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返回即將封城的武漢

我在家裡面是老大，從小帶着弟弟妹妹，慣於操心，說一不二，工作上面也是這樣。我一開始做騎手，後來業績突出，可能領導也覺得我氣場強大，於是讓我試着管理一下團隊。

我現在在武漢漢陽的洲頭站做外賣站長。他們都喜歡喊我「老大」，不管生活上還是工作上遇到事情，習慣讓我給建議，有時連和女朋友吵架，也來找我調解。

2020年年初，武漢封城的那天早上，其實我已經在回孝感老家的高速公路上了。爺爺前一年去世，按老家習俗，漂在外面的孩子頭年必須要回家，給老人上新香。還差20公里到孝感時，車載廣播開始播報武漢將封城的新聞。

當時，站里還留了十幾個人，最小的才18歲。我原本安排好了值班名單，但不太放心，想着不能把這群人丟在武漢，自己跑了，於是立即下高速，掉頭返回。

我跟家人撒了個謊，只說起床晚了，遇上封城，出不去。家人埋怨，這麼大的事，你咋還能忘？他們覺得我粗心大意，沒少責怪我。

剛進武漢就封城了。我趕到超市買了200斤大米，青菜、乾貨、麵包、方便麵等生活物資儲備好，準備長期作戰。

其實我早就開始準備了。華南海鮮市場關閉後，我跑藥店買了很多板藍根、84消毒液和消毒酒精。站里那麼多弟兄，不敢掉以輕心。封城後要做的事更多，量體溫、戴口罩。當時還沒健康碼，為了讓顧客安心，我們讓每位騎手佩戴一個安心卡送餐——寫着騎手的體溫、餐箱消毒情況。

我弟弟有個越野車隊，在做志願者，他建了一個群，每天發布任務。剛封城時不是很忙，點外賣的人少，我就跟着他們一起做志願者，開車接送醫務人員、送物資等。我運過口罩和防護服，車開到高速服務區，把物資搬進後備箱，往集中分配點運。一箱箱物資匯聚起來，堆積成山，工作人員一一貼上標籤，這個社區、那個醫院……全國的希望都匯聚過來了。

這些事都瞞着家裡人。孩子沒等到我回家過年，在電話里哭鬧、說我騙人的時候，我心裡還挺傷心的。

後來外賣單子越來越多，我這個站長也去做騎手，跑單子了。當我第一次把食物送到醫院，來拿外賣的護士跟我講，她們已經吃了一個多星期的泡麵，今天終於可以換換口味了。不管送到哪裡，別人都是一句，「你要多注意安全」，一些人還會送口罩給我。

現在談起這個，好像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但當時心裏面暖暖的。遇到危難，才感覺自己的職業挺神聖。兩年了，我也更加堅信封城之前返回武漢的決定沒有錯。

失業後重回老本行

大學時我上的護理專業，但是我愛旅遊，大二就考了導遊證，課餘在景區當講解員，2018年畢業後正式成了一名導遊。

導遊這行最大的好處就是氛圍自由。每天遇到不一樣的人，在不同的地方講解，不會枯燥。我最喜歡在夏天帶高中畢業生居多的旅遊團，年齡相仿，相處起來像朋友一樣。疫情一來，旅行社沒了生意，在家待了幾個月，等來的不是復工而是公司倒閉。

我需要找份新工作，第一反應就是回歸本專業。那陣子護士比較緊缺，我有幸進了家公立三甲醫院，過上了與之前「反差很大」的生活。門診工作量大，每天早上七點出門上班，晚上八點才能到家，一站就是十來個小時，患上了腰肌勞損。

好在，神經內科區的醫護關係很好。醫院裡，主治醫師、主任醫生和專家是有區別的。有位醫生已經是主任級別了，平日裡病人喊他「楊主任」，他都用四川話說，「你別喊我，我是普通的醫生，你喊我楊醫生就可以咯。」他對護士也很好，有時收到些水果、特產，都分一些給我們。我一般都不要，他非要給的時候我就跑。他總是追着過來，說「這個叫做分享」。這種舉動雖小，卻很真誠，讓人心裡溫暖。

有時到了下班時間，遇到醫生還在看病的情況，護士就得一直守着，負責鎖門。有一位鄭老師，五十多歲，看病仔細，很受患者喜歡。有一次我實在有急事，拜託他鎖門。隔了一天，他俏皮地跟我說，「我已經有你的鑰匙了噢。」原來他怕我為難，自己下班後配了一把，以後就不用我等着了。

這些醫生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陽光，給我很大的撫慰。受他們影響，我也想提升學歷，攻讀應用心理學的研究生。我打算以後去學校里當心理教師，可以幫到更多的人，尤其能讓孩子們快樂成長。

這一年半，我再沒旅遊過，連四川都沒出過。要說我的命運有被疫情改寫嗎？我覺得也不是。佛陀有一句話，「無論你遇見誰，那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

記得楊老師他們看病，經常說的四個字是「順其自然」。人啊，就是因為想要的太多，才會焦慮。其實該怎麼來就怎麼來，我現在更看重當下能做什麼。

他拉着我從低谷走出

2018年，我貸款買了房和車。年底，我從報社辭職，想出來創業。

我打算開一家披薩店。開店之前，我查資料，研究配方，還去街上測人流量。因為是加盟店，我還跑去雲南的總部調研，把那裡的旗艦店、分店的十幾種披薩，全部嘗了一遍。對調研結果很滿意，於是正式在深圳福田開店，啟動資金一部分是存款，一部分找銀行貸款。

一開始店鋪生意挺好，堂食加上外賣，每天有六七千的流水。持續了幾個月後，我在附近開了第二家店。店鋪在美團上也到了區域排名第一的位置。雖然還沒賺錢，局面已經打開。

然而到了2020年1月底，沒有人出門，外賣也沒人點了，披薩店突然沒了生意。冰箱裡儲備的麵團、榴蓮和其他原材料，肉眼可見地在腐爛。4個店員都很年輕，他們很快就消失了。等到過年，沒有店員，披薩做不出來，店鋪沒有收入，只能關張。

店鋪轉讓不出去，只能還給房東。一下背上了80萬的債務，房貸、車貸都斷供了。銀行開始催債，每天都會來短信、電話，問我什麼時候還錢。

父母知道我欠債是在收到律師函之後。他們是小城市的公務員，收到銀行函件的那一刻感覺天塌了，不停地給我打電話，「你到底在深圳幹了什麼？」

最難的時候，我想過自我了結。我爸原本是一個挺高冷的人，那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麼，遛狗、吃碗餛飩、路上看見貓貓狗狗，都會拍照片發給我，還會跟我匯報他的工作和生活。這些內容看着莫名其妙，但在當時成了我好好活下去的支撐。

我的想法很簡單，先熬，熬一天算一天，總歸要把債給還清，不能給父母添麻煩。

後來不得不賣房，因為沒錢還車貸和房貸，有逾期記錄，房子只能走拍賣，壓低了很多價格。又賣了車子，向父母借了一筆錢，後來上了一陣班，才慢慢地還完債。身上任何積蓄都沒了。

那陣子哪怕發生一點小事，都會極大地觸動到我。有一天晚上去超市買完打折食品，回去的路上，背包帶突然斷了，裡面的東西灑了一地，我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

工作不好找，但我運氣還行，找到了一個小公司的企業宣傳。我在原來的家樓下租了間房，畢業多年之後，重新開始租房、擠地鐵的生活。

這兩年起起伏伏，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沒有之前那麼積極，年齡也30多了，完全不適合談戀愛。結果，我卻遇見了Mr.Right。

他跟我很合適。我很喜歡老友記，他是能背下來台詞的人。他從來沒有過說教，也沒有要求我賺錢、生孩子，只是跟我說，「什麼都不用擔心，交給我」。我脾氣急、暴躁，他很包容我，「你怎麼樣都可以，我希望你開心起來。」他完全不介意我的過去，也不介意我當時的債務還沒還清，每個月還在拿工資還債。

人生的希望又慢慢展開。上班下班，做飯吃飯，再養幾隻貓。有時候想，如果要用失去的東西來換現在這個人，也是值得的。

前兩天，我發了一張跟他出去玩的照片給我爸。我爸說，一年多沒見你笑過了。

圖|開披薩店時發的朋友圈

蟄伏中等待一個機會

我今年37歲，是一名地產行業的成本會計，過了35歲的職業分水嶺，迎接我的卻是失業。

之前我所在的房企在疫情來臨之前就快垮了，加上這兩年斷斷續續地停工，房子賣不出去，現在已經徹底倒閉。房地產的泡沫遲早都要破的，只是這兩年提前到來了。

我是今年4月主動離職的。當時考慮到，地產這一行就業人數本就特別多，多一個造價師的證書，不說雪中送炭，起碼是錦上添花，便想花時間看書備考。誰知因為防控要求，考前幾天得到通知，整個貴州省的造價師考試全部取消。我和很多前同事都是離職備考的，這下打擊巨大。

我們年齡偏大了，許多公司直接就不招。我不停地投簡歷，還花了幾千塊去請獵頭美化簡歷。面試過幾家，沒有下文。

房地產公司更願意招那些名校畢業的大學生，哪怕剛去了什麼都不能做也行。我們這種十多年工作經驗的，一是要價高，一個月開幾千塊錢肯定不干；另一個我們是熟手，知道許多行業內幕，不好忽悠。

地產行業成本會計分好幾種，像我們安裝專業，以前找工作根本不愁，幹得不開心，隨時想走都可以，馬上能找到一個條件開得很好的下家。如今不同，就算是很厲害的技術人員，想找下家也不容易。

現在，我在工地上幫朋友做成本會計，算是過渡一下。當下的經濟環境能有一個工作就不錯了。我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房貸要還，至少要有一份工作能把這些支出覆蓋住。

再改行也不太現實，就是想努力把手上的工作保住，沉下心把證書考到手，再找個培訓班提升技能和競爭力，我相信，即使年齡大了，哪怕晚，也終有熬出頭的那一天。

在全新的行業里摸索前行

我喜歡旅行，大學畢業後，決定自己做民宿。

我家在大連郊區，有個600平米的二層院子，剛好適合，我便着手裝修設計。內部裝修上，打造網紅風格，設置了一些動手體驗項目，住客可以嘗試蛋糕烘焙、花藝等；外部改造上，增加了一塊果園和菜地，讓客人體驗採摘蔬果、親近自然的樂趣。

我家民宿從2012年開始經營，最多可以接待40人。當時國內做得好的民宿集中在大理、麗江，行業門檻低，申請了營業執照，有房子或者資本，都可以開始經營。近些年，同行競相打造網紅風格，還打起價格戰，不斷有人湧進來想分一杯羹。民宿行業一直處在快速增長的階段，直到疫情來臨。

這兩年，我在開店和關店中反覆折騰，最長的時候，停業了兩個月。相比從前，收入減少了80%，客戶也流失了很多。實在干不下去了，只能另謀生路，今年3月我來到北京，在朝陽區開了一家花店。之前做民宿時，會涉及到花壇布景，我學過一些花藝知識，沒料到這時派上了用場。

花店是完全陌生的行業，找客戶，談合作，拓渠道，都需要從頭摸索。店面成本和材料成本擺在眼前，鮮花的存放周期只有3-4天，一些進口的花材成本很高，如果賣不掉，壓力很大。

我們的客單價基本在200元以上，還是蠻高的。現在的人處在有點不敢花錢的狀態。我要不斷地豐富花的品類，客戶才會喜歡。開始的階段，明知虧錢，也要咬牙往裡投入。

這兩年，很多事情難以估判，平時準備多少貨，節日準備多少貨，都不好說。今年情人節和其他節日，生意都不錯，沒有剩貨，於是七夕時，我備了7萬元的貨。結果踩坑了，訂單很少，多數都沒有賣掉，只能扔掉或送人。

這提醒着我，今後得倍加小心。每天拿到花材，我都會慢慢整理，打葉子打刺，修理不好的花瓣，養護外部結構，清洗容器，消毒，控制室內溫度……忙忙碌碌，心裡反倒能有些安慰。

開花店聽起來很美好，我希望將來的生活也可以很美好。就像把一束美美的鮮花交到客戶手裡時，我打心底祝福他們。

圖|準備花藝課時同事的抓拍

撰文| 周榮旺

編輯 | 張鑫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