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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師傅很像 CCTV 三套里會出現的男人,不高,有些謝頂,聲音洪亮,開口就是您,閉口就是請,牢記大山的高粱米養育了自己。


認識他是因為在一個加完班的夜晚,我打到他的車。打的快車,他卻在零度的寒風裡等我,給我開車門。一坐下,高亢洪亮的「您好,滴滴快車為您服務」讓我以為是在拍宣傳片。

郝師傅告訴我,自己已經連續工作11個小時了,剛工作完9小時且疲憊不堪的我被他的旺盛精力震撼,畢竟我25歲,他52歲。

人真的可以如此亢奮,如此抱有熱情地生活嗎?我跟郝師傅聊了一路。他告訴我自己在北京賣豆腐、開滴滴,常年是北京的單王,一個月能掙兩三萬,靠這些在北京買了兩套房兩台車。打動我的是,房在燕郊,車是因為到年限了不得不從專車換到快車,但郝師傅始終對自己和自己的人生表現出高度的認可,他說話很書面,愛說「我太棒了」「我是 NO.1」。他有點「雞湯」,把「發奮圖強」和「幸福人生」掛嘴邊。

正能量得有些不真實,但你一聽他鏗鏘有力的語氣,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又會完全相信他身上的能量。他告訴我,他很滿足了,在疫情蔓延的今天,他也掙到錢了。

後來我把郝師傅請到公司來,和他聊了一晚。我想知道,他是怎麼開滴滴也開得津津有味,為什麼能保持對自己的高度肯定,以及,他如何面對52年裡大大小小的艱難時刻。

或許郝師傅的故事也能成為這個時代的慰藉,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姓郝,叫郝慶來。

其實之前我接受過很多採訪了,因為是北京的單王,NO.1。您別看我個頭不高,做起單來有絕招。

接到訂單的第一時間,我會用洪亮、平和的語氣呼叫用戶。如果路上堵車,也會及時告知。乘客取消訂單是有原因的,人家看你5分鐘了在原地一動不動,能不着急嗎?我相信這樣做會留住你尊貴的客人。

去哪兒接單,幾點去,也是有竅門的。中午12點到2點,寫字樓的員工會趁午休面見客戶;晚上9、10點,餐飲店集中的地方很多客人要用車。

我跑了7年滴滴,在此之前還賣了25年豆腐,對北京每條街巷都爛熟於心。比如我上一單到了姚家園,會立馬想到附近有個高鐵站,駕着車就往那邊去。


這7年裡,我沒有休息過一天。可以說,地球不爆炸,郝師傅不放假。我一般下午兩點出車,晚上三四點回家,每天工作14個小時打底。沒請過一天假,只有春節當天是家裡來電話說年夜飯快做好了,我才會趕在飯點回家。

也沒請過病假,我連傷風感冒都沒有過,身體素質特別棒。我只喝茶水,酒和飲料一滴都不沾。吃飯只吃南城香和田老師這兩家。我跑滴滴時是不回家吃飯的,最飢餓的時候,我也會咽下唾沫,用手機搜索離我最近的南城香。他家都是現做的,24塊錢的餛飩,一個餛飩包了一整個蝦仁,再來五串羊肉串,吃得飽飽的了。

我吃不膩,我覺着吃大米飯都很幸福。因為小時候家裡太窮了,也是因為窮,所以我現在那麼愛掙錢,掙到兩套房兩輛車還是不想停。

我是東北人,老家在遼寧省興城市的一個屯。在我家,不管從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要走至少三公里,才能看見公路。一路還能碰見狐狸和狼。

在屯裡我們家也算窮的,買不全課本,買不起書包。我要上一年級的時候,媽媽拿一塊長長寬寬的毛巾,對疊一下,毛巾邊用麻繩抽一下,就是一個書包。

更多的時候,得我自己想辦法。買不起鉛筆,就拿沒電的電池,外皮拿錘子鑿碎了,裡面有一根小拇指粗的碳芯,用石頭磨尖了,就成了一根鉛筆。我好開心,覺得自己好智慧,每天捏着碳芯寫字,手都雀黑雀黑的,等到手實在捏不住了,才把它扔掉。

後來初中要用鋼筆寫字,我就撿別人不要的,筆頭已經劈叉的鋼筆,寫出來的字黑作一團,勉強能認得。

其實挺低落的。做早操的時候,操場上所有人都穿一個叫滌蓋棉的運動服,那個可好了,透氣性好,還保暖,就我穿着媽媽從集市買的帶兩條槓的秋衣秋褲,會覺得自己穿得特別不體面,很羞愧。

但我打小就很有天賦,記性好。小時候幫我爸賣滷水豆腐,村里三千多口人,什麼王二麻子李二奎子,沒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成績也是 NO.1 的,年級第一,經常代表學校去鎮上參加競賽,能給家裡拿回來一塊肥皂,一條毛巾什麼的。

我的英語在市里都是頂級的,非常霸氣。我現在還能一字不落地背下當時的課文,說很久以前,Long long ago,the king lived...(郝師傅背完了一篇課文)

但我讀完初中就不想讀了,因為家裡太窮了,我想早點掙錢。當時媽媽得了甲狀腺腫瘤,在縣醫院做手術,脖子那兒颳了一斤半重的像鯽魚蛋一樣的籽。做完手術得補補吧,家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磨豆腐用的黃豆,我姐就煮點黃豆,擱點鹽,再放點韭菜,攪巴攪巴,擓到玻璃罐頭裡給媽媽送去,就只能吃這個,窮成這樣。

我看高年級的孩子都去工程隊上班了,一天能有5塊錢,一個月150呢,校長和老師來我家兩次,我不聽,跑工地打工去了。

記得發第一個月工資,頭回身上揣那麼多錢,美得不得了,騎個破洋車(自行車)趕回家,一分不留全給媽媽。

那時候工地活兒挺重,也吃不了啥,在家拿個純鋁的飯盒子,倒點高粱米,都吃不起大米,拿工地的水管子放點水,往蒸鍋上一放,就幹活去了。

工地的蒸鍋髒得不行,工地上1000多人,就指着這一口鍋,飯盒隨便壓,隨便摞。到了中午12點,烏泱泱地全來翻飯盒,有翻丟的,翻撒的,也沒辦法。聰明點的做個記號,好翻一些,翻到了,拿個破手套墊着趕緊吃,吃完渴了就去水管喝口涼水,冬天也喝涼水,那水都起冰碴子。


那時候誰家能吃上饅頭,那真是大戶人家。當時村里只有一家有個14英寸的黑白小電視,偶爾蹭電視趕上人家吃飯,看人家擺上大米粥、饅頭和炒菜,那簡直了,光聞聞香味都是奢侈。

就這樣在工地吃了2年高粱米,經人介紹認識了我愛人,我倆一見鍾情,在一起了。後來她去北京打工,也是幫人賣豆腐。我當時想,鎮上都那麼好了,兜里有個3毛5毛,可以琳琅滿目地去看。北京,那該有多好啊。

結果她沒多久就回來了,那家老闆對我愛人特別不好,她跟人大吵一架回來的。我當時就說,那咱也去北京,做出一番事業,超過他,憑咱這磨豆腐的成熟經驗,只能是 PK 掉他。

1990年,我20出頭,剛和愛人結婚,跟銀行借了6500塊錢來北京,光買漿渣分離的機器就花了3000多。

磨豆腐也是個辛苦活。我們那兒有個說法,民生十大類,最累的就是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很考驗臂力,打鐵得掄起大錘子哐哐砸,磨豆腐那蒸汽,熏得人渾身都是汗,豆大的汗。而且我們賣早點的,晚上10點就開始幹活,早上4、5點去送豆腐,從早忙到晚,一天能掙30塊就很開心了,那時候一大碗豆腐腦3毛錢,一個燒餅2毛錢。

我的豆漿都是良心品質,黃豆淘得倍兒乾淨,磨兩道到三道,只留最純淨的漿汁做一流的豆漿和滷水豆腐,賣得也不貴,客人吃着老開心了。


所以生意一點點做起來,從一開始登小三輪,慢慢滾雪球,換成帶大板的摩托車,再換成微型小貨車、微型麵包車,最後換到中型金杯車,花了十幾年時間。

我也非常有頭腦,聯繫上了北京最牛的連鎖餐飲集團,給他們做專供,我的豆漿是一流的,人也老實,總經理可喜歡我了,那時候我和愛人一天上午要送23家早餐店,滿北京跑。

日子這才慢慢好起來,05年開始,我們一個月都能掙2萬了,每個月末背着書包去背錢,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我和愛人也節省,帶着三個孩子,一個月加房租花五千來塊,其餘全部攢起來,就這麼,攢出來兩套燕郊的房子,咱都是全款買的。

也遇到過生意不好的時候,03年鬧非典,店鋪全關了,沒人要豆漿了。給我急得,好在我還有個麵包車,就到處給人送貨去,車輪一轉,好歹能買米買面。

後來非典過去了,這賣豆腐的生意我也做夠了。一是做生意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時候你已經很盡力、很努力了,別人好像總覺得你掙了很多錢,還剋扣你、壓榨你。一是商超里開始有專門做豆腐的了,錢不好掙了。我就想着,當斷則斷吧。

當時是15年,滴滴開始推廣網約車,我看廣告裡別人開着 B 級車,穿正裝,特體面。我一打聽,說專車司機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掙兩三萬,我就心動了。開專車必須是20萬以上的 B 級車輛,於是我花27萬買了人生第一輛邁騰 2.0T,自此走上了幸福的人生路。

那之後,我每天只穿正裝,一共三套。白襯衣是網上買的,25一件,領帶是公司發的,西服150一套,不貴,但乾淨整潔,穿着精氣神就不一樣。

我開車技術也沒得說,開車期間從不看手機,包括等紅綠燈。可能大家都覺得司機是很無聊、很孤獨的職業,但我不這麼想,我上路就很專注。等紅燈時我會關注行人信號燈,燈一旦變黃,那我這邊馬上就綠了,我慢松離合,慢加油,保證起步又穩又及時。過減速帶也是,先輕踩幾次剎車把速度降下來,後排的乘客也不覺得顛。

現在很多人脾氣不好,滿大街路怒症。有些人嫌你礙事,在後面用遠光一直晃你,超完車還要踩下剎車挑釁你。壞情緒都反映在開車上了,我不理解,說到底,你都開上車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反正我一個之前蹬三輪賣豆腐,現在能開上邁騰,我真的覺得知足了。

我也不跟他們較勁。在我的價值排序里,除了親人,其次就是掙錢,別的都不重要。我手機里除了微信、電話和幾個銀行 APP,別的什麼也沒有,微信里也只有家人消息才秒回。

畢竟家裡人才是親近的人,其他人都是外人。公司的領導讓我分享經驗,讓我當車隊的隊長,我也把經驗都分享出來,哪兒堵車了我也會及時在群里說,但很多人是不理你的,在群里罵爹罵娘的,說**乘客又取消訂單了。

我不願意多費口舌,沒必要,如果一個人連賺錢都需要別人喚醒你,那你就活該受窮。我也不需要別人崇拜我,你不聽我的,我也不往心裡去,就想着自己多跑一單,多掙十塊錢我魚香里也有肉絲呢,不擱肉絲,擱土豆絲、筍絲,我也開心嘛。

但我也不是個冷漠的人。我在公交站等車時,都會到處看,看有沒有走路不太穩的老人,保證要摔了的時候我能一把護住。北京好幾個派出所都有我的檔案記錄。什麼老人走丟了,出租車停路邊被小偷摸了,從來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

我也不關心後排坐着的人賺多少錢,是我的多少倍。反正我開車能養家糊口,努努力能買房買車,已經非常足夠了。我們這種普通人吧,像海里的一尾魚,無足輕重,但要是人人都能理解他人,努力工作,那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你說我一天跑6小時和跑14小時,那收入能一樣嗎?

我不懂什麼大道理,我就認這個。

一天24個小時,我花14個小時開車,6小時睡覺,剩下時間吃飯洗漱,沒了,連個電視都不看。但我真不覺得枯燥,我自己跟自己玩都開心,等單的間隙,我會打開微信的收藏,裡面有我錄的歌,我就坐在車裡,唱兩嗓子。我學什麼像什麼,還上過《星光大道》和《中國好聲音》呢,現在就能給你來個騰格爾的《天堂》。

(郝師傅現場演唱《天堂》,得到拍手叫絕後附送一首《畫梅》)

你們年輕人看脫口秀,我沒事自己編順口溜。說人的命天註定,胡思亂想沒有用,愁一愁白了頭,笑一笑十年少。說千年的白蛇成了仙,我要早生三千年,乾隆不用下江南,我要早生兩千年,呂布不用戲貂蟬。

所以說啊,我真的挺開心,挺滿意的。我的三個孩子也非常優秀,個個都是 NO.1。他們現在也大了,不用給他們攢學費了。但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我想人活這一遭,就兩件事——迎來送往。讓你來到這個世界的爸爸媽媽,你讓他們安度晚年,你帶來這個世界的孩子呢,你把他們培育成人,看他們成家立業。

等這兩件事都辦完了,才真的可以休息了。我早就跟我愛人說過,等到三個孩子都成家了,我會帶你週遊世界,我們買輛好車,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直到我開不動這個車了,直到生命結束那天。

郝師傅活得像一條筆直的直線,直奔錢去,沒有別的分叉、彎繞,這是他的天賦。

他另一個寶貴的天賦是,他不期待身邊的人繼承自己的天賦。

郝師傅和愛人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隨他,聰明、刻苦,保送研究生,拿到渥太華的 offer。

二女兒讀學費2萬多的私立學校,壓力大,學不進去,想讀職校,他們也同意。二女兒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雖然自己成績不好,但覺得自己受到的關愛是三個小孩里最多的。比如一個人在家害怕的時候,最愛掙錢的爸爸也會提早收車回家。

郝師傅努力、善良、尊重他人,你可以說這些都是天賦,但你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感恩。從小的貧窮和「努力改變命運」讓他對南城香感恩,對邁騰 2.0T 感恩,對花花草草都感恩。

我問郝師傅,你總說太棒了,太好了,你的人生就沒有低谷嗎?郝師傅一愣,說:「我就是從低谷里走來的,出生就是最絕望的時候了。」

對他來說,能掌控的東西其實不多,郝師傅的一生,手裡從三輪車把手,到摩托車把手,貨車方向盤,邁騰車方向盤。他能決定的,是車往哪兒開,到哪兒停。

到人生的尾聲,有一天他終於可以休息了,這輛車還是會載着他和愛人,陪他們度過真正屬於自己的時光。
策劃:GQ實驗室
編輯、採訪、撰文:大怪
插畫:42degree
視覺:a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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