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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之策

【原文】梁太傅賈誼上疏曰:「臣竊惟今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白話】梁國太傅賈誼向文帝上疏道:「我私下認為,現在的局勢,可以為之痛哭的有一件,可以為之流淚的有兩件,可以為之長久嘆息的,有六件;至於其他違背情理而傷害原則的事,就很難在這篇上疏中全部列舉出來了。那些向陛下進言的人都說:『現在天下已經安定了,已經得治了』,唯獨我覺得還沒有達到。那些說已經安定得治的,不是愚昧無知,就是阿諛奉承,都不是真正了解治亂之體的人。就好比有人取來火種,放在堆積的木柴之下,而自己則睡在木柴之上,當火還沒有燃燒上來的時候,就認為是平安的。現在的天下形勢,和這個有什麼不同!陛下何不讓我在您面前詳細地闡述這些問題,進而陳述使天下得治安定的策略,以試着供陛下仔細斟酌選擇呢!

【姚論】

文帝四年(前176年),文帝以賈誼為長沙王太傅,此時的長沙王為首任長沙王吳芮的玄孫。文帝七年(前173年),文帝以賈誼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是文帝所寵愛的四子劉揖。《漢書·屈原賈生列傳》記:「(文帝)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由此可見,賈誼由長沙王太傅遷為梁懷王太傅,官職看似平級調動,地位實則更加親近。

《漢書·賈誼傳》記:「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疏闊擬,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為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此後賈誼所陳述的內容,後人稱之為「治安策」。值得注意的是,《治安策》原非一篇奏疏,而是賈誼上呈文帝的多封奏疏的摘要,且內容並不完備。因為賈誼在《治安策》的開頭說得很清楚,「可為長太息者六」,而文中只列舉了三個可以長太息的地方。《資治通鑑》在轉載《漢書》時又有刪減,本章即是對《資治通鑑》所轉載內容的解讀。

【原文】使為治,勞志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匈奴賓服,百姓素樸,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①,上配太祖,與漢亡極,立經陳紀,為萬世法,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

【白話】假使我提出的治國之道,會勞費心神,困苦身體,減少鐘鼓之樂,那就可以不必採納;如果樂趣與現在相同,卻能夠使得諸侯守法,兵革不動,匈奴臣服,百姓樸素,陛下在世時被稱為明帝,死後被奉為明神,名譽美好而永垂青史,顧成之廟可尊為太宗,上配太祖以享祭祀,得與漢朝國運永昌,創立典章綱紀,成為萬世法度,即便是出現了愚魯幼稚、品行不正的繼承人,依然能因繼承祖業而安享天下。以陛下的聖明通達,再有些稍微懂得治國之道的人輔佐,要達到這個境界,是並不困難的。

【姚注】

①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在《漢書·賈誼傳》的記載中,此句之前還有一句「《禮》祖有功而宗有德」。《禮記·祭法》記:「祭法:有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孔穎達疏:「祖,始也,言為道德之初始,故云祖也。宗,尊也,以有德可尊,故云宗。」《孔子家語·廟制》記:「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謂之祖宗者,其廟皆不毀。」對於漢朝的宗廟而言,高帝劉邦的廟號毫無疑問是太祖。賈誼稱「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意指文帝如能平治天下,德被四海,則其廟顧成便可以加上「太宗」的廟號。

【姚論】

《尚書·商書·太甲下》記:「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邇。無輕民事,惟艱;無安厥位,惟危。慎終於始。」意思是說,如若登高,一定要從下面開始;如若行遠,一定要從近處開始。不要輕視民眾的事務,要體諒其中的難處。不要安逸於權位,要想到其中的危險。從一開始,就要謹慎地對待終結。這,是伊尹對商王太甲的諫言。

《尚書·商書·說命中》記:「承以大夫師長,不惟逸豫,惟以亂民。惟天聰明,惟聖時憲,惟臣欽若,惟民從乂。」意思是說,大夫等各級官員輔佐天子,不是為了讓天子安逸享樂的,而是為了治理民眾的。上天是最為聰明的,聖主效法上天而訂立法規,官員恭敬順從地執行法規,民眾就能得到安定治理。這,是傅說對商王武丁的諫言。

《尚書·周書·無逸》記:「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昔之人無聞知。』」意思是說,嗚呼,君子在位時,不應貪圖安逸。要先了解耕種的艱難,這樣即便是處在安逸的環境,也能明白民眾的疾苦。看看那些民眾,父母辛勤地耕種,兒子卻不了解耕種的艱難,便安逸享受起來。這樣放肆久了,甚至還會輕侮他們的父母道:「過時的人,什麼都不懂!」這,是周公對周成王的諫言。

可以看到,商周名相在勸諫天子時,都是說不要貪圖安逸,要體諒民生艱難。可是賈誼在勸諫文帝時竟然說,如果他提出的治國之道,是會勞費心神,困苦身體,減少鐘鼓之樂的,那就可以不必採納;如果是樂趣不會減少,功業就能建成的,那就可以採納。此番言論,不僅與其極力推崇的商周聖君賢相大相徑庭,反倒是像極了其最為鄙視的秦末君相。當初,李斯在勸諫胡亥而遭到斥責時,為求自保而上《奏請二世行督責書》,開篇就說:「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試問,這與賈誼在《治安策》中所說的:「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匈奴賓服,百姓素樸,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立經陳紀,為萬世法,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又有什麼本質差別?不都是在說君主無需費心勞神,無需減少享樂,只要制定好了法度,就能治理天下,就能安享太平嗎?況且,按照賈誼的說法,三代已經「立經陳紀,為萬世法」,那為什麼終究還是滅亡天下了呢?夏之所以亡於桀,商之所以亡於紂,究竟是因為夏商之法不足以為萬世法度,還是因為桀紂是品行不正的繼承人呢?一個真正的賢臣名相,在向君王獻計獻策時,應當充分說明計策實施的艱難之處。君王願意採用,則兼濟天下;君王不願意採用,則獨善其身。豈有為了受到君王任用,而誇大計策的功用,掩飾計策的難度的?由此觀之,賈誼雖然文采斐然,但坐而論道尚且失之偏激,託付國政則更將招致混亂。文帝對賈誼始終欣賞而不重用,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原文】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①,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向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虖!

【白話】建立的諸侯國過於強大,就必定會有與天子相比擬的態勢。在下者經常為此而遭殃,在上者經常為此而憂患,這根本就不是上下相安保全的辦法。現在有的諸侯王,身為陛下的親弟弟(即淮南王劉長),卻圖謀成為東帝;身為陛下親哥哥的兒子(即濟北王劉興居),卻西向而起兵攻擊。如今,又有人檢舉告發吳王劉濞。天子正值壯年,行為道義沒有過失,仁德恩澤廣泛施加,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最強大的諸侯,權勢實力相當於這些諸侯的十倍呢!

【姚注】

①疑:通「擬」,比擬,對等。

【原文】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白話】然而,天下局勢尚能稍微安定,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許多大國的封王年紀還小,尚未成年,漢朝為其設置的太傅和國相正掌控着國政。等到幾年之後,那些諸侯王大多都已成年,血氣方剛,漢朝為其設置的太傅和國相都稱病而被免職,則縣丞、縣尉以上的官員都任由其遍布私人黨羽。如此一來,他們還會做出與淮南王、濟北王不一樣的行為嗎?到這時再想實現長治久安,就算是堯舜再世也將無能為力。

【原文】黃帝曰:『日中必熭①,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蚤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虖!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而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加之何!

【白話】黃帝說:『時至正午必須晾曬,操持刀刃必須切割。』現在若能按照這一原則行事,則上下相安保全是非常容易的。如果不肯早做安排,等到骨肉親屬已經犯罪,然後再去誅殺他們,這與秦朝末年的世道又有什麼不同呢!那些自恃強大而謀反的異姓諸侯王,漢廷已經幸運地戰勝了他們,卻又沒能改變他們之所以謀反的客觀條件。同姓諸侯王仿效他們伺機而動,現在已經有了徵兆,其形勢又將重複以往。禍患的變化,不知會如何爆發,即便是聖明的皇帝在位都不能確保安定,後世子孫又該如何自處呢?

【姚注】

①熭(wèi):暴曬,曬乾。《六韜·文韜·守土》記:「日中必慧,操刀必割,執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意思是說,時至正午必須晾曬,操持刀刃必須切割,手執斧鉞必須征伐。時至正午而不晾曬,叫作錯失時機;操持刀刃而不切割,就會錯失良機;手執斧鉞而不砍伐,賊人就會前來。

【原文】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長沙乃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勿菹醢①,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②。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如此,則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白話】我私下追尋從前的事跡,發現大體都是強大的諸侯先反。長沙國只有二萬五千戶,功勞小而最完整,勢力遠而最忠心。這不是因為長沙王的為人與其他諸王不同,亦是因為長沙國的形勢使然。假使當初讓樊噲、酈商、周勃、灌嬰各自占據數十城而封王,那麼可能到現在已經殘破滅亡。假使當初讓韓信、彭越之類的諸侯王只是封為徹侯而安居在家,那麼可能到現在仍然保存完整。這樣一來,安定天下的根本大計就可以知曉了:要想使諸侯王都忠心歸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都像長沙王那樣;要想使臣子不至於被剁成肉醬,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都像樊噲、酈商等人那樣;要想使天下長治久安,最好的辦法就是分封眾多的諸侯國而削減每個諸侯的實力。實力弱,則諸侯就容易用禮義來驅使;國土小,則諸侯就沒有奸邪之心。要讓海內的形勢,如同身體驅使臂膀,臂膀驅使手指,沒有不能控制服從的。諸侯的國君不敢產生異心,像車輻歸集於車轂共同前進一樣聽命於天子。分割領地,確定製度,將齊、趙、楚各自劃分為若干個小國,使齊悼惠王劉肥、趙幽王劉友、楚元王劉交的後世子孫都按次序得到其祖先的一份封地,直至領地全部分割完畢為止。對於封地大而子孫少的諸侯國,可以先分割領地以建立諸侯,將國君的位置先空置着,等到他們的子孫出生後再來出任國君。一寸土地,一個人口,天子都不貪圖,真的只是為了讓天下安定得治而已。這樣一來,則即便是找個嬰兒來做皇帝,都可以讓天下安寧;即便是皇帝去世,留下個遺腹子,群臣也會對着先帝的衣冠朝拜而使天下不會發生動亂。在世時實現大治,後世稱頌聖明,陛下究竟是忌憚誰而遲遲不這樣做呢!

【姚注】

①菹(zū)醢(hǎi):古代將人剁成肉醬的酷刑,彭越就是遭此酷刑而死的。

②輻湊:輻,車輻;湊,聚集,亦作「輻輳」。古代車輪是用木頭製成的,主要由輪、輻、轂、軸四部分組成,如下圖所示:

其中,最外層的部分是輪,最裡層的部分是軸,套在軸上的是轂,連接輪轂的是輻。《道德經》記:「三十輻共一轂」,意指三十根車輻共同聚集在轂上。賈誼以輻湊於轂來比喻諸侯對於天子的歸附聚集。

【姚論】

在這一段中,賈誼提出並論證了「大抵強者先反」的觀點,其論點可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其論證可謂「先射箭,後畫靶」,全都經不起推敲。漢五年二月,劉邦登基稱帝,當時天下有七個異姓王,分別是楚王韓信、韓王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趙王張敖和長沙王吳芮。當年七月,燕王臧荼謀反,這是劉邦稱帝後第一個謀反的王爵。顯然,臧荼的勢力遠不如韓信、彭越、英布等,可為什麼是他最先謀反呢?當年九月,項羽舊將利幾謀反,這是劉邦稱帝後第一個謀反的侯爵。顯然,利幾的勢力遠不如曹參、周勃、灌嬰等,可為什麼是利幾謀反呢?漢六年,韓信被廢黜王位,這是劉邦稱帝後第二個「謀反」的王爵,而他毫無疑問是被冤枉的。與其說韓信是因為勢力強大而存心謀反,毋寧說是因為勢力強大而遭受忌憚,被人誣以謀反。第三個被廢黜王爵的是韓王信,可他的領地原本只有潁川一郡,是諸侯王中領地最小的,後又被遷徙至人生地不熟、且北面又有匈奴進犯的太原郡,勢力無疑是諸侯中最小的,那他又為什麼領先彭越、英布等人謀反呢?第四個被廢黜王爵的是趙王張敖,而張敖事實上就沒有謀反,即便劉邦已經查清事實真相,依然不恢復張敖的王位。至於勢力僅次於韓信的彭越、英布以及繼任燕王的盧綰,卻是直到劉邦臨死的前一年才謀反或被誣以謀反,這豈不是完全推翻了賈誼所謂「大抵強者先反」的觀點?

從長遠來看,諸侯王的勢力過於強大,對於天下的長治久安確實是個隱患。可即便如此,中央在削減諸侯王的勢力時亦當小心謹慎,應該注意方式方法,應該講求名正言順,這樣才能緩解諸侯的牴觸和天下的物議。像賈誼這般不深究事務的根本始末,只是簡單粗暴地將諸侯的勢力強弱與是否反叛視作線性相關,又豈是老成謀國之道?且異姓諸侯王剪除後,還有同姓諸侯王;同姓諸侯王拆分後,天下就能長治久安了?按照賈誼的說法,「如此,則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可是斑斑史跡證明,每當嬰兒做皇帝而皇室又孱弱時,就往往都是由權臣、外戚、後宮、宦官把持朝政,他們何嘗真心向先帝的衣冠朝拜,天下因此而發生的動亂又何嘗少了?

【原文】天下之勢方病大瘇①,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二指慉,身慮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②。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白話】現在天下的形勢,就像得了腳腫病,一條小腿粗得像腰一樣,一個腳趾粗得像大腿一樣,平日裡都無法彎曲伸展,只要有一兩個腳趾抽搐,就會導致全身不適。如果現在錯過時機而不去醫治,就必定會發展成頑疾,以後即便是能遇到扁鵲這樣的神醫,也無能無力了。這病不只是腳腫而已,還會導致腳掌扭曲反戾。楚元王劉交的兒子,是您的堂弟;現在的楚王,又是您堂弟的兒子。齊悼惠王劉肥的兒子,是您的兄長的兒子;現在的齊王,又是您兄長的兒子的兒子。與陛下最為親近的人,有些還沒能分封土地以安治天下;與陛下相對疏遠的人,有些卻已經掌控大權而威逼天子,所以我說這不只是腳腫而已,還會導致腳掌扭曲反戾。所謂可以為之痛哭的,就是這個病。

【姚注】

①瘇(zhǒng),腳腫病。

(zhí)盭(lì),腳掌扭曲反戾,亦作「蹠戾」。

【姚論】

賈誼將「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視為當時天下最嚴重的頑症,是可以為之痛哭的。為此,賈誼給出的對策,是逐漸分封與文帝親近的人更多的土地,逐漸削減與文帝更疏遠的人的土地。可問題在於,皇位這樣傳承兩三代後,那些封王不又都成了當朝皇帝的從弟、從弟之子、兄子、兄子之子嗎?不又都成為需要忌憚防範的對象了嗎?對此,在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初的御前會議上,就已經談論得非常透徹了。當時,李斯道:「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周天子弗能禁止。」始皇道:「「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因此,要想解決中央與地方的矛盾,根本之道就是由周的分封制轉向秦的郡縣制。可惜的是,賈誼一方面以儒生自居,提倡仁義禮樂的教化作用,仿佛性善論的信仰者。一方面斷言「樹國固必相疑之勢」「大抵強者先反」,認定諸侯勢力強大後就必定會篡逆謀反,沒有篡逆謀反只是因為勢力還不夠強大,又成了性惡論的信仰者。賈誼一方面鼓吹三代的天子之位可以傳承幾十代,將其視作應當效法的對象,一方面又深知分封制終將帶來禍亂。一方面批判秦朝的二世而亡,將其視作應當規避的教訓,一方面又深知非郡縣制不足以長治久安。賈誼自負才學,卻深陷周秦之變、儒法之爭的矛盾之中而不得解脫,其所謂的可痛哭者、可流涕者、可長太息者,大抵都是類似雖嚴重不滿現狀,卻又缺乏可行對策之後的情緒宣洩而已。

【原文】天下之勢方倒懸。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可為流涕者此也。

【白話】當今天下的形勢,就像是將一個人頭朝下、腳朝上地倒掛着。天子,就是天下的頭。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天子處於尊貴的地位。蠻夷,就是天下的腳。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蠻夷處於卑下的地位。現在匈奴傲慢侮辱,侵犯劫掠,極為不敬,可是漢朝卻要每年向匈奴贈送黃金和絲綿以作為供奉。腳反而在上面,頭卻是在下面,就這樣倒掛着,誰都不能解救,還能說國家有賢才嗎?這是可以為之流涕的。

【原文】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德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勝,可為流涕者此也。

【白話】現在不去獵取兇猛的敵人而去獵取田間的野豬,不去搏殺造反的賊寇而去搏殺圈養的兔子,沉湎於小的娛樂而不圖謀大的憂患,德望可以加諸遠人,而權威和政令不能抵達數百里之外,這是可以為之流涕的。

【姚論】

根據《漢書·賈誼傳》的記載,在這段文字之前,賈誼還有一段長篇大論,現將原文摘抄如下: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對於《資治通鑑》轉載時刪減掉的這段《漢書》原文,大致可以分為四層意思:第一層,是指責文帝怎麼能以漢朝皇帝之尊而向匈奴卑躬屈膝?這種屈辱還要忍到什麼時候?第二層,是指責向文帝建言獻策的人都是無能至極。第三層,是說匈奴的人口只不過相當於漢朝的一個大縣,以天下之大,居然被一個人口相當於大縣的匈奴搞到疲睏不堪,真是讓人為負責相關事務的官員感到恥辱。第四層,是請求文帝任命賈誼自己負責相關事務,只要按照賈誼的政策,就能系住單于的脖子以掌控其命脈,按住中行說而鞭笞其脊背,使得全體匈奴民眾都聽命於漢朝皇帝。

以我們後人的眼光來看,賈誼的這番言論都是極其狂妄無禮而不切實際的。可想而知,身為當事者的文帝君臣,在看到這樣的奏疏後又如何能不惱怒?文帝沒有追究其狂妄之罪,已經能算得上是寬宏大量了。

【原文】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且帝之身自衣皂綈①,而富民牆屋被文繡;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孽妾以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飢,不可得也;饑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白話】現在平民居住的房屋,牆壁可以用皇帝的飾料來裝飾,地位卑下的倡優,可以用皇后的頭飾來打扮自己。況且,皇帝自己身穿黑色的厚繒,而富裕的民眾家裡卻用錦繡裝飾牆壁;天子的后妃只裝飾衣領,可平民的小妾卻連鞋子都裝飾,這就是我所謂的錯亂。如果一百個人的勞作生產出來的絲綿,卻不足以供一個人穿用,那要想使天下不受寒冷,又怎麼能辦到呢?如果一個農夫耕作,卻有十個人前來聚集分食吃,那要想使天下人受飢餓,也是不可能的。民眾對於飢餓寒冷有切膚之痛,卻還想要使他們不做奸邪的事,是不可能的。這是可以為之長嘆息的。

【姚注】

①皂綈:黑色的厚繒。皂,黑色;綈,厚繒,一種粗厚的絲織品。《史記·孝文本紀》記:「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幃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

【原文】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分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①。今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棄禮義,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②。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③,各得其宜!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渡江河亡維楫④,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白話】商鞅舍掉禮義,拋棄仁德,一心專注於進取。他的變法只推行了兩年,秦國的風俗就日益敗壞。所以,居住在秦國的百姓,富人家的兒子,長大後就要分家,窮人家的兒子,長大後就會入贅。借給父親農具,就一副施加了恩德的面孔;母親拿了掃帚,就站在那裡厲聲責罵。兒媳抱着孩子餵奶時,叉着腳和公公並排而坐;婆媳之間有了矛盾,就反過來爭吵譏笑。他們寵愛兒子,唯利是圖,和禽獸幾乎沒有什麼區別。直到現在,秦人的這種遺風舊俗仍然尚未改變,拋棄禮義,不顧廉恥的行為與日俱增,可以說是每月都在變化,每年都有不同。民眾在做事時,只考慮能否獲利,而不考慮是否當為。現在更有甚者,還會殺害父兄。而朝廷大臣只將地方官員未能在規定期限內上報朝廷的文書視為重大問題,對於風俗的惡化,世風的敗壞,卻淡然處之而不覺驚怪,耳聞目睹都不以為意,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移風易俗,使天下人心回歸於正道,這不是那些庸俗的官吏所能做到的。庸俗的官吏所能做的,只是一些文書處理工作,而不懂得治國的大體。陛下自身又不憂慮此事,這讓我私下為陛下感到惋惜!還不如現在就確定根本制度,使得君主像個君主,臣子像個臣子,上下等級有序,父子六親之間,都能各得其所!這項功業一旦確定,則世世代代都能常保安定,而後代子孫都能有章可循。如果不能確定根本制度,就如同橫渡江河而沒有纜繩和船槳一樣,行至中流時遇到風波,就一定會翻船,這是可以為之長嘆息的。

【姚注】

①不同禽獸者亡幾耳:根據《漢書·賈誼傳》的記載,此句之後亦有數句誇讚商鞅的話,如「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這些內容,不出意外地在《資治通鑑》轉載時被刪除了。

②刀筆筐篋(qiè):代指文書處理的工作。刀筆,古代用筆在竹簡上寫字,有誤則用刀刮去重寫,故以「刀筆」指稱書寫工具。筐篋,用以貯藏書籍檔案的箱子。

③六親:父、子、兄、弟、夫、婦。

④維楫:維,繫船的纜繩;楫,划船的木漿。

【姚論】

按照賈誼的說法,商鞅變法導致秦國的風俗急劇惡化。可是司馬遷對此的評價則剛好相反,其在《史記·商君列傳》中記載道:「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在姚堯看來,司馬遷的評價是更加符合事實的。在《姚堯精讀資治通鑑一 商鞅變法》中,我們詳細討論了商鞅之所以將大家族拆解成小家庭,一方面是為了解放生產力,最大程度調動生產者的勞動積極性。另一方面也加強了君權對於社會的控制,使得宗族勢力無法與政府權力相抗衡。而既然要將大家庭族拆成小家庭,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父子婆媳之間的矛盾齟齬。因此,賈誼的說法並不全然是錯,只是他選擇性地將商鞅變法中的一些局部弊端放大渲染,而《資治通鑑》在轉載《漢書》時,更是選擇性地將賈誼稱讚商鞅變法的寥寥數語都刪除了。

【原文】夏、殷、周為天子皆數十世,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有司齊肅端冕①,見之南郊②,過闕則下,過廟則趨,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識,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③,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弟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④。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前車覆,後車誡。』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天下之命,懸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嗜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白話】「夏商周三代的天子之位都傳承了幾十代,秦朝作為天子卻二世而亡。人性原本是相差不大的,為什麼三代的君主有道而長久,而秦朝卻無道而短促呢?其中的原因是可以知曉的。古代的聖王,在太子出生時,就要按照禮義來迎接他,有關官員齋戒肅穆、衣冠整齊地到南郊祭祀行禮,途經宮門就下車,途經宗廟就趨步,故而太子自從嬰兒時起,就已經接受了禮義的教化。等太子到了兒童時期,開始明白事理,三公、三少闡明孝、仁、禮、義的道理以引導他,驅逐奸邪小人,不讓他看見罪惡的行為。於是,選取天下行為端正之士,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博學多聞、通曉道術之人以護衛輔佐太子,讓他們與太子一同起居出入。因此,太子自出生以來,所見的都是正事,所聽的都是正言,所行的都是正道,前後左右都是正人。習慣與正人相處,其言行不可能不正,就好像生長在齊地的人不可能不說齊地方言一樣;習慣與不正的人相處,其言行不可能不是不正,就像生長在楚地的人不可能不說楚地方言一樣。孔子說:『從小養成的就如同天性,習慣之後的就如同自然。』習慣與智慧同步增長,故而切磋時無愧於心;教化與心思一起形成,故而中道就如同天性。三代之所以能夠統治長久,其原因就在於他們教育輔佐太子時有這套方法。到了秦朝則不然,秦始皇派趙高做胡亥的老師而教他刑獄,胡亥所學習的東西,不是斬首割鼻,就是滅人三族。胡亥頭一天當了皇帝,第二天就用箭射人,將忠心進諫的人說成是誹謗朝政,將深謀遠慮的人說成是妖言惑眾,將殺人看成是像割草一樣隨便。難道這僅只因為胡亥天性兇惡嗎?實在是因為他所受的教化引導不合正道的緣故。俗語說:『前面的車子出現傾覆,後面的車子引以為戒。』秦朝之所以快速滅絕,其走過的痕跡是清晰可見的,然而若不避開,後車又將傾覆。天下的命運,寄托在太子身上。而太子的良善,在於及早進行教育引導和選擇賢人擔任左右。在其內心尚未變壞之前進行教化,就容易收到成效。使其通曉道術義理的要旨,這是教化的力量;使其在習慣中養成良好的品行,這是左右的職責。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粵人,他們在剛出生時的哭聲是一樣的,嗜好和欲望也沒什麼不同,等到長大後就形成了各自的風俗習慣,即便是經由多重翻譯也難以溝通順暢,有些行為即便是到死了都不能改變,這都是因為教化和習慣所導致的。所以我才說,為太子選取左右、及早教化是最為急迫的事。如果教化得當和左右正直,則太子就正直了。太子正直,天下就安定了。《尚書》上說:「一個人有善行,億萬人得利益」,這是當務之急。

【姚注】

①齊(zhāi):通「齋」,齋戒。

②南郊:古代帝王祭天之處。

③三公、三少:三公,即太師、太傅、太保,三少,少師、少傅、少保。《漢書·百官公卿表》記:「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蓋參天子,坐而議政,無不總統,故不以一職為官名。又立三少為之副,少師、少傅、少保,是為孤卿,與六卿為九焉。」

④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將殺人看成是像割草一樣隨便。艾(yì),通「刈」,割。菅(jiān):茅草。此即成語「草菅人命」的由來。

【原文】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為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①,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②,則堂高;陛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白話】通常一個人的智慧,只能認識已經發生的事,不能認識將要發生的事。禮的作用是在行為即將發生之前予以禁止;法的作用,是在行為已經發生之後予以禁止。因此,法的作用易見,而禮的作用難知。用獎賞來激勵善行,用刑罰來懲治罪惡,先王推行這樣的政治,就像金石一樣堅固;執行這樣的法令,就像四時一樣守信。以這樣的公正,就像天地一樣無私,又怎麼能不使用呢?然而,一再強調『禮雲』『禮雲』,其可貴之處就在於能將罪惡杜絕在尚未萌生之前而從細微處推行教化,使得民眾每天都在向善遠惡而不自知。孔子說:『審判訴訟,我和別人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一定要讓訴訟不發生。』為君主謀劃,最重要的是先審慎確定取捨標準,頂層的取捨標準在內部確定後,相應的安危之兆就會顯現於外。秦始皇想要尊奉宗廟而安定子孫,這與商湯王和周武王是相同的;然而,商湯王、周武王擴大其德行,傳國六七百年而不被消滅;秦始皇統治天下只有十多年就大敗而亡。這不是有什麼其他原因,只是因為商湯王、周武王確定取捨標準時非常審慎而秦始皇確定取捨標準時不夠審慎而已。天下,是個大的器物。現在人來安置器物,將其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器物就安全;將其安置在危險的地方,器物就危險。天下的情形,與器物沒有不同,關鍵就在於天子將其安置在什麼地方。商湯王、周武王將天下安置在仁義、禮樂之上,就能子孫累世相傳數十代,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秦始皇將天下安置於法令、刑罰之上,幾乎禍及自身,子孫都被滅絕,這是天下人所共見的。這不是極其明顯巨大的效驗嗎?人們說:「聽人說話的道理,一定要觀察事實,這樣說話的人就不敢亂說了。」現在有人說,禮義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罰,那麼君主為什麼不用商朝、周朝和秦朝的事實來觀察呢!君主的尊貴,就如同殿堂;群臣就像是殿堂的台階,民眾就像是平地。因此,如果殿堂的台階在九層之上,殿堂的邊側亦遠離地面,那麼殿堂就顯得高大。如果殿堂的台階沒有層級,殿堂的邊側亦靠近地面,那麼殿堂就顯得低矮。高大的殿堂難以攀登,低矮的殿堂容易踩踏,這是情勢道理所當然的。因此,古代聖王設立等級序列,朝廷內有公、卿、大夫、士,朝廷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還有官師、小吏,直至平民百姓。等級分明而天子凌駕於頂端,故而天子的尊貴是高不可及的。

【姚注】

①陛:本義是指登高的台階,後又特指帝王宮殿的台階。台階下的侍者,稱為陛下。古代臣子向天子進言時,不敢直呼天子,而必先呼台下的侍者以告。久而久之,「陛下」就演變成了臣子對帝王的尊稱。

②廉:殿堂的邊側。

【原文】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①,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②;而令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不無陛虖!被戮辱者不泰迫虖!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虖!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禮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搒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尊尊、貴貴之化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⑤;坐污穢淫亂、男女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⑥;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⑦,聞譴、何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⑩。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皆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伏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義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白話】俗語說:『想要投擲老鼠,擔心毀壞器物。』這是個很好的比喻。老鼠貼近器物,尚且忌憚而不敢投擲,就怕砸壞了器物,更何況是那些貼近君主的親貴大臣呢!對於君子,需要用廉恥禮節來治理,故而可以賜他死罪而不能將其刑戮羞辱。所以,刺面的黥刑、割鼻的劓刑都不施加於大夫,因為他們距離君主非常近。按照禮制的規定,不敢察看為君主駕車的馬的牙齒,用腳踩踏為君主駕車的馬的草料,就要受到懲罰,這樣做是為了預先讓君主遠離對他的不敬。現在的諸侯王、列侯、三公這些親貴,都是天子需要整肅儀容而以禮相待的人,相當於古代天子所謂的伯父、伯舅,可現在他們卻和普通民眾一樣接受刺面、割鼻、削髮、斷足、鞭笞、辱罵、斬首等刑罰,這不就等於是殿堂沒有台階了嗎!那些遭受刑戮羞辱的人,不是太迫近天子了嗎!如果不倡導廉恥,那麼大臣們不就是雖然手握重權、身為高官,卻像刑徒奴隸一樣毫無羞恥之心了嗎!望夷宮事變,秦二世被判重罪,就是秦朝投鼠而不忌器的積習所致。我聽說:鞋子無論怎樣光鮮,都不能放在枕頭上,帽子無論怎樣破舊,都不能拿來墊鞋底。對於大臣而言,他曾經高居親貴榮寵之位,天子對他整肅儀容而以禮相待,官員民眾曾經對他俯身拜伏以示敬畏。現在他有了過錯,陛下將其免職是可以的,將其斥退是可以,賜其自儘是可以的,將其誅滅是可以的。但如果陛下拘留他,捆綁他,交付給司寇,編列為刑徒,任由司寇小吏對他責罵鞭打,這些都不是應該讓平民百姓看見的。讓卑賤之人習慣於認知到,尊貴之人有朝一日是我也可以這樣羞辱的,這是不利於提倡尊敬尊者,貴重貴者的教化的。古代大臣中有因為不廉潔而被廢黜的,不說他不廉潔,而說是『簠簋不飾』;有因為污穢淫亂、男女雜居而犯罪的,不說他污穢淫亂,而是說『帷薄不修』;有因為軟弱無能而不能勝任的,不說他軟弱無能,而是說『下官不職』。因此,親貴大臣即便是確有其罪,仍然不直接稱呼他的罪過,而是遷就他,為他避諱。因此,那些罪在嚴厲譴責、嚴厲呵斥範圍內的大臣,聽到譴責呵斥後就身穿喪服,帶着盛水的盤子和佩劍,來到請罪的房間請罪,君主不會派人前去捆綁牽引他。那些犯了中罪的,聽到判決後就自殺,君主不會派人割他的脖子。那些犯有大罪的,聽到判決後,面朝北方而叩拜兩次,跪着自殺,君主不會派人揪着他的頭髮往下按而斬首。君主道:『大夫您自己犯了過錯,我對您是以禮相待的。』君主以禮相待,故而群臣就會自我珍惜;君主以廉恥相加,故而人人重視節操品行。假設君主以廉恥禮義對待臣子,而臣子卻不以節操品行報答君主,那他不是個人了。於是,教化得以形成,風俗得以確定,則做臣子的都只考慮品行而忘記利益,都遵守節操而服從道義,故而可以託付不受管控的權力,可以託付尚未成年的少主,這就是厲行廉恥、提倡禮義所帶來的結果,君主又有什麼損失呢!現在放着這樣的措施不用,反而長期採取那樣的行為(即刑戮羞辱大臣),所以說這是可以為之長嘆息的。」

【姚注】

①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語出《禮記·曲禮》:「以足蹙路馬芻,有誅。齒路馬,有誅。」路馬,為君主駕車的馬;齒,牙齒,馬的牙齒隨年齡而添換,故察看馬齒可以推知馬的年齡。蹴(cù),腳踢,踩踏。芻(chú),餵牲畜的草料。

②伯父、伯舅:古代天子對於諸侯的尊稱,稱同姓的諸侯為伯父,稱異姓的諸侯為伯舅。

③傌(mà):通「罵」,辱罵。

④望夷之事:即趙高殺胡亥於望夷宮之事。見《姚堯精讀資治通鑑三 秦失其鹿》之《劉邦入關》一章。

⑤簠簋不飾:貪污受賄,為官不廉潔。簠(fǔ)簋( guǐ):兩種盛黍稷稻粱的禮器,用於祭祀。

⑥帷薄:帷幕和帘子,代指門內。

⑦何,通「呵」,呵斥。

⑧白冠氂纓:戴着白帽子,繫着氂牛毛做成的帽帶,這是古代的喪服。

⑨盤水加劍:在盛水的盤子上放一把劍,以請求自刎。盤中盛水,以示公平如水;盤上放劍,以示罪當受死。

⑩捽(zuó)抑:揪住往下按。

【原文】誼以絳侯前逮系獄,卒無事,故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養臣下有節,是後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

【白話】賈誼因絳侯周勃之前被逮捕下獄,最終卻是無罪釋放,故而以此來諷勸文帝。文帝認真地採納了他的建議,對待臣下注意禮節。自此之後,大臣一旦犯罪,全都自殺,不再受刑。

【姚論】

賈誼說,君主要以禮義廉恥對待群臣,這是我們贊同的;賈誼說,臣子要以節操品行報答君主,這也是我們支持的。可我們無法理解的是,賈誼只注重臣子在形式上的不受羞辱,卻不注重臣子在實質上的申辯權利,他竟然說,臣子一旦聽到君主派人來譴責呵斥,那麼不等申辯下獄,就立即請罪自殺。所以,韓信因遭受誣告而被擒時,就該請罪自殺;張敖因遭受連累而被捕時,就該請罪自殺;蕭何因遭受猜忌而下獄時,就該請罪自殺。試問,這是什麼邏輯?孟子說:「人恆過,然後能改。」孔子說:「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我們首先承認,君主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就可能會因信息錯漏和內心猜忌而造成冤假錯案。此時,君主將犯事者下獄審理,犯事者據理力爭,其他人代為申辯,這些都是糾正冤假錯案的改過之機。賈誼讓臣子一經譴責呵斥就自殺,豈非不給君臣任何溝通改過的機會?退一步說,就算臣子確實犯罪,但罪責亦有大小之分,且自古就有「八議」【1】之說,何至於所有犯罪的人都該遭受殺戮呢?如果這樣的話,所有惹得君主不滿的人,都應該立刻請罪自殺,則朝堂之上勢必都是阿諛奉承之徒,又有誰還敢苦口勸諫?這是胡亥都未必敢說出口的話,卻竟然出自賈誼之口,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1】《周禮·秋官司寇·小司寇》記:「以八辟麗邦法,附刑罰:一曰議親之辟,二曰議故之辟,三曰議賢之辟,四曰議能之辟,五曰議功之辟,六曰議貴之辟,七曰議勤之辟,八曰議賓之辟。」意思是說,在國家法律之後又附加八種議罪法,以減免某些特殊人物的罪責和刑罰,這八種議罪法分別是:一、對天子親族的議罪法;二、對天子故舊的議罪法;三、對德行賢能之士的議罪法;四、對才能卓越之士的議罪法;五、對功勳卓著之士的議罪法;六、對地位尊貴之士的議罪法;七、對勤勉辛勞之士的議罪法;八、對前朝王室後裔的議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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