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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tentiae Antiquae

利維坦按:



首先聲明,標題與正文中所說的八卦是指流言蜚語,而非《易經》中的「八卦」,如此以為而點進文來的讀者可以先行離開。不過,八卦一詞何以具備指代流言蜚語的功能?倒也是個蠻有意思的話題。
有一種說法是:這一聯繫最早出現在香港早年間的那些黃油雜誌書刊里——封面上穿着清涼的模特會被編輯用小號八卦圖案加蓋在特殊部位,實現打碼目的。而另一方面,這些雜誌間或會對明星們的小道消息與私生活做出詳盡討論,因此才有八卦與流言之間的關聯。更有甚者稱八卦雜誌的創辦人們覺得,那些發生男女間的恩怨情仇,就像陰陽衍生出來的八卦一樣紛紛擾擾,不一而足。

另一種說法是:民國時期會有一些茶館,在外牆上以八卦的形狀貼出各種小道消息,因此八卦的說法才被流傳開來。孰真孰假,如果有知悉的朋友不妨後台留言賜教。

我們有一個新號可關註:
利維坦行星
Leviathan-2018


閒談、聊天、八卦一直以來都深刻影響着我們的文化生活。如今,作為知識的來源之一,閒聊依然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世界,增強社會聯繫,塑造我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幾個世紀以來,哲學家頻頻譴責此類「無意義的談話」,他們聚焦於大規模的公共問題,而全然不顧那些涉及個人事務和個別事件的談話。

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警告說:「八卦基於人們最膚淺且惡毒的判斷,是軟弱的表現。」然而,這位德國哲學家最近的一本傳記卻表明,他經常在晚宴上沉迷於八卦。

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譴責八卦是瑣碎且短暫的,並將其與「真正的談話」進行對比,認為後者涉及的主題意義更為深遠。儘管十分清楚八卦的力量和影響力,但他還是努力想要削弱它的力量,因為一家地方報紙總是貶損他的工作和外表,這讓他十分苦惱。

海德格爾說:「人人都會閒聊(八卦)。」他譴責八卦的平等主義性質及其對社會邊緣群體的價值,即使承認它確實有點兒實用價值。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告訴我們,只有那些被公眾們熱議且深入人心的東西才有可能被看到,被聽到。其他一切都是短暫的,不值得紀念。

高雅文化對八卦的蔑視是很有侵略性的,它反映出人們對一些看似瑣碎的閒聊活動(惡意或善意)的顛覆力所產生的深層焦慮。

幾乎所有文化都在貶低或詆毀女性閒聊,並將其貼上八卦的標籤。一位「評論家」曾說:「那個喋喋不休、囉哩囉嗦、牙齒掉光了的老太婆滿口髒話,總是胡言亂語。」這無意中就將八卦同民俗與年老婦女強行聯繫起來了。古羅馬詩人尤維納利斯(Juvenal)的用語則更為尖銳:「她滔滔不絕,聲音就像是鍋碗瓢盆在不停地碰撞。」

普通「閒談」正在逐漸被人們視為是「道德上的散漫」,這引起了女性對言論和性自由的高度焦慮,並使得周圍的人也開始努力抑制和約束她們的自由,特別是一些過於放縱的行為。所以,是否是人們在深知欲望強大的吸引力之後,才想要極力遏制它呢?

缺乏文學光澤便是閒聊真正的可怕之處,這在很大程度上源於人們對「老太婆」和八卦之間的刻板聯繫。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又怎麼能跟文學作品相提並論呢?

但八卦之所以有價值,恰恰是因為它為我們提供了在社交生活中進行情感交流的機會。閒聊的參與者們從日常生活中提取故事,與彼此分享着辛酸和喜悅。閒聊所涉及的話題十分廣泛,其中包括醜聞,它會激起我們關於道德困境和社會衝突的討論。

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資源,閒聊為那些無法通過其他途徑獲取知識的人提供了機會,雖然不會對事件本身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但仍是一種有效的表達方式。

八卦最大的罪過是什麼?一種可能性是,它讓女性們聯結到一起,構建起了一張超越父權控制和監督範圍的社會互動網絡。因此,八卦被視為一種反主流公共規範的交談活動,它以一種引人入勝的形式廣泛收集故事,再將這些故事進行解析,從而轉化為智慧和知識的來源。作為一種信息資源,八卦為那些行動能力有限並局限於家庭內部的人們建立起了支持系統。

©Psychology Today

社會人類學家F·G·貝利(F. G. Bailey)對法國阿爾卑斯山上的一個村莊進行了研究,在他的描述中,我們明顯可以看到八卦的一些威脅性。他對比了兩組,按性別劃分。人們認為男人們坐在一起聊八卦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這種交流是「輕鬆、善良、且無害的」,是一種收集信息和表達意見的方式。但當人們看到女人們聊天時,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她們很可能是在講一些惡毒的流言蜚語,或是人身攻擊別人。」「人身攻擊」四個字充滿了火藥味。很明顯,人們認為在這些女性的八卦和故事中隱藏着某些危險、狡詐和惡毒的東西。

當然,語言一直都是那些居於從屬地位、被剝奪權利或財產的人獲取信息的來源之一。除非嘴巴被塞住或是舌頭被割掉(眾所周知,這是人類發明的酷刑之一),否則你一直可以說話。語言或許是有限的,但永遠是可能的。

在中世紀,父權社會對女性八卦的懲罰是戴上閉嘴的刑具。© Thoughtnova

非裔美國作家奧德雷·洛德(Audre Lorde)曾寫道:「主人的工具永遠不會拆除主人的房子」,這意味着語言的塑造者並不會被語言所傷,也永遠不會帶來「真正的勝利」。通過語言所能獲得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暫時的,不持久的。不過,八卦可以為那些沒有發言權的人營造一種自由的團結感。它是人們手中的武器,因為它可以將閒言碎語轉化為更為有力的東西,特別是當這種閒談方式正偷偷摸摸從家裡轉移到公共領域。

「八卦」的詞源史十分複雜。這個詞(gossip)一開始的意思是「與上帝相關的」,後來演變為一個特指「教父教母」間談話的名詞。漸漸地,隨着在教父教母社交圈的廣泛傳播,這個詞開始適用於親屬和一般朋友之間。

再後來,「八卦」的詞義有了負面的轉變,《牛津英語詞典》將其定義為「閒談、瑣碎或毫無根據的謠言;閒話。」因此,親屬與朋友之間在家庭領域內的談話內容也逐漸貶值。

©Imgur

一旦被貶低,八卦就開始從一種社會交流活動轉變為破壞社會的行為。「八卦」不僅意味着無聊,報復性的談話(還有什麼比做八卦專欄作家更糟糕的事情嗎?),而且在大多數語言中,它都暗指女性。

在德語地區,講閒話的男性(Klatschvater)這一名詞可能存在,但遠不及用來形容講閒話的女性(Klatsche、Klatschweb、Klatschlotte、Klatschtrine、Klatschlise等)的名詞多。人類學家研究了從安的列斯群島的聖文森特島到美國一所大學學生宿舍等地的各種八卦。儘管有證據表明,女性八卦的次數略多於男性,但軼事、諺語、民間故事、笑話和傳統智慧都將八卦的矛頭逐漸指向女性,其中任何一種都充滿了惡意。

民俗學家和人類學家告訴我們,當八卦變成故事——當它變為真實與虛構的混合體——將會幫助我們解決集體的社會焦慮和文化矛盾。民間故事使我們能夠處理感情,描述我們的恐懼和挑戰,將它們變成「一種具有代表性和可識別性的象徵形式」。

一個虛構的故事可能來源於現實生活,比如說一位女性對婚姻的恐懼,或是另一位女性對繼子的怨恨,但這也會通過非人格化的內容來掩飾事件的真實性,將它們投射到一個想象的世界中,誇大其中的利害關係。

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它始於傳聞,逐漸變為傳說,最終成為神話。這是一個由生活在美國西北部、加拿大西南部附近地區的薩利希人所講述的印第安人的故事:

從前,有一群人在利頓附近的山上紮營,其中有兩個女孩,她們喜歡在遠離露營地點的地方玩,父親警告她們要提防那些出沒於鄉間的巨人。

一天,女孩們正像往常一樣散步、玩耍時,有兩個巨人發現了她們,並把她們帶回了自己在遙遠小島上的住處。巨人對女孩們很好,還經常給她們帶些小野味吃。

一連四天,姑娘們漸漸熟悉了巨人們身上的氣味,也習慣了和他們一起的生活。後來,在他們在一起生活的四年時間裡,巨人們會背着她們過河去挖樹根,採集島上沒有的漿果。

一年夏天,巨人們把女孩們帶到一個盛產越橘的地方,因為他們知道女孩們非常喜歡吃越橘。他們讓女孩們去采越橘,自己便要去打獵,幾天後回來。姐姐發現這個地方離她們的家沒有多少路程,就帶着妹妹逃跑了。


巨人們突然回來,發現姑娘們都逃走了,就開始循着她們的足跡尋找。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姑娘們迅速爬到了一棵大雲杉樹的樹頂藏起來,並將自己牢牢綁在樹上。巨人們知道她們一定在樹上,便開始繞着樹轉圈,但卻始終沒有發現女孩們。他們瘋狂搖晃那棵樹,但發現女孩們並沒有掉下來,便離開了。

巨人們一直在尋找兩個女孩們,很快就在遠處看到了她們。他們開始追趕,當女孩們發現自己即將被抓住時,趕緊爬進了一個巨大的空心圓木里,然後用樹枝蓋住了洞口。巨人們扒開樹枝,但女孩們根本不出來。他們又試圖將那根圓木滾下山,但它實在是太重了。過了一會兒,他們便放棄了。

巨人們一走,兩個姑娘就開始奔跑,終於到達了山中自己族人的營地。她們的鹿皮鞋已經穿破了,衣服也撕破了。她們向家人描述了巨人那裡的生活,有人問巨人們有沒有名字,女孩們說他們叫斯托索姆拉穆(Stosomu』lamux )和察克提怒(TsekEtinu’s)。

著名民俗學家羅傑·亞伯拉罕斯(Roger Abrahams)告訴我們:「這便是遊戲的本質,它將焦慮具體化,讓精力自由消耗而不必擔心社會後果。」突然,人與人之間就不需要相互隱藏和保密了,開始自由閒扯和八卦。

這個故事現在可以隨意在公共場合被講述,並不會產生不良後果。但它其實仍處於「控制之下」,因為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可能發生。它概括了一場高風險的矛盾衝突,將開端定位於「從前」,把主人公描述為普通人物,並放大了反派的兇殘程度,他們可以是巨人、龍、繼母或是食人魔。

©Hazlitt

突然間,這個故事變得「毫無惡意」,人們開始僅僅將其視為是一個童話或神話以供娛樂。但它仍然縈繞在我們周圍,讓我們沉迷於談論其中發生的所有衝突,企圖將其放大以製造轟動,從而發揮它的魔力。

為了更真切地了解新聞、謠言和八卦是如何轉化為神話的,我們可以看看梅爾維爾·J·赫斯科維茨(Melville J. Herskovits)和弗朗西斯·S·赫斯科維茨(Frances S. Herskovits)的人類學觀察。這對夫婦研究並記錄了特立尼達島(the island of Trinidad)上村民講故事的方式:「老老少少都很喜歡談論村里發生每一件小事。對外界來說,那裡的消息傳播速度十分驚人。同樣令人驚訝的是,消息的傳播賦予了事件本身以質感,即使是最平凡不過的事件也具有了獨特的意義或諷刺意味。」

質感:即是添加到故事裡面的東西,它能將平庸的瑣事上升到神話的高度。在對話交流中,故事不斷增添「質感」,聽眾們也會對「一些超自然事件和故事的因果關係」產生共鳴。總之,過去民間傳說中的祖先智慧豐富並發展了八卦,由此產生了一些新的故事,這些故事還會一直流傳下去。突然間,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軼事就變成了廣為人知、具有神話思維的高級真理。

赫斯科維茨夫婦目睹了特立尼達島的村民將生活變為藝術(或是克利福德·格茨所說的「文化形式」)的過程。文化形式不僅僅是「一種已存在的情感的反映」,更是「創造和維持這種情感的積極因素」。克利福德·格茨(Clifford Geertz)對巴厘島鬥雞(the Balinese cockfight)的著名分析揭示了這種象徵形式是如何運作的:「正是這種將日常生活中各種各樣的經驗集中起來的方式,使鬥雞從人們的日常行為中脫離出來,成為一種遊戲,卻又不僅僅只是遊戲,而是一種較日常行為更為特殊的、可以被稱為範例的人類活動。」

「只是一種遊戲」和「不止是一種遊戲」讓故事兼有了低風險和高風險的因素,吸引着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想要參與到遊戲之中並獲得樂趣。在公共環境中傳播的具有戲劇性和情節性的故事,猶如瓶中閃電,讓所有人思考,驚嘆,並陷入沉思。簡而言之,人們真的很善於探索並沉迷於一件事。

我認為,格茨並沒有充分注意到在講故事時,解釋性工作是如何打破現狀的。講故事是一種創造另類話語的方式,一種可能偏離政治或是公共演講內容並對其產生質疑的一種方式。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美國反性騷擾# Me Too運動中,八卦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反對主流規範的力量。這場運動所講述的真實事件已經滲透到了我們的娛樂領域——蘋果公司2020年的《早間秀》(the Morning Show)重現了震驚NBC《今日秀》(Today)的醜聞。當我們在思考藝術是如何處理並放大生活時,諸如此類的娛樂節目便為我們提供了許多可以談論的話題。

文/Maria Tatar

譯/鈉鉀

校對/吃得多

原文/lithub.com/on-the-subversive-power-of-gossip/

本文基於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鈉鉀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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