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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是中國歷史上負有盛名的「古蹟」,因吳蜀聯合兵敗曹操而為後人所習知,自古以來即是文人騷客憑弔懷古的對象。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上罕有其匹的「通才」,舉凡詩、詞、文、書、畫等各個領域,蘇軾都有曠世傑作流傳。蘇軾與赤壁的相遇,更是中國文學史上值得關注的歷史時刻。復旦大學中文系朱剛教授選取了三篇蘇軾書寫赤壁的名篇,通過細緻的文本解讀,層層遞進,將讀者引入蘇軾的心靈世界。本文節選自《蘇軾十講》之第四講「三詠赤壁」,感謝朱剛老師授權轉載。
蘇東坡三詠赤壁
文 / 朱剛
《念奴嬌·赤壁懷古》與「豪放詞」
在詞史上,蘇軾是「豪放詞」的開創者,而第一代表作就是在黃州所作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們知道所謂「豪放」是相對於「婉約」而言,宋詞分別「豪放」和「婉約」兩派,似乎是個眾所周知的常識。一般情況下,我們會從字面去理解,大致看作表達風格上陽剛、陰柔的區別。但實際上,在詞的發展歷程中,這不只是一個風格的問題,甚至可以說,主要不是風格問題。有不少學者致力於從文學批評史的角度清理這個問題,在此推薦王水照先生的兩篇論文,一篇是《蘇軾豪放詞派的涵義和評價問題》,發表於《中華文史論叢》1984年第2輯;另一篇是《從蘇軾、秦觀詞看詞與詩的分合趨向》,發表於《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根據他的清理,不受束縛的創作態度,不一定指作品的審美風格。從審美風格的角度把詞分作「婉約」「豪放」二體,也就是這二分法的最早來源,現在可以找到的是明代張綖的《詩餘圖譜·凡例》:
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辭情蘊醞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其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後山評東坡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我們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雖然張綖提出了二分法,但在他心目中,這兩派並不是對等的、並列的關係,他說「詞體以婉約為正」,婉約詞才是正體,那麼豪放詞只能是變體了。當然,王先生提示我們,從今天尊重歷史的態度出發,應該把所謂的正體、變體理解為傳統的詞與經過革新的詞。從而,當我們談論「豪放派」時,相比於作品風格,是更應該注重其寫作態度,即革新詞體之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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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殘卷《雲謠集雜曲子》
無論是作為歌詞,還是作為一種新生的詩體,詞本來都不應該存在確定的風格。就像詩一樣,作者各人有個人的風格,從來沒有「豪放詩派」和「婉約詩派」對舉的說法。現存的唐代詞集《雲謠集雜曲子》,可以說是最早的一批詞作,從風格上看,也是多種多樣的。只不過,這個詞集出自敦煌遺書,宋人是看不到的,他們大概只看到文人的詞作。文人「填詞」之風始於唐代中期,至晚唐、五代而愈趨流行,恰好這個時代的文人喜歡填「婉約」的詞,他們總是在歌筵酒席之間,填一首新詞付歌姬去唱,內容當然是這些文人與歌姬之間的不必負責的「愛情」,而且多數是以歌唱者即女性的口吻寫的,風格大抵「婉約」乃至綺靡。這當然並不妨礙一些感人的優秀作品的誕生,而且在五代時期的西蜀,還編出了一部影響深遠的詞集《花間集》。看不到敦煌寫卷的宋人,就把這部《花間集》認作詞的祖宗,如此一來,詞竟是天生「婉約」的體裁了;在此背景下,「豪放」詞的出現,除了風格上的創新外,更主要的意義就在於對詞這種文學體裁的認識的改變。
這種改變當然會有一個過程,首先要擺脫以歌唱者口吻寫詞即「代言」的做法,變成作者的自我表達,然後才是以蘇軾為代表的「以詩為詞」的寫作態度,就是把詞當做一種新的詩體來寫,與原有的詩歌傳播融合。從系年上比較可靠的作品來看,蘇軾寫詞大概開始於杭州通判任上,那裡住着一位著名的老詞人張先,與張先的交往很可能是他開始寫詞的契機。杭州、密州、徐州時期的蘇軾詞,有一大部分是跟兄弟、同僚、朋友相關的,或寄贈或唱和,在交遊之中產生,僅以贈杭州知州陳囊的詞為例,就有《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南鄉子·送述古》《清平樂·送述古赴南都》《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行香子·丹陽寄述古》等好多首。在士大夫交遊、迎來送往的場合,一般會有詩唱酬,但蘇軾卻經常有意識地改用詞,甚至有時候對方贈他一首詩,他回贈的卻是詞。可以說,他用詞取代了詩的某些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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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集》
宋刻遞修公文紙印本.
至於「豪放詞」,一般認為,寫於熙寧八年(1075)冬天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是具備「豪放」風格的開山之作:
老夫聊發少年狂。
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
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東跑樂府箋》卷一)
在一次打獵活動之後,蘇軾填了此詞,填完了自己頗為得意,寫信給朋友說:「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並自謂:「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與鮮于子駿三首》之二,《蘇軾文集》卷五十三)柳七郎就是婉約詞人柳永,蘇軾顯然是有意要改變柳永詞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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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書《行書治平帖卷》
柳永擅長的,就是以柔婉的風格表現男女情愛題材,而請妙齡的少女們歌唱。不過生在北宋太平時代,他也不免兼為一個企圖通過科舉而成為士大夫的書生,後來也當過小官,所以他的詞中其實也含有士大夫自我表達的成分,只不過與詞的傳統題材、風格經常融合在一起。與此相比,蘇軾就是更進一步,改變《花間集》以來的傳統題材、風格,成為純粹的士大夫自我表達,從而也改變了這種文字體裁的性質:從歌姬的唱詞變成了士大夫的抒情詩。所以,他有意強調自己跟「柳七郎風味」不同,而且也知道他的作品不再適於歌姬演唱,於是他改變了演唱方式,讓「東州壯士」伴隨簡單的舞蹈動作來歌唱。從他特意說明「吹笛擊鼓以為節」來看,顯然他選擇的樂器也與通常有別。
風格上的創新和題材上的開拓是至為明顯的。狩獵的題材用以吟詩作賦固然常見不鮮,但用以填詞,卻很可能是第一次,而與這一題材相應的風格,即便不是雄壯豪放,至少也無法「婉約」。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並不是簡單參與狩獵而已,他是作為密州知州,親自組織和指揮了這次狩獵活動,上闋一開頭就突出了他的豪邁意氣,自稱「老夫」之「狂」不減「少年」,繼而寫嚴整的裝備,包括獵犬、獵鷹和軍人裝束的隨從,接下去是開闊的狩獵場面,他不但率領「千騎」將「平岡」團團圍住,而且讓全城老少都來觀看,還親自表現一番,彎弓去射猛虎。歷史上狩獵活動是個具有濃厚儀式性的傳統,目的不是去弄點獵物來下酒,而是與今天召開體育運動會的情況相似。就此而言,事後的作詞、演唱,便也是這次活動的繼續,仿佛運動會的閉幕式。無論如何,從頭到尾都出自這位地方長官的精心策劃、組織、指揮。我們可以看到,這「聊發少年狂」的「老夫」已有多重領軍人物的身份:作為密州知州他是當地軍民的長官,在狩獵活動中,他是總指揮,而填出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的他,又成為「豪放詞派」的開創者。毫無疑問,蘇軾以他的行為和作品塑造的這個自我形象,就是千年以來主宰中國社會的精英——士大夫形象,而他的「豪放詞」,自然便是士大夫的自我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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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繪《枯木竹石圖》
士大夫的自我表達,在下闋中呈現得更為明確複雜。喝酒壯膽,是表達他的激情,這種激情沖淡了對於歲月流逝、兩鬢微霜的憂慮。不過,畢竟歲月流逝而壯志難酬,什麼時候皇帝會派一個使者來給自己委以重任呢?這一層意思似乎不宜直說,所以蘇軾採取用典的方式來曲折地表達。不過,典故也只是勉強地表達出希望被重用的意思,其實蘇軾的處境跟漢代的魏尚並不相同。魏尚是漢文帝時代的雲中太守,抵禦匈奴,頗為戰功,只因報功時略有誤差,被貶官削爵。這是因為皇帝不了解情況,未認識其才能,後來得到馮唐的說明,便開釋了誤會,立即派馮唐持節奔赴雲中,重新起用魏尚。蘇軾的情況與此不同,宋神宗對他並非缺乏了解,相反,對他的才能是有足夠認識的,其間也沒有多大的誤會,不加重用的根本原因在於政見不同。換句話說,蘇軾之所以不得志,正因為他自己反對現行政策(即王安石「新法」),就此而言,怨不得皇帝。對此,蘇軾本人肯定心中有數,所以最後也是非常勉強地把自己和皇帝捉置在一條戰線上:面對外國,他們總是一致的。雖然從歷史上的邊關英雄寫到自己立功邊疆的志向,似乎順理成章,但後來的事實表明,蘇軾其實並不贊成向西夏用兵。我們了解蘇軾的生平和政見後,就會感覺這首詞的下闋表達得十分複雜,不像字面意思那樣簡單。如果君臣之間只有在面對外國時才能勉強尋求到一致的立場,那麼這位士大夫的苦悶幾乎就是無法消釋的,更何況這對外作戰的說法也是言不由衷。實際上蘇軾根本沒有與宋神宗合作的可能,他只好抱着一腔籠統抽象的報國激情,沒有具體實踐的途徑。然而這抽象籠統的激情卻又確實存在,無處釋放,於是我們看到一個接近神話的形象:他把雕弓拉得如滿月一般,向天上的星座射去。按中國的閱讀傳統,「射天狼」當然可以理解為對外作戰,按當時的局勢,甚至可以將外國落實為西夏,蘇軾也肯定利用了這一層寓意。但是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形象是具有多義性的,箭射星座的形象更能凸現他報國無門的真實處境。無論如何,這個形象不是與歌姬廝混的風流才子,而是一個憂患而深重的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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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書《題王詵詩帖》
就這樣,蘇軾把詞完全地變成了士大夫的文學。然後,到了黃州,他以一位貶居士大夫的所感所思,寫作了《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橋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東坡樂府箋》卷二)
在今天的長江、漢水流域,共有五處叫做「赤壁」的地方,三國時「赤壁大戰」的舊址,一般認為在今湖北嘉魚縣境內,而蘇軾所詠的赤壁,是今湖北黃岡的赤壁磯,兩者並非一地。這一點,蘇軾本人似乎也是明白的,所以詞裡說:「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當地人向蘇軾指點「那個地方就是周瑜破曹之處」,他只是採用了當地人的說法而已。不過我們若是相信他敘述的這個情形曾經真實發生,那麼寫這首詞的時候,必須是蘇軾第一次來到此地。這就跟作品系年的問題相關了。
這一首著名的豪放詞作於哪一年,其實並無可信的記載。從南宋傅藻的《東坡紀年錄》起,一般都將它與前、後《赤壁賦》一起繫於元豐五年(1082)。這只是把「三詠赤壁」都歸在一起而已,前人對於系年不明的作品經常如此處理,其本身不能成為根據。若是相信詞中所書蘇軾第一次來到赤壁的情形,從而將此詞的創作時間繫於元豐三年(1080),即蘇軾到黃州的第一年,倒是有一個旁證。這一年的五月,蘇轍送兄長的家眷來黃州,留伴一陣後,離去至江州。根據蘇轍的《欒城集》卷四,他在黃州的作品有《赤壁懷古》詩,說明他曾到赤壁遊玩。那麼,想來蘇軾應該陪同前往,而且蘇轍的詩題與蘇軾此詞的詞題完全相同,如非偶然,便是同時所在。在蘇轍留黃期間,兄弟二人的作品都相互有關,把《赤壁懷古》推想為一詩一詞同時同題之作,符合蘇軾用詞跟對方的詩唱和的習慣,雖仍嫌證據不足,但我覺得比元豐五年之說更為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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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書《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轍詩云:
新破荊州得水軍,鼓行夏口氣如雲。千艘已共長江險,百勝安如赤壁焚。觜距方強要一斗,君臣已定勢三分。古來伐國須觀釁,意突成功所未聞。
這是一首標準意義上的懷古詩,從赤壁之戰的歷史中引出教訓:不能依靠軍事力量的強大去進攻本身沒有荒亂失德行為的國家。聯繫蘇轍的政見,這裡包含了對宋神宗進攻西夏政策的批評,直到晚年,他仍把進攻西夏看作「陵虐鄰國」,加以否定(蘇轍《歷代論·堯舜》,《欒城後集》卷七)。大概三國的形勢與北宋、西夏、遼鼎立的時勢有相似處,所以北宋人對三國歷史抱有特別的興趣。好像蘇軾對三國史的研究在當時還有些名氣,後來王安石也建議他重寫三國史。不過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並不在歷史教訓上展開,它是由憑弔古戰場的雄偉景象,而進入對創造壯舉的英雄的緬懷。
「周郎」和「公瑾」都指赤壁之戰的主要指揮者周瑜,史載其擔任建威中郎將時,才二十四歲,吳中皆呼為周郎。「小喬」是喬玄的幼女,周瑜的妻子,她嫁給周瑜其實在赤壁之戰前十年,詞中說「初嫁」,是為了突出周瑜少年英才、風流倜儻的形象。赤壁大戰發生在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此年的周瑜三十四歲,相關的人物,還有三十七歲的魯肅、二十七歲的孫權、二十八歲的諸葛亮,被他們一起打敗的是五十四歲的曹操。這確實是一代年輕英才戰勝了長輩,改變天下局勢的戰例。蘇軾所謂「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而在「豪傑」中又着力突出勝利者年輕瀟灑的形象,應該說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這一戰例的特點。這個特點令他感動,心潮起伏,由衷地追慕那些少年英姿。
與此相比,蘇軾不能不想到現在年近半百的自己,「烏台詩案」之餘,除了早生的華發外,成就了什麼呢?知道人生如夢而已罷。面對這壯麗的江山,緬懷這令人激動的歷史往事,不免思緒紛飛,故國神遊,覺而自笑多情。雖是一片無奈,但這無奈的多情之中,仍有未嘗泯滅的志氣在。因為只有志氣不凡的人,才會對過去了的不凡的歷史如此多情。
關於這首詞,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見於宋代俞文豹的《吹劍續錄》:
東坡居士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月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俞文豹(吹劍續錄》,見《吹劍錄權全編》,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這個故事生動地說明了蘇軾、柳永詞風格的不同,也正可說明豪放、婉約二派詞風的區別,而早在蘇軾的時代,人們就把這首「大江東去」當做豪放詞的代表作了。
《赤壁賦》與宋代「文賦」
與《念奴嬌·赤壁懷古》為宋代「豪放詞」的第一代表作相似,《赤壁賦》則是宋代「文賦」的第一代表作。蘇軾在黃州的文學成就,確實光照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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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書《赤壁賦》(局部)
相比於《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的系年難以確定,《赤壁賦》和《後赤壁賦》的寫作時間則毫無疑問,因為賦中都有明確的表述,《赤壁賦》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即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的七月十六日,《後赤壁賦》是「是歲十月之望」,即同年十月十五日。這時的蘇軾已經在黃州過了兩年多的貶居生活,他經歷了痛苦和從痛苦中解脫的心理過程,擁有了堅定而洞達的世界觀、人生觀。這些都在這兩篇著名的賦,尤其是《赤壁賦》里表達出來。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緲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木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軾《赤壁賦》,《蘇軾文集》卷一)
與漢賦以來的傳統相一致,這篇《赤壁賦》也以主客對話的方式展開。客人善於吹簫,據考證為道士楊世昌,四川人,他特地去黃州陪伴貶居中的蘇軾,長達一年。蘇軾與楊道士一起,夜遊赤壁。他們泛舟、對酒、唱歌、吹蕭,然後因為簫聲悲戚,而引出了對話。對話的結果是轉悲為喜。所以,除了描寫風景之外,全篇的主題是如何轉悲為喜,即解脫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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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乾繪《赤壁圖卷》
人生為什麼會有痛苦?說到底是由於欲求之不滿足,抱負也好,權位也好,名利也好,壽命也好,無論其價值為正面或負面,其出於人心的追求,而不得滿足則皆成為痛苦,並無二致。接觸此痛苦的辦法,只有兩途:一是滿足之,二是超越之。但滿足之後,會有新的欲求和新的痛苦,所以是飲鳩止渴,不是真正的辦法。真正的辦法只有超越之。所謂超越,並不是麻痹其痛苦的感覺,而是思考更為根本的東西:世界的本質、人生的命運等等,用今天的話說,這叫「終極關懷」。以「終極關懷」作為賦的內容,可以說是這篇《赤壁賦》的獨到之處,也是它成為第一「文賦」的關鍵。賦本來是一種極盡鋪陳的文體,但宋人繼承中唐以來,「古文運動」的傳統,且將「文以載道」的精神從古文擴散到其他文體,使賦也受此影響而在一定程度上「古文」化,故今人稱之為「文賦」,這個「文」指的就是古文。而所謂「載道」,最為核心的意思,就是對「終極關懷」的表述了。以羅列現象為能事的臃腫不堪的賦體,因為蘇軾對「終極關懷」的書寫而充滿了理性的思辨,皮毛落盡,精神抖擻。
思辨的過程體現在客人和蘇軾的對話里。先看客人的話,「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這說明他首先也把眼前的這個赤壁看作曹操和周瑜的戰場,然後他想起了大戰之前,曹操降服了荊州劉琮,攻占江陵,沿着長江向東直下,進軍赤壁的盛大氣勢,謂之「一世之雄」。但是,像那樣的「一世之雄」都已煙消雲散,更何況我們這些普通的遊人呢?蜉蝣是一種昆蟲,夏秋之交生於水邊,據說早生晚死,存活時間很短,古人詩文中經常用來比喻人生的短暫。人類當然比蜉蝣要活得長些,但相對於天地之永恆,則跟蜉蝣並無多少差別,也猶如一粟之微笑相對於滄海之巨大。接下來可說:與人生的短暫相比,這長江卻無窮無盡,一直可以讓飛仙在其上空遊玩,懷抱着(水底印着)明月而長存;什麼時候人也能修煉到長生呢?不能長生就未免悲哀。——這樣的說法似乎正合乎一位道士的口吻,不過整體上意思其實簡單,不過感嘆歷史上的盛舉都成了陳跡,想到人生之不能長久,所以悲從中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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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繪《赤壁舟游圖》
1944年
真正闡述超越之見的是蘇軾的回答。他要從哲理上去討論人生和世界的存在時間之短長,所以將存在的時間形式概括為一個概念「變」,從這個「變」的概念出發進行討論。由於人生短暫被視為「變」的體現之一,故我們若能改變對於「變」的看法,就能重塑人生觀。不過在賦中,蘇軾並未一開口就說得如此抽象,他先以對方已經提到的江水、明月為喻,從兩個比喻說起。
這兩個比喻怎麼解讀呢?我的建議,先看後一個關於「月」的比喻。「盈虛者知彼,而卒莫消長也」,有的版本是「盈虛者如代」,可能更好一些。現在我們讀到這一句,不覺得有理解上的困難,因為「人們看到的月亮總是有或滿或缺的變化,而月球本身不曾變」,似乎是個常識。不過這個常識里包含了一個解讀此句時不該有的「月球」概念,我覺得需要先去掉這個屬於現代人的「月球」概念,才是正確理解此句的關鍵。蘇軾的意思是,人們每天看到的「月」都不相同,時而圓,時而缺,仿佛有很多的「月」,但是這麼多不同的「月」都被我們稱之為「月」,概括為一個總名「月」,與這個總名的「月」所對應的實體(古人多稱為「月之體」或「月之性」),它並沒有什麼變化,沒有時間性。變化的是每天看到的具體的「月」,這才是有時間性的。所以,去掉「月球」概念以後,我們應把「盈虛者」解讀為每天看到的具體之「月」,而把「卒莫消長」者解讀為概括的總名之「月」,在時間的長河裡,前者只存在一瞬,後者長存,千古以來都是把它叫做「月」。
明白了這層意思,反過來再看前一個關於「水」的比喻,也就容易解讀了。長江里的每一滴具體的水,猶如我們每天看到的具體之「月」;而對這麼多水的總稱「長江」,便猶如總名之「月」。你從水的角度看,每一滴水確實實在不斷地流去;但從長江的角度看,長江還在,並沒有流去。所以,只要我們承認長江是水,承認圓的缺的都叫作月,那麼水和月都有其不變的,永恆的一面。於是,蘇軾從「變」推出必定與其共存的對立面「不變」。從「變」的一面去看,不要說人生,這世界也不能久存;但從「不變」的一面看,則某一物總是某一物,不能被誤為他物,我總是我,不會混同於他人,所以物也好,我也好,都是永恆的。世上任何事物都同時具有短暫和永恆的兩面,只因你思考的角度不同罷了。既然如此,人生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永恆的,何必去羨慕事物的長久而悲嘆生命的短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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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書《洞庭中山二賦》
到此為止,針對客人的「羨長江之無窮」,蘇軾通過關於「變」和「不變」的討論,指出「而又何羨乎」,可謂疑問已釋。接下來,「且夫」一段,進一步道出他的人生態度。羨慕本身是一種占有欲的表現,但一個人是不該占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如果想到一個人生來赤條條的什麼都沒有,就可以說世間沒有一樣東西本來屬於我,那就本不該去占有任何世間之物。只有天地間自然的清風明月,能給人帶來美的享受,而且「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所以對自然美的充分享受才是一個人無所擁有的最大擁有。這裡用「聲」「色」指聽覺表象和視覺表象,用「無盡藏」指用之不盡的豐富資源,都是佛學的概念。但蘇軾用這些佛學概念,似乎也能說服道士。「共食」是一起享受的意思,有的版本作「共適」,則是一起賞玩適宜之意。我覺得「共食」更好一些,南宋的朱熹曾說,我看到東坡手書《赤壁賦》就作「共食」,並把「食」解釋為「猶言享也」(《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
基於「終極關懷」而來的這種超越得失的非功利人生態度,經常很容易被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逃避。對世間得失禍福都不在意的人,曾經被唐代的韓愈看作不能進行藝術創作的人。他在《送高閒上人序》(《韓昌黎文集校注》第269頁,上海吉籍出版社1986年版)里說,一個人要「有得有喪,勃然不釋」,對於得失都不肯放過,才能感受世間的不平,鬱積於心,不平則鳴,那才有藝術創造。蘇軾卻認為,超越得失的心靈,才能完善地感受和擁有天地之美。韓愈的說法其實含有借藝術創造以成名不朽的意思,而在蘇軾看來,藝術創造即使可能對天地之美的最好表達,其本身也不是目的,當個人的心靈與天地之美融為一體時,藝術創造只是輕鬆自由的發露而已。這是宋代文人的一種「天地境界」,政治、學術、文藝等等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人生的意義被提到天地宇宙觀的高度來思考之。而這,當然以超越世間得失為前提,以「終極關懷」為前提。
必須注意的是,在蘇軾的筆下,天地和人生的終極意義不像他的同時人程頤所表述的那樣,為極具道德色彩的「天理」。蘇軾的天地和人生洋溢着無窮無盡的美。在這篇《赤壁賦》中,形於主客對話的思辨內容還沒有開始,讀者就已被引入秋夜長江上明月清風的美景之間,再加上一段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更平添了藝術的氛圍;到思辨結束以後,還有一段隨意放曠的醉酒而眠,仿佛人生與天地之美的徹底融化,整體地成為一個藝術品。千百年來,這「大蘇游赤壁」的所感所思,無數次地令人遐想,培養着我們民族的審美之感、超越之思。今天的黃州依然有長江在奔流,夜間依然有明月當頭,所以我應該能夠理解蘇軾說的水和月的永恆;如果在水面小舟上人們對着明月清風能想起千年前的這位蘇東坡,體會到他所說的那番道理,感其所感,思其所思,那就等於蘇東坡還蕩漾在他的小舟上,他的人生與水、月一般永恆。如果再也沒有人去這樣感覺,這樣思考,那就「逝者如斯」,真的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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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繪《後赤壁賦圖卷》
可以順便提及的是,把這種包含了不少古文句法,甚至具備「載道」內涵的賦叫作「文賦」,是現代們的叫法。宋人如何稱呼這種賦呢?他們自己有一個名稱,叫做「古賦」。我們知道,賦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不同的形態,在漢代大賦以後,六朝時期隨着文體的駢化而多有「駢賦」,唐代則因科舉的需要而格律化,稱為「律賦」。宋代科舉在王安石改革前,仍以詩賦取士,所用的賦也是「律賦」。這樣,為了應付科舉而練習寫賦,當然都要寫「律賦」,但「律賦」的長短、格式都很固定,若作為一般文學表達的體裁,就不能局限於此。於是宋人認為,在「律賦」形成之前,歷史上本來就有體裁上更為多樣化的賦,在科舉以外的場合不妨應用。那麼,相對於「律賦」,他們就把不遵守「律賦」格式的賦叫做「古賦」。這就好像不遵守「律詩」格律的詩被他們稱為「古詩」,不遵守「駢文」對偶規則的文章叫做「古文」,道理一樣。所以,從文學批評史的角度說,「古賦」的稱呼應該是更好的,與「古詩」、「古文」配套起來,反映出一個時代的文學觀念。當然,受駢文影響的賦既稱「駢賦」,則受古文影響的賦被稱為「文賦」,也有合理之處。
與《赤壁賦》所述相一致的超越性人生觀,也見於東坡的一些小品文,下面兩篇可以確定是於黃州的: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蘇軾《記承天夜遊》,《蘇軾文集》卷七十一)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依於几上,白雲左繞,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蘇軾《書臨皋亭》,《蘇軾文集》卷七十一)
承天寺和臨皋都在黃州,後者是蘇軾和家人寄居之處,前者也是常去遊玩的場所。張懷民是清河人張夢得,當時也貶居在黃州。從寫法來看,這兩篇非常不同:前一篇有時間,有事件,有感想,雖然短小,仍具一般「記」體古文的必要成分;後一篇則橫空而起,隨意而書,點到為止,不受一點文體拘束。所以,前篇以小含大,見其精緻工巧;後篇如片雲浮空,見其自由簫散。前篇將月夜庭院中的竹柏之影比喻為一方透明積水中飄浮的水草,可謂精妙之至;後篇白雲、清江、樹林、山峰,隨視野所及,紛至沓來,任作者酒醉飯飽,指點江山,可謂橫放之極。就小品文的寫作藝術來說,這兩篇很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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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書《新歲展慶、人來得書帖》合卷
風格如此相異的兩篇文字,表達的主旨卻是一致的,正如蘇軾自己所說的:「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與范子豐八首》之八,《蘇軾文集》卷五十)人們常說要做這世界的主人,為此奮鬥不息,患得患失,只是任你如何呼風喚雨,百年人生要做萬古江山的主人,豈不是夢話嗎?因此,若以世間得失為人生的唯一營求,忙碌一生也不過是這個世界的過客,追逐、占有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並不是主人。只有不以世間得失縈懷的「閒人」,因為無所得,故而無所失,那才能欣賞和享受江山風月之美,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又不怕被人奪去,與之共有千古,可以算得上江山的主人。《記承天夜遊》最後揭出的就是一個「閒」字,不僅是身閒,更重要的是心閒。世間閒人太少,而《書臨皋亭》中「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的東坡先生卻正是身心俱閒之人。只要自己打開了門戶,自然的一切勝景都會紛涌而來,讓你盡情欣賞,所謂「受萬物之備」,就是感受到「萬物皆備於我」,也即是成為萬物之主人。天地對閒人的饋贈竟是如此豐厚,真是讓人覺得「慚愧慚愧」。
佛教譯經,依經文的長短而有「大品」「小品」之稱,因此,文人所作短小的序跋題記之類,也被喚作「小品文」,是唐宋以來古文中最為自由活潑的品種。蘇軾的小品文獨抒性靈,對後世影響甚大,而他本人對小品文的大量寫作,則始於黃州時期。因上面兩篇所表達的主旨與《赤壁賦》一致,故附說於此。
《後赤壁賦》的神秘世界
《後赤壁賦》的寫作時間與《赤壁賦》只隔三月,但隨着季節的不同,賦中所寫的風景也不相同,而作品的整體氣象亦具有甚大的差異。蘇軾經常自書《赤壁賦》贈送朋友,卻並沒有書《後赤壁賦》贈人的記載。這當然不是因為《後赤壁賦》寫得不夠出色,而是因為前後二賦所寫的內容不同,也就是說,他很樂於跟人分享《赤壁賦》中的所思所感,卻更願意把《後赤壁賦》保留給自己。在我看來,《赤壁賦》處理的是一個公共性的話題,而《後赤壁賦》中的所思所感,是更具有蘇軾的個人性、私密性的,熟悉的讀者也知道,其內容還帶有一點神秘性。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久留也。返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二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蘇軾《後赤壁賦》,《蘇軾文集》卷一)
開篇「是歲」一語,表明《後赤壁賦》本身就是承接《赤壁賦》而作的,所以後面說「復游」,說「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都表現了與前賦對比的自覺意識。就寫景方面說,前賦句句是秋景,後賦則句句是冬景,可謂「隨物賦形」,各盡其妙。「微風徐來,水波不興」與「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至今被人們奉為描寫秋、冬二景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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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書《後赤壁賦》
蘇軾自己把他從雪堂到臨皋亭的行程表述為「歸」,是因為家人住在臨皋亭,黃泥坂是這段路上的一個斜坡,「二客」中的一位還是楊世昌道士,另一位不知是誰。那位善解人意的「婦」則是蘇軾的第二個妻子王閏之,她是蘇軾前妻王弗的堂妹,王弗於治平二年(1065)去世,蘇軾回鄉續娶了王閏之。王閏之與蘇軾同行將近三十年,到元祐八年(1093)八月病故,此後蘇軾流落南荒,主要靠侍妾王朝雲照顧了。
客人在這篇賦里似乎不具備對話功能,只是提供了下酒菜,加上王閏之準備好的酒,於是可以再游赤壁。「斷岸千尺」的說法肯定是誇張的,就在北宋便有人指出黃州赤壁並無那麼險峻的山勢,今天看來那也只是一個小土丘,所有風景描寫都出於蘇軾的生花妙筆。不過與今天不同的是,宋代黃州的赤壁確實還在長江岸邊,現在離江岸有點遠,是千年之間長江泥沙沉積使江面退縮的結果。
雖然一樣有客人陪伴,但由於此篇不以主客對話的方式展開,毫無議論性的言句,所以整篇的意旨就不像前賦那樣可以通過對話內容獲得明確的了解,顯得迷離恍惚,玄妙莫測。從賦中敘述的事態來看,這一次蘇軾是一個人爬上了斷岸,「二客不能從焉」,就是黑夜裡單獨經歷了一次冒險。他撩起衣裳,登上江岸,踏的是「巉岩」,即險峻的山石,撥開「蒙茸」,即稠密的草木。「虎豹」是指山石的形狀,「虬龍」則形容彎曲的樹幹。這樹上未必真有「棲鶻」的巢,但蘇軾應該真的爬到樹上去了。爬上樹去做什麼?大概為了獲得更好的視野去俯視長江。「馮夷」是傳說中的水神,「馮夷之幽宮」就指長江了。黑夜裡的江水看去深不可測,蘇軾於是長嘯一聲。這一聲長嘯引起了自然界各種可怖的反應,令蘇軾自己也感到了害怕,因而回到舟中。這舟中應該還有兩位客人,但既沒有吹簫,也沒有對話,甚至連駕船也不顧,默默地任其飄蕩中流,隨其所止。
這仿佛是個小小的歷險記,蘇軾這麼寫,究竟想表達什麼?首先我們應該注意主人公在這個歷險記中不斷變化的心理體會,大概可以歸納為這樣一個心路歷程:先是迎難而上,在幽暗崎嶇的險境中攀登,到了一定的高處後卻看到一個莫知所以的世界,終於因為自己的某個行為(「劃然長嘯」)而引起了令人恐怖的景象,結果被迫回舟中,只好隨流飄蕩。
這個「歷程」有沒有象徵性?如果與蘇軾到此為止的生涯相對照,毋寧說是相當符合的。他以科舉(進士科、制科)起家,進入仕途,在我們看來固然相當順利,但實際上,要連續通過「解試」「省試」「殿試」,才能得到進士出身;接下來面對「制科」考試,也是難關重重,先要寫五十篇策論提交給朝廷,考評通過後才能參加秘閣舉行的「六論」考試,寫六篇論文,題目都是從經史典籍中隨意取來的一句半句,論文中須準確寫明這題目的出處,等於是對閱讀量和記憶力的嚴峻考查,最後還要當着皇帝的面寫一篇「御試對策」並通過考評才能獲得「制科」出身。在這樣一關難似一關的考試下,殺出重圍,就算他才華橫溢,畢竟也須付出相當大的努力,迎難而上。此後為官議政,卻與皇帝、宰相的意見相左,以致離朝外任。這當然是因為蘇軾對王安石「新法」持反對態度而然,但平心而論,王安石畢竟是當朝宰相,與他爭論無疑是存在相當大的心理壓力的,而且他深受皇帝信任,則蘇軾作為「舊黨」人物的仕進之途,何異於在幽暗崎嶇的險境中攀登?努力的攀登固然使蘇軾到達了相當的高度,他官居知州,聲名遐邇,但另一方面,對於朝廷的新政卻越來越感到不理解,於是他寫作詩歌,去冷嘲熱諷,這就猶如賦中的「劃然長嘯」之行為,結果引來了「烏台詩案」這樣的可怕後果,使自己處於被責罰貶居的境地。當然到了黃州後,蘇軾也成功地進行了心理調適,決定對什麼都不介懷,順其自然,所謂「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他的心靈從紛擾中解脫,獲得了寧靜。
這樣看來,《後赤壁賦》這黑夜獨游的一段,雖也可能是真實的敘述,但應該是有寓意的,仿佛是蘇軾對於自己平生經歷、遭遇、心態的一次簡短的回顧,而其落腳點則在於心神的解脫和寧靜。這種解脫和寧靜的心態,大約也可以與《赤壁賦》所闡述的非功利的人生態度相呼應,但《後赤壁賦》不做議論性的闡釋,只在描寫和敘述中象徵性地呈露出來。
不過到此為止,僅僅是《後赤壁賦》的前半篇。後半篇是更為奇妙的,文本上可以分為兩段,即夜半見鶴的一段,和夢見道士的一段。按照蘇軾在夢裡的說法,似乎道士就是鶴,這就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因為蘇軾並不是在虛構小說情節,南宋人注釋蘇軾詩集,曾引錄當時蘇軾寫贈楊世昌道士的一個帖子云:「十月十五日夜,與楊道士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嘎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不知其文學為何祥也。」(《帖贈楊世昌二首》之二,《蘇軾文集》附《蘇軾佚文匯編》卷六)帖中所述與《後赤壁賦》相同,說明蘇軾確實看到了那隻鶴,然後他做夢,我們沒有理由斷定這夢一定是虛構的。當然,「夢」確實成為把鶴和道士聯結起來的橋樑,否則兩者並無關係。經過「夢」的聯結,兩者似為一體,或是鶴化作了道士,或是道士化作了鶴。不過這也並不確定,只是「夢」中的蘇軾這樣認為,那「夢」中的道士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只回頭笑笑而已。一片縹緲神秘,出於塵表。而夢醒之後,則「開戶視之,不見其處」,什麼也沒有了。
顯然,蘇軾觸及了一個神秘世界,與我們這個現實的世界不同。道士化鶴之類,不是現實世界裡可以捉摸、理解的事,而反過來,神秘世界的事,我們平時也是感知不到的,因為我們的心靈總是被眼前現實世界的事物所牽掣,沒有餘暇去感知另一個世界。但《後赤壁賦》的後半篇卻向神秘世界延伸。如此看來,把前半篇的歷險記解讀為一種心路歷程,並且以獲得心神的解脫和寧靜為落腳點,是很重要的。因為解脫、寧靜,這個歷程才能繼續邁向另外一個世界,一個縹緲神秘,沒有半點煙火氣息的世界。當然這也只是有所感知而已,是不能仔細揣摩的。這方面還可以提到一件趣事。《後赤壁賦》的通行版本中,「夢二道士」一句多作「夢一道士」,但現存的比較可靠的宋刻本則作「二」。到底一個道士還是兩個道士呢?這是從南宋起就有人議論的話題。一般認為,既然前面寫的是「孤鶴」,那麼道士也應當只有一個。但是,新加坡的衣若芬教授卻通過詳密的研究,確定蘇軾的原文為「二道士」。主要根據是現存宋人喬仲常的《後赤壁賦圖卷》(今保存在美國密蘇里州堪薩斯城的納爾遜·艾金斯博物館),那裡面非常清楚地畫了兩位道士。這當然說明,畫家所根據的《後赤壁賦》文本就作「二道士」。看來,蘇軾夢見的確實是兩個道士,也許他只與兩個道士中的一個對話,也許他認為「玄裳縞衣」(上下顏色不同)的「孤鶴」是兩個道士合體所化。反正這是無法仔細揣摩的世界,或者說不能用我們的日常理智去認識的世界,所以不必認定「孤鶴」只能與「一道士」對應。如果蘇軾有意創造撲朔迷離的氛圍,那麼從某種角度說,「二道士」反而是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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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仲常繪《後赤壁賦圖卷》(局部)
這樣說,當然有些認同於神秘的味道。不過我們也不必害怕神秘,在分析文學作品時,更不必迴避詩人對神秘世界的感知,因為那經常是他超越常人的審美感知力的顯示。在象徵性地回顧平生之後,蘇軾的心路歷程並未停滯下來,而是向着另一途徑伸展,從人間的幽昧之地,超向不可捉摸的世外之境,在迷離恍惚的幻覺中進行了一場人天(仙)對話,最後又復返人間。可以相信,他確實擁有了一番特殊的心理體驗,正如他後來在《潮州韓文公廟碑》(《蘇軾文集》卷十七)中所云:「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心神寧定,加上感知力的傑出,就能夠穿行於兩個世界之間。說到底,這是對於現實世界的各種因果關係的超越,心理上從這個世界脫離出去,於是萬緣都息之後,一番深思飄浮於人天之際,空靈清澈,也正如《赤壁賦》所云:「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所以,前賦是關於超越的思辨,後賦則表現了超越的心境。
這樣,如果我們確認《後赤壁賦》的主旨還是超越,則可以就此把握全篇。後半篇的神秘世界固然是超越的心理體驗,前面的歷險記則是走向超越之旅,而開篇絮絮叨叨寫回家,寫客人提供了魚,寫妻子準備了酒,諸如此類便是有意鋪墊的「日常性」。除了贈內、祝壽、悼亡等特殊的題材,傳統士大夫的作品裡很少會出現他的「婦」,因為「婦」跟他營造的詩文藝術沒有多少關係,寧可出現歌姬、侍妾之流,也不出現「婦」。《後赤壁賦》可以算比較稀見的出現了「婦」的著名作品。「婦」在這裡的功能就是對日常性的提示,她的出現表明這裡是日常世界。這個日常世界是《後赤壁賦》的起點,由此出發,經過夜遊赤壁,心路歷險,要向神秘世界超越。
「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東坡樂府箋》卷一),曾經把飄向天上神仙世界表述為「歸去」的蘇軾,是相信自己為「謫仙」的。「謫仙」就是因為天資特別好,人們相信他本來是神仙,不知什麼原因而被貶落在人間。這樣的「謫仙」蘇軾,偶爾感覺自己「羽化而登仙」,倒也不甚奇怪。因為塵世間確實有許多令他難耐之處,他一定需要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撫慰。實際上,超越塵世的想望,在歷代詩人身上,多少都會有所體現,但蘇軾的特點是,他並不因此就厭離塵世。他當然不會再計較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得失禍福,卻也不會便「乘風歸去」,他將以超越的心態,繼續遊戲人間。《後赤壁賦》中略露端倪的神秘世界,是「謫仙」贈送給人類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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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