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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注意研究方法與定義
網上經常能看到各種新冠「後遺症」駭人聽聞的描述,比如說百分之多少的人受後遺症之苦,生活不能自理。一些研究在網上的轉述也很嚇人,如XX研究顯示康復以後死亡風險顯著提高,最近又有說新冠截肢。搞得好像得了新冠即使不是當場死亡,不久之後也得交待。
恐嚇性媒體轟炸之下,探討新冠的實際威脅經常有人質疑:你沒有考慮後遺症,後遺症是多麼多麼危險,或者後遺症的威脅現在沒有完全搞清楚,因此沒法估計新冠威脅到底多嚴重(後一種觀點其實挺怪,嘴上說後遺症威脅還沒研究清楚,卻默認後遺症很嚴重,完全沒考慮還沒研究清楚也可能會是沒想象得那麼嚴重)。
由於後遺症的炒作實在太嚴重,個人認為我們還是要學一些對新冠後遺症報道、研究的思考鑑別方法。
比較基礎的兩點,一是了解一下後遺症的定義,也就是理解說後遺症的時候到底是在說什麼,二是學會判斷不同的研究方法,不要被一些結論嚇到,而要想想這個結論是通過什麼研究方法得出的。
新冠後遺症沒有精確定義,其實就是說新冠康復後還有症狀沒消失或者又出現了新症狀。像CDC的定義是感染一個月後還有症狀就可以歸為後遺症,或者說新冠後綜合徵,英國以及WHO用的標準是3個月。我比較喜歡參考《自然醫學》2022年3月一篇綜述的圖片[1]:
從圖裡可以看到,新冠感染有一個急性的疾病期(acute COVID-19),差不多是確診後4周。4-12周屬於急性期過去了,但症狀有可能還在延續的階段,subacute或者ongoing COVID-19。12周以後如果還有症狀未消退,那就屬於慢性的疾病情況(chronic/post-COVID-19)。
但後遺症定義只關注了感染後多久這一時間標準,沒有具體症狀標準。可以輕,也可以重,甚至可能本身和新冠感染無關,只是在這個時間範圍內出現了就被算在內。因此在了解後遺症的定義之外,看後遺症報道時注意一下這些報道里採用的是什麼研究辦法。報道的後遺症是急性感染期剛過,還是更久?除了後遺症的比例,發生的趨勢呢?記錄的症狀是什麼,是客觀評估還是主觀描述,有沒有對照組來幫助確認是新冠才出現?
很多後遺症的炒作沒注意這些關鍵信息,考慮上述的定義與研究方法做仔細分析,絕大部分焦慮都是沒必要的。我們下面舉一些具體的,也是網上提到的後遺症研究來說明。
2. 基於調查問卷後遺症研究
一類經常在社交媒體上嚇人的標題是XX國家多少人有後遺症,比如說這種:
這個報道是真實的,但沒有對具體涉及的研究做認真分析。報道里說到的研究是新冠後遺症里一種常見的研究方式:調查問卷,類似民意調查。
具體來說是美國CDC與美國統計局合作,2020年開始的一個線上問卷調查,問民眾疫情的影響,2022年6月加上了新冠後遺症的內容。問卷非常簡單,就是問新冠確診3個月後還有沒有健康影響,以及現在是不是還受影響。這就是它的後遺症數據來源。
這類問卷調查可以比較方便地了解疫情對民眾的影響,但我個人認為考慮到這種研究方法的局限性,裡面的後遺症更適合看作是疫情整體影響的一部分。單獨要用這個後遺症數據要考慮以下兩點:
這是做問卷的人自己主觀的判斷,有沒有後遺症、什麼算後遺症、後遺症對日常生活有沒有影響,其實在看答卷人的個人感覺,沒有客觀標準
這類調查沒有對照組。有人答問卷時說得了新冠以後我一直恢復不了,這會反映在調查結果里。可是沒得新冠的人呢?就一定非常健康?沒有對照組,我們很難判斷這裡面多少是真的由新冠引起。
去CDC網站上看該問卷調查的結果,會發現出現過後遺症的比例非常穩定,一直是感染者中的30%左右[2]:
如果看族裔,會發現亞裔一直最低,讀過大學的也更低:
有沒有什麼生理機制讓亞裔或教育程度與新冠康復狀況發生聯繫?恐怕沒有。更有可能是社會經濟等非生物學的因素。這也是為什麼我說這個問卷調查更適合探討人們受疫情的影響,不是專門研究後遺症。
嚴格分析新冠後遺症非常仰賴合適的對照,而這是CDC這類簡單的問卷調查最缺乏的。《科學》曾經採訪過新冠後遺症的研究人員,舉過一個加入對照組重要性的例子。一些後遺症報道中提到耳鳴是後遺症之一,研究人員也確實發現12%的康復者有耳鳴症狀,可是加入未感染過新冠的對照組,發現對照組裡也有14%的人耳鳴[3]。
不僅排除未感染新冠也會出現的「後遺症」症狀,也只有加入對照組才能幫助我們真正理解新冠實際造成的影響。像醫學上有個名詞叫ICU後綜合徵(Post-intensive care syndrome,PICU),指很多從ICU存活下來的病人在認知、生理、心理上都會有障礙。如果沒有對照組,我們去看新冠ICU倖存者的康復狀況,一看,好多人沒恢復,後遺症太嚴重了。但這些真是新冠導致的嗎?有多少是ICU搶救不分疾病都會出現的?所以說必須要有對照,才能評估真實的新冠後遺症。
即使有諸多欠缺,CDC這類問卷調查也很重要,值得更多地方參考。比如很的地方有嚴格的管控措施,學校的教育很受影響,也應該嘗試調查一下學生乃至家長的生理心理是否受到影響。疫情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新冠後遺症只是一個方面,不能看到別人在調查新冠後遺症,就認為這是唯一值得我們關注的。
3.後遺症與感染時病情相關
很多人提到新冠後遺症都會說即使不是重症也有後遺症,所以新冠感染非常可怕。這句話不能說是錯,但不全面。是,輕症也可能出現後遺症,可去看各項新冠後遺症的研究,一個非常一致的觀察是:後遺症與感染時的病情高度相關,相比重症,輕症的後遺症比例、嚴重程度都更低。
網上一些人引用過的一個後遺症研究來自美國的退伍軍人醫療檔案分析,今年5月發表在《自然醫學》,看的是感染後6個月各種健康負擔,從死亡到各項疾病,跟蹤時間是2021年1-10月,對應阿爾法與德爾塔病毒株時期[4]:
這篇文章引起注意的一個點是突破性感染也有後遺症,在感染後6個月內的死亡風險高於未感染新冠的對照。網上一些人就說,你看,打了疫苗後遺症還是沒解決,所以後遺症非常可怕。
實際上這項研究里非常明確地顯示了後遺症影響健康在重症(需要住院)里是顯著高於輕症(不需要住院治療):
非住院的新冠突破性感染者6個月內各項健康風險是高於沒感染的,但這個差異遠不像住院以及進入ICU的感染者那麼大。而且這項研究里也顯示接種過疫苗的突破性感染,6個月內健康風險比未接種疫苗的感染者大幅降低。
這項研究採用的新冠後遺症分析方法也值得說一下,它是看健康負擔。沒有說觀察某個後遺症,比如持續疲勞的人比例多少,而是從醫療檔案着手,直接和沒得新冠的人比,各種健康問題是多還是少。對於這種研究,不僅要看新冠後遺症有沒有讓健康問題變多,還要看多了多少。對於未住院的突破性感染來說,6個月內的後遺症健康風險,從死亡到至少一個健康問題,相對未感染者增加的程度遠不如住院的感染者,增加的風險在30%,每千人多出現的死亡只有7.77,健康問題是77起:
住院的突破性感染,問題則嚴重得多,多出現死亡約25,健康問題多了334起。
這種後遺症負擔與感染嚴重程度的高度相關性在很多研究中都有體現。比如最近《自然通訊》上一篇蘇格蘭的新冠後遺症研究[5]:
該研究綜合了問卷調查和醫療檔案分析。用的問卷更為詳盡,問了具體的26個症狀,對日常生活影響也有規範的詢問,住院信息則通過醫療檔案調取。
如果看裡面記錄的新冠後遺症症狀,很多感染者都有疲勞、頭痛等問題,很容易讓人感覺新冠太可怕了,那麼多人有後遺症。可是看研究里未感染過新冠的人,不少人也有這些問題: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討論新冠後遺症需要考慮有沒有對照組。因為很多後遺症症狀是很普遍的,只有有了對照組,才能明確新冠起了多大作用。從蘇格蘭的這個研究我們可以看到,有症狀的新冠感染者,這些後遺症症狀風險增加了。可無症狀感染者的風險沒有增加,也就是說無症狀感染者很可能不用擔心後遺症。
類似美國退伍軍人研究,蘇格蘭的研究也顯示住院的感染者後遺症風險更高,接種疫苗則降低了後遺症風險。不同的研究都在指向一點:後遺症與感染時的症狀嚴重程度相關,如果我們降低了感染時重症的風險,我們也在降低後遺症的風險。所以那些販賣焦慮說即便不是重症,後遺症也能讓人痛不欲生,只能說是一葉障目。
上面我們看了兩個後遺症的研究,一個是考慮整體健康負擔,另一個是分析各種症狀,但這都是單獨的研究。如今後遺症的研究非常多了,也就能在各種單獨研究的基礎上把多項研究合在一起分析,這樣獲得的數據量會更大,而且也能綜合不同國家地區的情況。最近JAMA上就有這樣一個綜合全球54項研究與兩個醫療數據庫的研究[6]:
JAMA的這個研究關注新冠後遺症的三個表現:持續疲勞、認知問題以及呼吸道症狀。由於綜合了大量後遺症研究,最後分析了120萬有症狀的新冠感染者2020-2021年的後遺症情況。
類似的,研究里出現後遺症的比例與感染時症狀嚴重程度相關:
感染3個月後有三個後遺症症狀之一的比例是6.2%,但其中普通住院感染者是27.5%,ICU住院是43.1%,非住院感染者只有5.7%。
4. 後遺症是可以逐漸好轉的
面對網上對新冠後遺症的各種駭人描述,另一個需要注意的是大量研究都顯示新冠後遺症是可以逐漸好轉的。
繼續看JAMA那個120萬名新冠感染者的研究,上文引用的表格里有兩個時間點,一個是感染後3個月時有新冠後遺症的比例,另一個是12個月時的比例。12個月時有後遺症症狀的比例遠遠低於3個月。在所有感染者(均為有症狀)中,12個月時有後遺症的比例從3個月時的6.2%下降到0.9%。即使是在ICU的患者,後遺症比例也從3個月時的43.1%下降到12個月時的20.5%。
其實在美國退伍軍人的研究里也顯示了同樣的趨勢[4]:
各種健康風險,確診後91-180天比30-90天是有下降的。
網上也經常會出現新冠「某個後遺症」的熱議,比如最近有說新冠截肢的,說是得了新冠很多人出現血栓造成不少人需要截肢。其實就算這種非常具體的某一個後遺症,往往也是遵循我們提到的兩點:一是發生的比例會與感染時嚴重程度掛鈎,另一個是隨時間風險會下降。具體到血栓,最近心血管領域的權威期刊《Circulation》上發表了一篇分析新冠感染以及新冠後遺症血栓風險的文章[7]:
這是基於英格蘭、威爾士4800萬成年人2020年的醫療檔案分析。該研究是從確診開始,按周比較了新冠感染者與未感染者的各類心血管疾病風險。其中動脈血栓如下:
感染後第一周風險比普通人增加最多,第二周就顯著下降。之後還是逐漸下降的趨勢。而且非住院感染者的風險也小於住院感染者,到27-49周時,非住院感染者的風險區間下限已經往1(代表與常人無異)靠了。
靜脈血栓的風險比常人更高,但隨時間下降的趨勢,以及非住院風險更低還是類似的:
網上有人傳什麼5%截肢,我們可以看看這個研究里推算出來感染後增高的血栓風險,對應到人群里,實際會多發生多少血栓:
140萬新冠感染,49周的時間範圍內會多7200起動脈血栓與3500起靜脈血栓。這還是所有血栓,可不是說嚴重到要截肢的。可見什麼5%截肢純屬胡說八道。
另外該研究跟蹤時間到2020年12月初,疫苗都沒上市,重症比例高。在如今疫苗大範圍使用,重症風險降低,這些風險很有可能也進一步降低了。
5. 後遺症需要支持不是恐嚇
新冠後遺症或者說新冠後綜合徵確實存在。和未感染新冠的人,或是流感等其它呼吸道病毒感染者比,很多研究都顯示新冠康復者遇到健康問題更多,恢復時間更久。但是認識到新冠後遺症的存在,不等於炒作、誇大後遺症,進行恐嚇性營銷。
那麼多項研究都顯示新冠後遺症的發生比例、嚴重程度,無論是從具體的各種症狀還是整體的健康負擔,與感染新冠時的疾病嚴重程度相關。因此,只要能降低疾病的嚴重程度,後遺症的危害也就能得到良好的控制。而通過接種高效疫苗,將人群免疫基礎維持在高水平,輔以有效的抗病毒藥物、單克隆抗體等,我們完全可以降低新冠疾病的烈度。從這個角度看,新冠後遺症根本不像一些人宣傳的那般無藥可救,恰恰相反,現今有多種手段可控。
實際上呼吸道傳染病導致「後遺症」並非新冠的特例,幼年嚴重的RSV感染會增加患上哮喘的幾率[8]:
我們不因流感、RSV等呼吸道病毒潛在的長期影響而恐懼,而是知道降低疾病嚴重程度是關鍵,為何到了新冠就要例外,就要風聲鶴唳?
更何況即便是重症康復者,面對的後遺症挑戰更嚴重,隨着時間他(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也會逐漸好轉。對於這些康復者來說,新冠後遺症需要的也不是各種誇大恐嚇,而是切實的支持。
參考發表於《柳葉刀》的武漢早期感染者康復跟蹤[9]:
這項研究里的感染者都需要住院治療,大部分還要吸氧,屬於症狀比較重的。即便如此,有至少一個後遺症比例,從確診6個月的68%下降到了1年後的49%。更為關鍵的是,這是在2021年,這些康復者沒有遇到2022年出現的歷史無陽招工標準。那些感染前在工作的人(479人),一年後,88%恢復了工作。剩下57位未回到原工作的,也僅有18人——不到三分之一(不到所有之前在工作的人的5%)是因為身體狀況不如以前。
這或許可以提醒我們:要對人的韌性有信心。作為社會,我們需要的也不是那些包括新冠後遺症在內的恐嚇式營銷,而是保留康復者們正常回歸社會的機會。
參考資料(滑動閱覽)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91-021-01283-z
https://www.cdc.gov/nchs/covid19/pulse/long-covid.htm
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how-scientists-are-teasing-apart-biology-long-covid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91-022-01840-0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467-022-33415-5
https://jamanetwork.com/journals/jama/fullarticle/2797443
https://www.ahajournals.org/doi/10.1161/CIRCULATIONAHA.122.060785
https://pubmed.ncbi.nlm.nih.gov/21905783/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140673621017554?via%3Dih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