種懷疑態度的。
從這樣一些變化,還有我們國家的一些海洋漁業的政策來說,漁民和海洋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遠的,海洋社會的脆弱性也越來越明顯。我們現在在做的工作,就是希望我們用人類學田野調查的這種方法,儘可能的去記錄這樣一些正在消失的海洋文化和遺產。
從我第一次去潭門到現在大概也快10年了,這10年裡我每年都至少要回潭門一次,潭門在這十年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這種變化其實也是很多沿海漁業社區變化的一個縮影。
在這之中,我認為最重要的一個變化是,漁民和海洋,包括我們和海洋之間關係的變化,這樣一些變化應該引起我們更多的關注。
這就是我的分享,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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