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老於的名字很俠氣，叫「衛國」，乾的是打鐵鑄劍的行當。

2008年，不惑之年的於衛國辭去安穩的工作來到浙江龍泉，光拜師就磨了八年，對方是龍泉第一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陳阿金師傅。最落魄的時候，他身上只剩下40元，靠吃清湯掛麵度日。

憑藉早年在論壇里的人氣，老於的生意漸好，從數百元的刀胚，到上萬元的長刀長劍（不開刃），出一樣賣一樣，他的手藝受到了圈內人的認可，甚至還被知名導演看中，為影視劇《海上牧雲記》和《長安十二時辰》鑄造兵刃。

這門古老的手藝，如今已經高度產業化，於衛國可以專心設計和鑄造，把劍首、劍鞘和雕刻等輔助工作交給其他工廠或者師傅，他常將盈餘的錢用來添置新的爐子、空氣錘等設備，他的徒弟泮林俊，跟着他不到一年，幫着他在線上做直播帶貨。

前不久，於衛國還將女兒拉來龍泉，她不願意跟着父親做鐵匠，轉而學起青瓷，畫得一手漂亮的線描。龍泉因劍得名，因瓷生輝，於家不敢說得了龍泉的精髓，也算是一腳邁進龍泉的門。

初入龍泉

2014年，於衛國接到一位老客戶的電話，問他是否有空能去上海一趟，一句「別問」，神神秘秘。他到了上海才知道，老客戶竟是位導演，之前執導電視劇《裸婚時代》，擔任過《失戀33天》的攝影指導，早年做過《金粉世家》的攝影。「當時正在籌拍《海上牧雲記》」，導演想讓他為劇中的角色製作兵器。

來龍泉6年，老於感慨終於接到了「大活」。

辻目劍：《海上牧雲記》中的帝王劍

於衛國祖籍山東，生在新疆，父親曾是援疆的軍人，初中之前他在新疆學習、生活，中學之後來到母親老家徐州上學，十幾年輾轉三地，造就了他頗為自立和樂觀的性格。

於衛國看着64開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長大，用紙板和木棍混合製成的龍膽亮銀槍和方天畫戟，是他童年裡奔跑在田野里時的重要道具。不論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亦或是白馬長槍、鮮衣怒馬，都是很老派的男孩兒夢想，是會讓人回想起都不忍訕笑的「幼稚」的浪漫。

前半生，老於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徐州一個商場裡做招商工作，但是他痴迷於刀劍，業餘時間都泡在刀劍論壇里，沒事就在家敲敲打打，用網上學習來的鍛造知識，自己進行鍛造，因為知識和技術都有限，從制式到刀型，都靠野路子自學，不成章法，加之設計天馬行空，做出來的刀劍，在論壇上會有同路人問詢。

直到2008年，步入不惑之年的於衛國，突然不想再按部就班地上下班，想去龍泉拜師學藝。他不顧家人反對，隻身來到龍泉，給自己定了個時間，如果做不出來，就回徐州，女兒還在上學，需要供養。

初到龍泉，於衛國跟着當地的朋友在龍泉轉了幾天，花了7000元，租下一間工作室，剩下的錢也只夠添置爐子、炭火、幾件簡單的鑄造工具和一些鋼材，「國威刀劍」就算是開業了。

地以劍名

龍泉地處浙閩贛交界，「九山半水半分田」是麗水市全境的地貌。西北邊的披雲山「三江匯頂」，山水交匯，蔚為大觀；北坡水匯入住溪，向北進入遂昌，是錢塘江支流烏溪江的源頭；西坡水匯入寶溪，流入福建後改稱建溪，是閩江源頭之一；而南坡水流經八都溪，綿延而下進入甌江，能直達溫州，是古時貿易的交通要道。

龍泉地以劍名，又憑藉青瓷聞名，一武一文，鏗鏘和溫潤，成就這座世界歷史文化名城。20世紀70年代後期，龍泉刀劍產業快速發展，老師傅們從龍泉刀劍廠出來後，紛紛做起自己的生意。龍泉的街邊隨處可聞的敲打聲，遠處襟山帶水，青岱如眉，「山清水秀，特別喜歡」，於衛國不善言辭，只用了8個字形容龍泉，其實是想說，這裡像極了武俠小說里的樣子，安靜祥和，像是個做刀劍的地方，能磨去劍本身的戾氣，保留氣質上的神采。

於衛國來到龍泉時，龍泉刀劍已經高度產業化，各個工序化繁為簡，分工早就非常明確，劍首、劍鞘、雕刻、熱處理、研磨、裝配等等，包括上游鋼材、木材、裝飾材料和下游的物流和銷售，甚至刀劍展架，在龍泉都有專人專店負責。2010年之後，直播電商又為龍泉刀劍打開新銷路，銷量連年翻番，供不應求，連附近省份的人都會來龍泉謀生，如今這裡從事刀劍相關行業的企業已經接近四千家，但多數的外來人員都是來做刀劍生意，而不是學習鑄劍。

初來乍到的於衛國，沉浸在刀劍世界的同時，想拜在陳阿金師父的門下，「因為在師父家看到一柄馬賽克花紋的寶劍」，現在做這樣的花紋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而當時於衛國只在論壇上見過，「就覺得一定要拜他為師」。

但陳阿金並沒有收下於衛國，因為他是「外地來的」，不知根不知底。於衛國並沒有放棄，隔三差五上門拜訪，一來二去熟了，陳阿金卻始終沒有鬆口，於衛國只能一邊做刀劍，一邊磨着陳阿金，尋求拜師機會。

網上學，四處看，於衛國的鑄造技術多是自學，如何鍛造夾鋼，如何鍛造隕鐵，如何扭轉鋼胚，如何覆土燒刃，控制淬火溫度，做廢了就重來，掄錘和夾鋼的手臂寬了幾個圍度。很多人覺得掄錘重要，千錘百鍊，靠的是敲打，「其實夾鋼的左手更重要」，哪裡需要重，哪裡需要輕，砸輕了不合，砸重了開裂，砸錯了方向，使再大的力也是南轅北轍。老於說這話的時候，起了點哲學味道。

但是因為於衛國在當地如林的鑄劍世家裡沒什麼名氣，缺乏客源，店雖然開張了，卻沒生意。最窘迫的時候，口袋裡只剩下40元，他在超市買了掛麵，就着清水煮了，「現在講來挺寡淡」，但當時的於衛國真的想放棄。隔壁的老奶奶看不過去，摘了地里的青菜，讓他下在面里吃，以至於至今還能回憶起那口清甜，後來他賺了點錢，還會經常帶點東西回去看老人家。

門店沒生意，他只能在刀劍論壇里賣，因為缺少本錢，開始只賣刀胚，找的是像他一樣熱愛刀劍，但是沒有條件做熱處理的客戶，讓他們享受自己磨劍的樂趣。

「我的等級挺高」，論壇里的水友們願意相信他，「那時候的論壇比較純粹，都是因為熱愛才聚集在一起」。在論壇上發布帖子，引流到QQ上聊天、交易，打款到個人的卡上或是郵政匯款，在網購未普及之前，很多交易都是用這種樸素的方式完成，「不像現在淘寶發達，有平台做擔保」，論壇上的交易靠的是純粹的信任。於衛國也很挑客戶，「在網上聊一陣，大概就能知道對方的脾性，要買刀劍做什麼」，不是真正愛刀劍的人不賣，心術不正的人不賣，開店十多年，這個原則至今如此。

幾個月後，於衛國終於賣出第一把刀胚，成交價400元，他這才捨得下一次館子開葷，菜不敢點多了，有些悲喜交加。在論壇上賣就是這樣，有了第一單，買過的人會幫你宣傳，告訴新買家，「這人靠譜」，自發的動態好評。於衛國的單子逐漸多了，每月的收入也能穩定在3000—5000元，有點閒時，會做點小刀劍，回饋給最初買他東西的人。

常新長存

相比鑄劍師的稱呼，於衛國更願意稱自己是個鐵匠。在龍泉待了兩年，他七拼八湊添置了新設備，「一有錢就買設備」，好的設備效率更高，就像宅男添置了新顯卡一樣，開始鍛造成品的長刀長劍。

經常買成品劍的人分兩種，一是復刻，「我就要那個誰誰誰一樣的劍」，二是熱愛刀劍，喜歡好看的設計。於衛國屬於後者，設計天馬行空，以至於跟着他買劍的客戶也是像他一樣天馬行空的玩家。他看到好看的元素就會融入劍身的設計，他甚至將降魔杵的樣式融進劍柄，那是他最喜歡的設計之一。

2014年，於衛國應邀赴約上海，帶回劇組的活，「《海上牧雲記》沒有歷史設定」，也就意味着沒有制式要求，正合了他的心意。拿了定金，於衛國就趕回龍泉開始設計，幾次奔赴劇組定稿，半年的時間，要完成十多把兵刃，時間很緊，以至於最後劇組派專職司機等在龍泉，於衛國每做出一把兵刃，司機就帶着回劇組，終於趕在臨開機前完成。

合作很成功，後來該導演的《長安十二時辰》同樣給他下了單，雷佳音和周一圍等幾位主要演員的兵刃都由他設計製作，影視劇的走紅，讓他的刀劍開始供不應求。

不過於衛國沒有忘記自己來龍泉的目的，2016年，磨了整整8年後，陳阿金終於答應收他為徒，老於算是帶藝投師。「不愧是大師」，師父的經驗有的能「確認我以前是對的」，有的則糾正了他之前完全錯誤的做法，「以前的方法雖然能做，但是報廢率高」，以及更為精準的熱處理溫控，更規範的制式等等。於衛國受益匪淺，也算是有了師承。

近些年，於衛國的技藝愈發成熟，以判斷鐵塊溫度為例，「以前要看燒紅的亮度判斷」，現在只要光看火星子飛起的樣子，就能判斷溫度。做得久了，有人上門拜師，於衛國也收了幾個徒弟，有的交了女朋友跑了，有的拿着他的劍轉手就做了蠟膜復刻，在師門這是大逆的行為，在這件事上，於衛國算是遇人不淑，收徒也愈發謹慎。

去年剛收的徒弟泮林俊，是龍泉本地人，大學學的是設計，回到家鄉之後對拜誰為師考慮了很久，沒有找出名的大師沈新培、周正武，或是曾為金庸鑄劍的鄭國榮，而是投身於衛國門下，他看中於衛國的理念，於衛國則看中他為人實誠。

泮林俊平日幫着拍攝視頻和產品圖，在線上直播中幫着師父賣刀劍。前些年，電商和直播的快速發展，讓龍泉的刀劍產值翻了幾番。「師父的東西不便宜，很少有低於五千的」，偶有一把五千出頭的，粉絲會驚呼「終於有個便宜的」，上鏈接秒無。

奇怪的是在直播間下單的都是初級愛好者，「有錢，一出新就下單」，上千上萬的刀劍都是幾把甚至幾十把地下單。從業十多年，於衛國的老客戶都是隔幾年買一把，「全是資深玩家」， 但線上和線下的買家完全不同，這讓於衛國多少有些意外，只不過這些訂單都要排上很久，核心環節還是由於衛國自己一個人做。

於衛國說，現在想認真學習鑄造刀劍的年輕人比他那時候幸福，「有專門的學校和專業」，龍泉為了技藝傳承，聘請資深的師傅教學，一整排現成的爐子和鐵砧，讓他有些羨慕。

今年於衛國搬了新的展示間和工作室，在龍泉溪北岸的西街，一條千年老街，街上不乏千年老樹，理髮店、鐵匠鋪、打銅店、金銀首飾、蓑衣店、彈棉花等偶有其間，包羅萬象。前些年西街翻新，成了年輕人打卡新去處，老木新漆，新街老店，算是在含蓄地講，後時代的老技藝，應該如何常新長存，翩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