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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城市要想出圈,總要有所憑藉。歷史積澱,如北京、西安;家裡有礦,如大慶、攀枝花;四通八達,如鄭州、武漢;顏值過人,如蘇州、青島。而說到世界人民都知道的溫州,大多數人只能想到——溫州人!
電視劇《溫州一家人》。
圖/網絡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溫州人開始以富有著稱。溫州「含商量」極高,每4個溫州人中就有1個在外經商,70萬溫州人把生意做到世界130多個國家,創造了遠遠大於溫州本土的經濟規模。溫州商人成為繼徽商、晉商之後的又一商業軍團,被譽為「東方猶太人」。
然而,溫州資源匱乏,人均GDP在浙江倒數,堪稱浙江最「窮」的城市。「七山二水一分田」迫使溫州人不得不暫離故土,把生意做到全世界,成為逆襲的典範。溫州人如何從「一無所有」到「商業鬼才」,成為經久不衰的靈魂拷問。
溫州夜景。在浙江說「窮」,到底有多窮?
攝影/Jayveeho,圖/圖蟲·創意
眾籌模式,
貧窮中打磨的個體意識
溫州並非「中心城市」,而是被地形定義的邊陲之地。
北、西、南三面環山的溫州,是名副其實的山區。溫州到杭州的直線距離,可以換算為大約1個小時的高鐵。儘管如此,在甌江大橋通車之前,溫州人到杭州要折騰上將近一天。浙江南部連綿千里的群山,將溫州包裹得嚴嚴實實,也阻擋了「魚米之鄉」南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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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屬於名副其實的山區。
攝影/楊小雷
上不通滬杭,下不靠粵港,偏居東南一隅的溫州,狹小,資源匱乏,又長期閉塞。溫州用幾乎整個東面擁抱着東海,但在近代以前的大多數時候,這都算不得優勢。
七山二水一分田,地理留給溫州人的空間十分有限。
製圖/孫璐
在長期以農業為主導的古代,溫州人不得已與海爭田,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然而,時常侵襲的海潮,總是引起惱人的土地鹽鹼化,給溫州人帶來長久的生存威脅。從西晉開始,溫州人便開啟了長達幾個世紀的海塘(東南沿海地區對「沿海堤壩」的稱呼)修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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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的土地很容易受到海潮侵襲而鹽鹼化。
攝影/盧文
由於地處偏遠,溫州無法得到朝廷的經費支持,只能依靠民間眾籌。比如,宋代在溫州城外修建南塘時,民間捐資就占了一大半。溫州人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綿延1000多公里的海岸線上,修築了浙江省數量最多的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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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洞頭元覺防浪堤。
攝影/楊小雷
明代,沿海的地形又讓溫州遭遇嚴重的倭患。在溫州,抗倭不只是政府的事,民間亦參與其中,自發修築城池、堡壘。保留在今天龍灣區的永昌堡,見證着溫州的民間力量。
新中國成立後,在特殊的歷史情境下,溫州對於國家的戰略地位上升,卻失去了經濟建設的投資機會。大型國營企業一個沒有,城市基礎建設嚴重滯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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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人對橋的感情很深,圖為甌北大橋。
攝影/楊小雷
就連「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也已開鑿出鐵路;而作為沿海14個開放城市之一的溫州,直到1989年,既不通鐵路,更沒有機場。1998年,由溫州籍學者南懷瑾先生籌資,香港、地方和鐵道部三方合資修建的金溫鐵路通車,才結束了「交通死角」的尷尬。
金溫鐵路,結束了溫州沒有鐵路的歷史。
攝影/京局介段小DF,圖/圖蟲·創意
在溫州,機場、大學都依靠眾籌模式而建,大到整座城的繁華,小到每一個村落的水泥路,都凝聚着溫州人自己的能量。自然環境和政策的雙重限制下,溫州人被迫養成並延續着依靠自己的精神氣質,並在基因里注入「自信」的密碼。
走向海洋,
溫州人的另類出路
甌江穿城而過,在城北東流入海。長期以來,沿水路出海經商,成為溫州人被迫選擇的生存出路。這也是一條充滿艱辛和危險的另類出路,正如溫州人自己說的:溫州只有「水」(在溫州方言裡音同「死」)路一條。
甌江穿城而過,在城北入海。
圖/視覺中國
東晉名臣謝靈運擔任永嘉(古溫州)郡守時期,溫州僅有3萬餘人。隋朝,溫州首次突破萬戶大關。唐玄宗時,溫州人口攀升至24萬。南宋中期,隨着宋王室南遷,溫州跨入百萬級人口大都市行列,直逼北宋的世界第一大都市汴京。而到清嘉慶年間,溫州人口已逼近200萬。
魏晉以後,大量北方人口南遷,繁榮了江南地區的城市經濟。然而,對於土地面積十分有限的溫州來說,人口增長卻肉眼可見地增加了土地供養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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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被金兵追到溫州,曾在江心嶼「小住」。
攝影/盧文
並不友好的自然地理環境,常常塑造出膽大悍勇的民風,商業意識在潛移默化中形成。再加上人口壓力,溫州的商貿活動便迅速興盛。
南宋時期,溫州商人開始成團出道。然而,繁榮的商業圖景之下,也有「販私鹽、賣私茶」的不和諧因素。南宋朝廷由此開闢溫州港為外貿港,並在溫州設立市舶司(相當於現在的海關)。溫州由此成為與泉州港並列的四大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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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洞頭半屏山撥浪鼓漁排。
攝影/楊小雷
頻繁的海上貿易,催生了溫州發達的造船業。彼時,溫州每年造船600隻,居全國首位。
然而,宋元時期的溫州如曇花一現,在明清海禁之後,便迅速衰落。近代的溫州,亦不十分突出,更兼南有泉州、潮汕,北有寧波、上海,「溫商」真正出圈,還要等到改革開放之後。
80年代,長三角、珠三角憑藉政策優勢,從出洋經商轉為引進外資、就地經商,而溫州人依然堅韌地開拓着海外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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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下南宋溫州港千帆競發的場面。
攝影/楊小雷
讀書做官,
才是溫州人眼裡的「正途」
民國時期,江浙一帶曾流傳一句話:「做生意靠寧波人,打官司靠紹興人,讀書靠溫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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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醫科大學,眼視光醫學全國第一。
圖/視覺中國
不要因為溫州人擅長經商,就以為溫州人只愛搞錢。商人的精明,掩蓋不住溫州人的儒雅。事實上,從宋代到建國之前,溫州人在文教方面的成就,比他們的搞錢能力更加突出。愛勞動,更愛學習,溫州人的拼搏與堅韌,同樣體現在對知識的渴求上。
當中原文化、經濟迅速發展時,古屬東越的溫州,自然天高皇帝遠。然而,每當北方戰亂之時,溫州便成為北方人躲避戰亂的世外桃源。
山明水秀的溫州,孕育出獨特的甌越文化,
也留下豐富的旅遊資源。
製圖/孫璐
兩宋之際,在金兵追擊下,宋高宗帶領宋王室定都臨安(今杭州)。邊陲之地的溫州,一下子變成京畿之地。逃亡中的宋高宗,一度在溫州停留,與溫州結下了「相識於微時」般的情感。
如今各個城市之間的搶人大戰,早在古代就開始。南宋時的溫州,便意外地嘗到大批士人入駐帶來的繁榮氣象,迎來人文發展的巔峰。南宋一朝,溫州籍進士從之前的兩位數,猛增至1000多人,以絕對優勢居浙江第一。同時,與道學、心學並稱「南宋三大學派」的永嘉學派,也在此時形成。
受永嘉學派影響,近代溫州教育辦得有聲有色。
攝影/溫州_Van
文化的興衰,總是伴隨經濟的起落。元朝遷都北京,溫州再次回到邊陲的常態,經濟迅速衰落,進士數量跌至9人。明清閉關鎖國,進一步削弱了溫州的經濟地位,溫州再次陷入低谷。
改革開放之後,窮怕了的溫州人,急於走出一無所有的境地。在外人看來,溫州人憑藉一腔孤勇,天不怕地不怕,創出了自己的商業帝國。然而,溫州人自己知道,讀書致仕,才是溫州人的真正傳統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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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盪山顯勝門入口處的南閣牌樓,
顯示着溫州人的功名與地位。
攝影/張小中
永嘉學派強調經世致用,一直影響到近代。甲午戰爭中清朝慘敗,刺激了中國人學習西方科學的熱情。溫州近代著名教育家孫詒讓在瑞安創辦的學計館,成為國內最早的數學專門學校。作為我國的數學之鄉,溫州人100年前就領會到「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溫州近代的教育名人。
製圖/魚峰保安
民國時期,北大的溫州籍教員遠超其他地區。今年,浙江的兩名高考狀元均出自溫州。溫州人不止把眼鏡店開到了全國,溫州的醫學研究水平,也在溫州籍醫生張文宏走紅之後受到關注。
今天的溫州城仍然保留着許多古坊的名稱,五馬坊、墨池坊留存着大書法家王羲之的文化蹤跡。環城東路至解放北路的康樂坊,中山公園東側的謝池巷,與東晉郡守謝靈運有關。溫州人用自己的城市記憶,身體力行地表現着他們對文化的崇敬與追求。
五馬歷史街區,記錄着溫州的人文歷史。
攝影/趙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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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團取暖:溫州人的集體榮耀
疫情期間,溫州生產的體溫計。
圖/視覺中國
80年代,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預言了溫州模式的成功。將小商品做成大市場的,不是溫州一個個的商人,而是成團的「溫商」。
曾經,每400多個溫州人里就有1個千萬富豪。其餘的溫州人,則默默無聞地創造着屬於自己的財富小目標。
在外抱團,反映的是溫州人對故鄉的熱愛。雖然被稱為「東方猶太人」,但溫州人和猶太人有本質不同——猶太人曾經無家可歸,而溫州人卻有永遠的家鄉。
說一口溫州話,就可以闖天下。溫州對家鄉的愛,被各地不同且不通的溫州方言分割成對於各自小地方的愛。有理由懷疑,溫州人的抱團也是迫於溫州方言十級難懂的殺傷力。
溫州人說的話,連溫州人都不一定聽得懂。
製圖/孫璐
溫州優越的山水環境,滋養出溫州優越的人文底色;背山靠海、資源匱乏的劣勢,又逼迫出溫州人一身的勇氣和智慧。進可儒雅,退可江湖。溫州最大的財富,永遠是走到哪裡都打不散的溫州人。
文丨董大
圖片編輯| 王家樂
地圖編輯 | 孫璐
地圖審稿 | monk
設計 |魚峰保安
頭圖攝影 | 盧文
封圖攝影| 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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