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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慾與渴望入夜,我們感到水

匆匆流過草地。

及至破曉,我們知道

混沌,憂傷的事物,

土星環,浣熊的腕關節和光滑的尾巴。

這不是莫扎特,而是更通俗和宏偉的音樂。

大笑着,我們看見蜥蜴急忙

變成一個哺乳動物,

或退回為蠕蟲,或一隻鳥。

現在是早春;蕨類吐葉;青蛙處處跳躍。

室外,黎明帶着它全部的氣味不安地游移,

從樹到樹,在昆蟲之間,

在群星當中,

從嫩枝跳到嫩枝。

我和你一起,相擁穿過夜的山谷。

——(美)羅伯特·勃萊《何移何不移》

(What Moves and What Doesn’t Move)(三書 譯)


撰文 | 三書

01



破曉的味道


/ /

《生查子》

(五代)牛希濟

春山煙欲收,天澹星稀小。

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 /


春天是破曉時分最好,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雲彩微細地橫在那裡,這是很有意思的。日本作家清少納言在《枕草子》開卷如是說。此乃平居的情趣,換作別離時,春天的破曉便另有一番滋味。比如上面這首《生查子》,也是漸漸發白的山頂,恬靜的天空,或許也淡淡地浮着幾抹雲彩。

小時候我很怕黑,喜歡白天的光明,可以在田野盡情玩耍,那時的日子河流般明淨,時間無為如同永恆。後來慢慢被我知道,白天並不全是光明,而黑夜也不等於黑暗,待到知道時,便長大了,便愛上了夜晚。黑夜古老而深邃,像陶罐里清涼的水,也許在夜的庇護下,成年人才可能重新做回自己,或是回想起事物最初的樣子。

「春山煙欲收,天澹星稀小」,詞的前兩句,夜晚正在淡出,詩句不在於表達這個意思,而是詩人本能地在以深度意象,傳遞出人與萬物的本源性聯繫。想想離別前夜,時間怎樣從握緊的手中流逝。煙靄欲斂,春山呈現,呈現出來的不僅是山,還有夜晚無可挽回的消散,還有春天,已經是春天了啊。設想你是詞中人,此時看到春山,你感受到的還有什麼,是不是還會有空間距離,那即將來臨的阻隔,再如季節的輪替,年華驟然老去。

生命的存在非線性非邏輯,在一個時空點上,會有無數個你分布在不同維度,有限的大腦根本來不及處理,但所有感受都保存在生命里。詩人做的不是列舉感受,而是用文字保存那個時空,不論多少種感受,包括詩人沒有意識到的,都儘可能地保存其中。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就像活的宇宙,原生而敞開,我們在詞語的引領下遊歷,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生命體驗。

「天澹星稀小」,在離別的情境,天空的平靜有一種無力感,而星星或星座的消隱,如同已成隔世的愛情。不可泯滅的現實世界,正在隨黎明遼闊地鋪開。

在夜裡,人就像蜥蜴,可隨光照、溫度、健康狀況以及興奮程度而變色,如同開篇羅伯特·勃萊詩中所寫,及至天亮,蜥蜴則匆忙變成哺乳動物,退回為蠕蟲,或是化為一隻鳥。

「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要是能留住這個夜晚該多好!該來的時刻寸寸逼近,映在臉邊的殘月,既像一道夜晚的傷口,又如一把收割的鐮刀。別淚掛在腮上,沁透清曉的冰涼。

下片到了要走的時候。「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漢語詩句對主語的省略,給我們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這裡是誰在「重道」?回首的自然是即將離去的男子,但「重道」的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女子。來看重道的內容。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不論走多遠,看到芳草,就想起你的綠羅裙。這句話應是男子已經說過了的,此時若是他重道,殷殷之意,眷眷之情,可以想見。若是女子重道他的話,眷戀之外,則平添了幾分不安。

南朝江總妻《賦庭草》曰「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杜甫亦有詩句:「名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皆寓睹物思人之意。以裙草同色,表長毋相忘,雖可將此歸納為一種寫法,然而實屬人之本能。顏色本來就是儲存記憶的方式之一,某種特定的顏色會喚起我們特定的情感。

法國作家聖埃克蘇佩里在《小王子》中,以作為智者的狐狸,對小王子說了這樣一段話:「你看見那片麥田了嗎?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沒什麼用,麥田不會讓我想起什麼,這有點兒叫人難過,但你的頭髮是金色的,所以你來馴化我是很美好的事!小麥也是金色的,到時它將讓我想起你,我會喜歡風吹過麥穗的聲音。」「馴化」的意思,狐狸對小王子解釋說,就是建立一種關係。即將告別時,小王子說:「可你什麼也沒得到啊。」狐狸說:「不,至少我還擁有麥子的顏色。」

任何一種關係,即使表面上已經結束,也仍以這樣的方式,永遠活在我們心裡。

宋 玉澗《遠浦帆歸》

02



臨別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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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

(晚唐)韋莊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

/ /

何以見得夜未眠?讀前兩句便知。「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堪惆悵是別夜的神情,凝固在香燈和半卷的流蘇帳上。紅樓的美幻,由燈油的香氣與絲線製成的穗狀流蘇渲染出來。燈既亮着,床帳既沒有放下,可知這是一個未眠夜。人未眠,夜亦未眠。「半卷」的中間狀態,頗有意味,半舍半留,將去未去。

「殘月出門時」,別離的日子,未必都有殘月,而出現在別離詩里的,往往都是殘月。寫滿月當然也可以,或許逆向配置更有力,但當時可能正好是殘月時,也可能詩人覺得殘月與離別更相宜。我們知道,文學不是事實報道,創作必有虛構,僅僅把事實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又有何意趣和成就可言呢。

下片寫美人彈琵琶。有人據此認為紅樓應當是歌妓所居的青樓,而非貴族女子的居處。紅樓也好,青樓也罷,女子的出身與詞境並沒有多大關係,總之是「我」的戀人。貴族女子難道就不能彈琵琶了嗎?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這是從「我」的視角,在看在聽。琵琶上飾有黃金和翠玉,烘托出美人的華貴,弦上之聲如黃鶯啼鳴,可以猜知這是春天的黎明,破曉後窗外許有了黃鶯的叫聲。另需留意,此句用的是「語」,即美人在用婉轉的琴聲對他傾訴。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詞中的「我」與美人心有靈犀,弦上語他都聽懂了:「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綠窗與紅樓,在字面上映照得很美。綠窗人似花,與其說比喻女子的容貌,不如說更比喻韶華易逝,如花般美麗,如花般脆弱。

此系自傳性組詞《菩薩蠻》五首的第一首,當時韋莊流落江南,因為戰火不熄,淹留難歸,回憶往昔的別離,尤其最後兩句,可以感知他的痛心與深深的歉意。

明 吳偉《琵琶美人圖》

03



馬嘶殘雨春蕪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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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怨》

(五代)牛嶠

東風急,惜別花時手頻執,

羅幃愁獨入,馬嘶殘雨春蕪濕。

倚門立,寄語薄情郎,粉香和淚泣。

/ /


一般的情語艷詞,皆以纏綿靡曼為工,這首惜別詞卻有急弦促柱、勁氣暗轉之妙。宋代詩人陸游譽之為「盛唐遺音」。

「東風急」,啟始即刻營造出緊張氣勢,雖然是春天,東風卻並不和暖。敘事的視角是女子的,一個「急」字,透露出她的無措與無助。緊跟着的「手頻執」,一語寫足惜別之情。

接下來轉得更快:「羅幃愁獨入」,每一句都直擊要害。經歷過與情人生離死別的人都有過切膚感受,比起離別時更難忍受的,是離別後獨自回到居處,那是非常接近死亡的體驗,室內的家具、牆壁、空氣,連同你,都清晰地被死亡包圍。

「馬嘶殘雨春蕪濕」,一聲驚魂的馬嘶,殘雨疏疏,像他明顯稀薄了的愛意。明代湯顯祖評此句說,「疏雨濕春愁」、「馬嘶殘雨春蕪濕」,皆《花間集》中秀句,「濕」字俱下得天然。

韓國詩人高銀有一首詩,叫《私語》,寫到雨停時,淋得濕透的小草對他說:「很久以前,我曾是你們的喜怒哀樂/你們的人生,歌謠/你們的夢境」。牛嶠詞中的「春蕪濕」,何嘗不也是詞中人的歌謠和夢境!

最後的「倚門立」,從倚門的動作,我們可以看出女子的無力,感覺到她和薄情郎之間已有了距離,好像她被別離擊垮,幾乎撐不住了。另外,也有倚門佇望、守候的意味。人的深層情感、潛在心理,往往通過下意識或無意識的動作流露出來。

創意寫作課教的重點之一就是細節與呈現,堅實的細節不是用形容詞加以描述,而是用動作雄辯地呈現出來。這首詞除了末兩句,前面的每一句都抓住了關鍵細節,並用動詞予以準確的呈現,從寫法來看,此詞亦可作為寫作的典範。

晚清詞家鄭文焯評此詞曰:「文情往復,雜於景中」。最好的文字就是因情生文,因文生情。細節與呈現,其背後的運作機制,正是情與文的互生與合一。

直覺式的生命感知

還古詩本真面目

新京報書評周刊·周末讀詩專欄

從前50期內容中甄選40篇結集

《細雨濕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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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讀詩:細雨濕流光》

作者:三書

版本: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1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封面圖為林風眠先生畫作,有裁剪。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郭利。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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