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當地時間12月26日,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在家中去世,享年85歲。他先後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和美國耶魯大學並獲得博士學位,擔任耶魯大學教授、歷史系與東亞研究中心主任。作為當今最具影響力的漢學家之一,史景遷自1974年起陸續完成了14部研究中國歷史的著作。他的研究以明清史見長,《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太平天國》《王氏之死》等多部作品,如今幾乎成為人文社科領域研究者和愛好者閱讀的重點書目。《追尋近代中國》這類通史作品,也為西方了解中國文明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口。

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1936-2021)

除了學術成就斐然,史景遷也為歷史學界培養了眾多優秀的人才。他的課堂曾人滿為患,作品中的很多靈感,也取自課堂中師生碰撞的火花。在完成《追尋現代中國》等浩大的寫作工程時,他也充分調動起學生們一同合作,並享受其中教學相長的樂趣。

著名學者鄭培凱是《理想國·史景遷作品》的主編之一,也是史景遷正式招收的第一位博士生。在恩師逝世的這天,他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專訪,分享了跟隨史景遷學習、與他一同參與研究的回憶,以表紀念。在他看來,史景遷對待學生的坦誠與尊重,以及他對歷史中具體個人命運的關切,深刻地影響了自己的研究旨趣。



采寫|劉亞光

01



對學生的尊重與「放任」

新京報:作為史景遷先生的第一位博士生,可否談談跟隨他做研究最大的感受?讀博期間有沒有什麼令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鄭培凱:史景遷先生非常注重因材施教,讓學生發揮所長。因為我這個人興趣很多,所以他對我的教導就是有一點放任自由的。到底我該往哪個方向去深入研究,他給予我充分的自由去自我探索。其實他對不同的學生,會用不同的方式去引導。我印象很深的一次,就是他第一次跟我談天,講到我的中文比他好,所以在解讀文獻史料方面,他不能教我什麼。在那之前,我很少聽到有老師這樣跟學生很平等地講話。然後他說,你可以去研究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題目,但是我想,你表達看法的方式可能不那麼準確,我會幫你做潤色。那次談話,讓我感覺到他是一個非常坦誠和謙遜的人,一個真正的gentleman(紳士),不藏私,對自己的評價也很公正客觀,充分地尊重學生的獨立思考。

我由於興趣太廣,在他門下做研究起步的時候,有點茫然無措。他大概知道我的主要研究方向——16世紀這段時間,早期的全球化進程——包括經濟上的、文化上的——對中國有怎樣的衝擊和影響,為什麼中國歷史發展與西方崛起有這麼不同的路徑。我想從福建泉州及江西撫州兩地下手,以李贄與湯顯祖作為重點研究對象。這個題目的確非常大,當時系裡還有一位資深的中國史教授,Arthur Wright(芮沃壽)。作為我臨時指導教授(我在耶魯的第一年,史景遷休假外出),他就覺得我應該縮小論題,不應該把論文處理得太宏大。但史景遷沒有急於否定,而是讓我先試試。

這種拿着獎學金放任自流,當然讓我海闊天空,更加自由地去閱讀我感興趣的書。結果讀了四年博士,雖然資格考的口試、筆試都過了,但他並沒有催我交論文,我也還沒好好開始寫作自己的論文。令我感動的是,史景遷先生又幫我申請了耶魯大學最高的一個獎學金Yale Prize Fellowship in East Asian Studies(耶魯東亞研究協會獎學金),是耶魯大學在東亞研究方向,獎勵金額最高的獎學金。獎金包括兩年期間一切搜集資料的研究經費。得益於此,我又繼續了兩年的研究生活,之後他才跟我說,該寫論文了吧?我是先開始教書,才順利寫完了論文。

我現在也是老師,我想大多數時候,我可能做不到這種對學生的「放任」。

新京報:史景遷寫歷史的方式,迥異於其他很多歷史學者,很有靈氣。就你和他共事的經歷來看,你覺得史景遷做學問的方式和過程有怎樣的特點?

鄭培凱:我曾是他的助教,也是他的研究助理。從我跟他緊密接觸的經歷來看,他做學問當然遠不止憑藉天賦和直覺。他非常努力,每天都在那裡讀讀寫寫。他寫每一部著作的時候,會看海量的資料,除了相關的原始文獻,還會找到中外所有的研究著作,作為參考。他做學問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會選擇一個相對微觀的題目作為起點,同時把研究的題目放入宏觀的歷史理解,從一個側面展示他對中國近現代史的整體觀察。大家熟知史景遷很有名的那本《王氏之死》,他將《聊齋志異》作為材料,展示清代山東社會環境中可能出現的意識範疇與想象空間。他除了直接使用《聊齋志異》,還參考了各種歐洲語文的翻譯版本,不止是英文的,還有意大利文的譯本,對比多個譯本,汲取靈感。這種態度是很嚴謹的,不是天馬行空的編造。我有時覺得,他拓展了歷史認識的空間,有點像柯靈烏(又譯柯林伍德,R.G. Collingwood)提出的「幻入歷史」的歷史寫作方式。其實,所有大師級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天賦與直覺,但最終,還是看努力,尤其是對於歷史學,掌握材料還是根本。

《王氏之死》,[美]史景遷著,李孝愷譯,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9月。

新京報:史景遷是一位高產的學者,寫作的興趣範圍很廣,他寫過皇帝康熙,寫過不出名的小人物山東王氏。我們常說,一位學者很難同時兼顧研究的廣度和縱深,但史景遷做得很出色。你怎麼看待史景遷這種主題跨度很大的歷史寫作?

鄭培凱:史景遷的作品主要聚焦的歷史時段是晚明以後。他原本做的是從康熙皇帝、清朝初年,一直到近代。他當年在耶魯教的課是近代中國史,他的這門課並不從鴉片戰爭開始講,而是從清朝初年開始講。由於我跟着他讀博士,研究興趣上側重於晚明,他也就上溯到晚明時期。我覺得他寫作主題跨度很廣,和教學相長有關。他有很多學生,也接收了他老師芮瑪麗(Mary Wright)培養的一批博士生(芮瑪麗去世的早)。更重要的是,耶魯大學的學生很優秀,有些大學部的學生特別聰明,會提出專業歷史學者想不到的根本性人類生存處境的問題,他從學生們身上也吸收到了不同的靈感。

有一件我印象很深的事情,是他在寫作《追尋現代中國》時,希望我和另外一位同學Michael Lestz(李文璽)同時做一本晚明以來社會經濟文化方面的參考資料集,把中文文獻的原始資料翻譯成英文。他希望我們能夠配合他寫中國近代的通史,參考文獻集也可以作為輔助教材。我們師生一起合作了十年,他的這本《追尋現代中國》也參考了我們的文獻翻譯,增訂了三版。我們這個合作項目,成了英美中國近代史教學最通行的教材,他從合作中有所吸收,我們也得到歷史撰述的感悟,是一個師生之間的良性交流。

新京報:魏斐德、孔飛力和史景遷在第三代漢學家中被視為「漢學三傑」,他們做的工作其實某種意義上是「反叛」由前代漢學家塑造的歷史研究範式。史景遷在三人中最突出的也是最被人稱道的一點就是文筆和敘事。你在接受的採訪中也多次提及他幫你潤色文稿的經歷。但對敘事和歷史想象力的重視,也常常使得史景遷遭受批評。你會怎麼理解「敘事」在他作品中的作用?以及,你會如何看待「文筆」和這種歷史的想象力,在歷史寫作中的位置?

鄭培凱:我覺得這本來並不是一個問題。好的歷史寫作,本身就包含對歷史的宏觀理解,還要有駕馭歷史材料與認識的能力,因此文筆的表達也就反映了思想的通透。中國歷來最好的歷史學家,沒有一個是文筆很差,只會堆砌材料的。司馬遷文筆差嗎?司馬光文筆差嗎?雖說漢學三傑里好像史景遷最以文筆為長,但其實三個人的文筆都是頂尖的。尤其是孔飛力,文筆非常好。他寫《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那本書,使用了許多新造的名詞以表達糾纏的概念,讓人感到他的文字非常艱澀彆扭,但是他是有意為之,目的是為了符合他的理論架構。可是他寫《叫魂》,文筆就十分流暢,敘事也很生動。我在哈佛做博士後研究之後,還在費正清中心做了七年的研究,和孔飛力很熟,知道他文筆很好,而且擅長使用Gilbert and Sullivan的文體,寫作一些詼諧的押韻體詩歌。魏斐德的文筆也屬上乘,雖然不像他老師列文森那樣遨遊天際,卻也得心應手,清通流暢。這三位史家都是極為聰明用功的人物,對西方的人文經典、文學、歷史著作都非常熟悉,處理歷史素材都有宏觀的見識,可以信手拈來,表述得清楚明白。


02



好的歷史學家,
對歷史要有感情

新京報:由於寫作風格的獨特,史景遷的作品在當時也遭遇了一些爭議。在你看來,他對美國的漢學研究有着怎樣的影響?

鄭培凱:其實爭議倒也沒有很多,主要是環繞着《康熙自畫像》與《王氏之死》這兩本書,有人讀不習慣。即使有人不習慣,這兩本書在歐美的接受度一開始就不錯,而且啟發性很強。他寫的《王氏之死》,引發了個別的質疑,認為書里有很多「意識流」的東西,與傳統學界歷史著述的模式不同,算是誰的意識展現呢?是王氏的,還是蒲松齡的,還是史景遷的?今天看來,這些質疑未免膠柱鼓瑟,拿自己按部就班的寫作方式來質疑充滿創意的撰寫方式。這本書包含了很多文學式的想象,展現的是清代社會環境的意識空間,這種寫法在法國年鑑學派的很多學者那裡也有體現,只能說是歷史寫作方式不同。它給我們看待歷史提供了多元的可能和想象的空間。這是一種值得肯定的探索,而且過了幾十年之後,在歐美的史學界還得到熱烈的稱頌。

新京報:你主編過史景遷的作品集。剛剛提到,史景遷的很多書,聚焦的其實都是歷史中往往被忽略的「個體」,比如王氏,再比如之前少有人關注的曹寅。但同時,如你前面所述,我們也能看到支撐他寫小人物的那種大的歷史視野,尤其是一種文化的、全球的視野。微觀個體和宏大背景之間的平衡和穿梭,對於歷史學者來說是一個難題。你覺得在他的作品裡,他是如何處理這種平衡的?可否舉一些例子?

鄭培凱:史景遷最負盛名的一些作品,如《王氏之死》《胡若望的疑問》,確實寫的是那些大家不太注意到的人物。但是,他寫的康熙、洪秀全,卻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寫這些歷史名人,不是以傳統傳記的方式來寫,他關注的問題是很獨到的。他寫康熙和曹寅,是想通過皇帝與包衣的特殊關係,探討中央和地方之間的信息交流以及帝國治理的問題。《王氏之死》是一個平民百姓的故事,但是它背後反映了清代的社會風貌、道德倫理等很重要的問題。

我覺得史景遷結合微觀的個例和宏觀的歷史視野,能夠結合得好,很重要的還是依靠組織史料的細針密線以及高超流暢的敘事本領。把一個故事講順暢通透,歷史人物與事件就能在微觀和宏觀的結合方面做得很好。他經常跟我說的就是,你儘量要看得大,但是不要把題目做得大,要看全球史的大環境,但是要關注具體的人的生命經歷,以及他身處的具體的歷史語境,把這個故事講精彩。我覺得他的提示,很像我們平常說的「大處着眼,小處着手」,才得以見微知著。

新京報:不管是美國還是中國,接受史景遷的作品其實都花了一些時間。你主編的這套作品集幫助我們全面地理解他對於歷史的看法。你覺得主編這套書,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鄭培凱:在我主編這套書前,史景遷的書在中國也已經有幾個不同的譯本。包括我自己的這個版本在內,譯文的文采都和史景遷的原文有一定的差距。我個人還是強烈建議,如果大家要深入理解他的歷史寫作風格,還是應該多看看原文。尤其是看他在原文裡面如何處理繁複的歷史描寫。文辭表達是和思維聯繫在一起的,想得通透了,表達才可能流暢,再達到優美。多推敲他的表達,其實也能體會他思考的細密。

《理想國·史景遷作品》,[美]史景遷著,溫洽溢等譯,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2019年間出版。

新京報:我們知道,美國的漢學研究,起初有着非常現實主義的目的,與美國對華政策也高度相關。對於每一代漢學家而言,他們心中可能都有一個對中國獨特的看法。史景遷起初本來想做世界史,但後來轉向了中國史,他自身的研究背景也是中西合璧的。在你看來,「中國」在他的思想中有一個怎樣的位置?

鄭培凱:史景遷研究中國歷史比較晚,是到耶魯以後才正式決定的。以前,中國歷史是他的興趣。他受到很多學者的影響,像費正清、芮沃壽、芮瑪麗,以及大家經常提到的房兆楹。但是,也不要忘了他在耶魯大學其他領域的同事,如Harold Bloom(哈羅德·布魯姆)與他的關係就很好。他對中國的歷史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是在中國歷史人物中發現「人」的通性,發現普遍性中的特殊性。我覺得,這也是中國歷史文化最吸引他的地方。中國在他的思考中,主要不是「政治的中國」——雖然美國政府有時會諮詢他的意見,希望他提供一些能起到現實作用的觀點,但他研究中國的出發點是很純粹的,就是希望理解中國的歷史,書寫和記錄中國的歷史。直接聯繫到美國對華政策的問題,他大概不會提出具體意見,那是研究當代中國政治、研究國際關係的學者的範疇。

我認為一個好的史家,對歷史要有感情,不只是一種人之常情,還是一種穿越時間的同理心。史景遷在寫歷史的時候,他會對他筆下的個體、經歷、處境有一種情感的代入。我覺得我們當一個讀書人,最重要的就是對這些知識、歷史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好奇和衝動,有情感的投入。沒有情感的投入,就只是在做一個機械的職業而已,就像香港人喜歡說的「打好呢(粵語音譯,實為「那」)份工」。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我覺得這可以拿來形容史景遷的歷史研究與著述。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采寫:劉亞光;編輯:青青子;校對:陳荻雁。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點擊閱讀原文,進入「新京雅集」選購2021新京報年度閱讀推薦榜入圍書單~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鑽石舞台 的頭像
    鑽石舞台

    鑽石舞台

    鑽石舞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