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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很喜歡看外交官們寫的書。

對於略顯神秘的外交來說,親歷者的記述往往引人入勝。況且外交也是考驗頭腦的工作,有種說法是「幾乎每個國家都會挑選它最優秀的人才去搞外交」,所以讀他們的書能學到些東西。

而我的這個閱讀興趣,始於一本《外交十記》。它的作者是錢其琛。

有的書拼命往大了寫,有的書卻努力往小了寫。錢老主管中國外交十幾年,經歷無數,最後只寫「十記」。他的著書風格和他的外交氣質一樣,高級!

錢老在國外接受記者採訪。

01

有一個細節可以體現,錢老當年在外交上扮演的吃重角色。

1998年3月15號,在當選後的首次記者會上,朱總理正意氣風發地闡述新一屆政府的施政藍圖。

中間,一位俄羅斯記者插入了一個外交問題:「有人說您沒在前蘇聯留過學,也許會在對俄態度上有些『新的內容』,您怎麼看?」

這個問題其實有點幼稚,不過卻讓擅長經濟的朱總理,沒那麼好聊。於是,他只好坦誠地說:

我在上屆政府外交管得很少...是否可以請錢其琛副總理,對這個問題作一點補充呢?

說罷,他笑着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其琛同志,如同一位選手在求助隊友一樣。只見錢副總理把雙手放在桌前,不緊不慢地說:

任何一屆政府裡面有人在前蘇聯或者其他國家留過學,就認為這屆政府一定對那個國家怎麼樣,我看這個邏輯不存在。不管從哪裡學習回來,有什麼經驗,中國政府都是代表中國的。

錢老是朱總理的同齡人,風格則大相徑庭,幾乎從未見到他生氣的記錄。可以說既不發飆,也無怒斥,始終有着一種氣定神閒的淡定,卻同樣能做到氣勢上的碾壓。

這種風格在火藥味十足的外交談判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曾任錢老秘書的沈國放講述過,與美國前國務卿貝克的一次會談。那是1991年的11月,貝克前來北京訪問。當時蘇聯已經瀕臨解體,中國也處於西方的制裁中,國際環境空前不利。

美國前國務卿貝克(左一)是美國歷史上少有的,擔任過國務卿、白宮幕僚長和財政部長三個職務的人。

貝克認為他來中國訪問,就算給了面子;所以要中國給他「裝籃子」:防武器擴散、經貿合作、人權,這幾樣東西都要「裝進籃子」帶回去。

可以想見,這次交鋒異常激烈。過程中,貝克一度收起文件夾,起身表示不談了。

這時候錢老是怎麼做的呢?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談判桌前,面帶微笑地看着對方。直到兩分鐘後,貝克主動結束「表演」,又坐了回來。

02

在《外交十記》中,錢老基本是用白描的手法,在還原歷史的現場,鮮少發表個人的點評。唯獨對貝克,不僅數次把他定義為商人,還說這個人動輒喜歡「做個交易」,擅長「漫天要價」。

商人貝克或許不知道,他遇到的錢外長,曾是一位財務。錢老沒上過大學,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解放前,在上海《大公報》會計科。

一個人一生中的第一份工作,通常會對他的個性,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

貝克要跟一位老財務漫天要價,那一般得不到什麼好結果。

海灣戰爭爆發的1990年,聯合國投票授權對伊拉克動武前,中美雙方達成「默契」:中國投棄權票,美國邀請錢外長訪美,作為改善兩國關係的實質性舉動。

哪知道這個貝克鬼得很。

等到錢外長出現在紐約後,又開始提高要價:希望中國投贊成票,還派人威脅說,如果中方投否決或棄權,那將對錢外長的訪問造成「災難性影響」。

錢外長沒吃這一套,強硬回絕了貝克的要求,他說:

中美關係尚未恢復正常。在這種情況下,中方對有關決議,不予否決,已經是最大的照顧了。

貝克這次沒有得償所願。但他後來卻對人說,錢的外交談判能力,我沒有看到第二個。

堅持原則,才能贏得對手的尊重。

錢外長雖然態度強硬,但姿態柔軟。

1993年10月,還是在紐約,錢外長和英國外交大臣赫德談香港問題。那陣子,末代港督彭定康上台後,開始頻繁「搞小動作」。

錢老周旋過的人很多,彭定康(左一)也是一位。

談判桌上,雙方「各執己見,寸步不讓」,基本就要不歡而散了。在結束時,錢外長卻出人意料地說了一句:

今天我們的會談很重要,應該說還是取得了積極的成果。

當天在場的,有後來成為了外長的李肇星。他回憶說:「我一聽,心裡馬上產生一個大問號:今天吵得這麼厲害,何來積極成果?」

隨後,錢外長又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們在許多問題上沒有達成一致,但雙方都願意繼續談,哪怕是吵架似的談,這為雙方進一步溝通打下了基礎。

李外長是山東人,比較耿直實在。他後來反應過來:這叫「斗而不破」。

03

錢老的淡定是在社會裡,而不是在學校里修煉出來的。早年間,他一邊在上海《大公報》工作,一邊就在干地下黨了。

他曾在給同學的信中寫道:

我仍在學習,自信沒有在賬簿中埋沒了自己。我在讀「社會」,我在讀「生活」。這就是我的大學。

可以說,財務是他的副業,革命才是他的主業。

據資料記載,在高中畢業的同一年,他在地下黨學委參與策劃學生運動。如今位於上海人民廣場旁的汪怡記茶莊,就是他們當年的接頭地點。

獨特的經歷,造就獨特的個性。

錢老雖然深藏不露,但內心也並非從無波瀾。他其實也有忐忑的時候。

話說在1992年夏天,中國決定同韓國建交。這件事比較敏感,因為考慮到朝鮮的感受,最好取得他們的理解。江同志對錢外長說:「中央決定讓你去一趟平壤,面見金主席。」

這不是一趟輕鬆的訪問,錢老在書中寫道:

在專機上我心裡一直不太踏實。雖然金主席答應見我,但我們所通報的內容,會不會令他感到突然,朝方又會做何反應呢?

在他的筆下,平壤之行的細節格外清晰,接待規格處處都顯得與過去不同。比如,機場沒有了歡迎的群眾、外長相見只是簡單寒暄、雙方坐在蒸籠般的直升機里氣氛詭異......

事情如他所料,朝方對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有數的。

在一處湖邊別墅里,金主席聽完了錢外長的通報,既表示了理解,也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不快:

他看了看我們帶來的禮品,九龍戲珠玉雕和新鮮荔枝,就送客告別了。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歷次會見中國代表團中時間最短的,會見後,也沒有宴會招待。

吃不吃飯不要緊,只要任務完成了就行。

1992年8月,中韓建交。

從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為了打破西方諸國的封鎖,同韓國、新加坡、以色列等國建交是外交大戰略的一環。

篤定的戰略下,還需要有力的執行。

據統計,在錢老的首個外長任期五年內,就訪問了100多個國家。他以自己的往來穿梭與縱橫捭闔,為中國的發展營造出廣闊的國際空間。

04

由於資歷深厚又功勳彪炳,有的媒體給了錢老「外交教父」的稱呼。在外交系統里,後來的許多年輕干將,也尊他為師。

他帶團隊的方式頗有特色:不罵人,話不多,但精妙。

有兩個例子,都來自李肇星外長。在錢老麾下時,他還是小李。

1983年,組織要派小李去非洲東南部,一個叫萊索托的國家,當臨時一把手。當時,中國與萊索托剛建交,一切都需要從零做起。小李認為這是組織的信任,臨行前帶着筆和紙,興沖沖地來到錢老的辦公室,請他指示。

哪知道,錢老就站着對他說了一句話:「去那兒挺好,和全館同志一塊兒吃飽飯,好好干,沒問題。」

只有不到半分鐘,談話結束,小李的筆和紙都沒用上。

李外長和錢老。

還有一次,中國要派新聞代表團去日本訪問,原定讓時任新聞司長的小李當團長。這時,小李又發揮了山東人的謙遜品格,認為自己級別太低,他便請了人民日報社的一位大領導當團長。

沒想到問題來了,這位大領導按級別是要坐頭等艙的,外交部又無法報銷。於是,小李又硬着頭皮去找錢老。

錢老既沒有罵他,也沒有幫助他,也只說了一句話:

這事兒是你自己弄出來的,自己去解決吧。

當時小李並不理解錢老為何這麼說。等他自己變成李老之後,才意識到錢老這樣做的深意。

放手讓人自己去解決問題,難道不是培養人才的一種最好方式嗎?

05

錢老不僅話不多說,工作中因多年的保密習慣,也不在紙上留隻言片語。

不過,2003年他一退休就開始寫作《外交十記》。據錢老的兒子錢寧介紹,之所以寫這本書,主要是想為那一段特殊歷史時期的外交工作,留下一份真實的記錄。許多歷史事件,不記錄下來,將來就會出現各種版本。

這本書的寫作速度非常快,三月成稿,半年就成書。

為什麼要如此着急呢?

錢寧說,父親是希望在自己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完成這本書。

由於身體原因,錢老晚年並未能夠享受太長的退休生活,便「不認識人」了。

而這部《外交十記》,幾乎就是他留給世人唯一的記憶。

參考資料:

《說不盡的外交》,李肇星,中信出版社

《外交破局者錢其琛》,中國新聞周刊總第804期

《錢其琛:普通外交家》,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25期

《對話錢寧:我的父親錢其琛》,三聯生活周刊網站

《大使說 | 懷念錢其琛》,上觀新聞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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