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儘管目前俄烏形勢劍拔弩張,但我認為,極大的可能是:這是普京重演兼併克里米亞的預警,前奏曲。這對普京對俄羅斯來講是輕車熟路,代價不大的手段。如果如是,這次兼併不會像克里米亞那樣平靜,東南部還有大量烏克蘭人,烏克蘭其它地區也會抗議動亂不止。那時,俄羅斯將處於動盪中的烏克蘭本土。還有一點,烏克蘭人中的哥薩克血統很普遍,這是個歷史上桀驁不馴,又對聖彼得堡時歸順時反抗的居民。烏克蘭的哥薩克不會屈於武力。
本文摘自聞一著《烏克蘭——硝煙中的雅努斯》,經作者授權轉載並有所補充。作者聞一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俄羅斯歷史與文化研究專家。
前言
俄烏關係有幾個死結。這幾個死結不是在這裡短短几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它們需要長篇大論,甚至是書卷一冊。為此,我希望有一天能把這些死結說得更清楚一些。
本文作者聞一教授
大致而言,俄烏關係有六個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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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死結是:俄羅斯說,烏克蘭自古就不是個國家,就是附屬於「基輔羅斯」的,烏克蘭說,烏克蘭土地上最早的國家是烏克蘭而不是俄羅斯。雙方對土地和國家的這種認定導致了目前不可緩解和消失的對抗與衝突。
第二個死結是:雙方對各自民族的形成都自成一說並堅持己說。俄羅斯認為是先有俄羅斯民族,隨後才派生出小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烏克蘭認為,他們是最早居住於此地的人,部族,因此是先有的烏克蘭民族,俄羅斯民族是外來的,是入侵到第聶伯河沿岸來的,極盡殺伐之事。
第三個死結是:雙方對各自的文化文明的看法嚴重對立。俄羅斯認為他們的文化基於在克里米亞接受洗禮的東正教,而烏克蘭認為他們的文化文明要早於俄羅斯人,東正教是最早屬於他們的。
第四個死結是:雙方對各自國家的發展,歷史進程持有相向而立的立場。俄羅斯認為,烏克蘭是「荒原」,是「貧瘠之鄉」,它的發展,進化都是俄羅斯傾注全力的結果,「基輔羅斯」,俄羅斯帝國,蘇聯,俄羅斯是烏克蘭的「恩主」,是解放者,拯救者。而烏克蘭認為烏克蘭的發展,發達是烏克蘭人自己創造的,俄羅斯是剝削者,剝奪者,災難製造者。
第五個死結:雙方在政治和戰略決策上分歧不可彌合。俄羅斯認為美國和北約是非正義的,掠奪者,要消滅俄羅斯國家的。而烏克蘭認為,俄羅斯是要兼併自己的,是要恢復俄羅斯帝國、蘇聯對烏克蘭的壓榨和統治的,俄羅斯堅持要烏克蘭成為自己的領土,因此把烏克蘭選擇北約和美國等西方國家作為盟友視為背叛俄羅斯的大孽不道,而烏克蘭不再選擇俄羅斯為盟友和依靠,轉而選擇北約和美國等就當作了自己生存和發展的唯一希望。
第六個死結:俄烏雙方在黑海和「大黑海戰略區」上的決策完全對立。俄羅斯自認為應對黑海有控制權,這是祖先遺留下來的建國遺產,而要控制黑海,建立「大黑海戰略區」,沒有對烏克蘭土地的占有和對烏克蘭國家的掌控是做不到的。這是國家利益爭奪的底線。
這六個死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使俄烏成了生死冤家。它們既解不開,俄烏雙方又都不想不願不能真正解開。
死結不解,這地區動亂和對抗不會停止。若是解開,動亂和對抗也不會停息。
歷史中的俄羅斯與烏克蘭
俄烏民族、俄烏地區、俄烏國家間的關係是縱橫交錯、異常複雜甚至是光怪陸離的,它既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歷史因素,也有着錯綜複雜的現實因素。
就歷史因素而言,這就是個漫長的話題。
從「基輔羅斯」到現在的俄羅斯聯邦,俄羅斯(這個詞的含義包括羅斯、俄國、蘇聯和新俄羅斯聯邦)與烏克蘭的關係經過了一千多年的曲曲折折、恩怨情仇、交織難分的演變與發展進程。由於在這漫長的時期中,俄國的宗主國權益和烏克蘭的依存附屬地位以及相互難解難分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狀態,因此,在某種特定的意義上可以說,研究俄烏關係史實際上就是研究俄國史、俄羅斯史。千年以上歷史所形成的俄烏關係並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兩國關係,俄烏關係具有世界歷史上少見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表現為或者決定於兩個概念,一個概念是「羅斯」,另一個概念是「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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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概念的實質問題是:哪個部族是這片土地上的最早的居民,是後來所有民族的起源?哪個部族的文化是其後所有部族,甚至民族的文化之根?哪個民族是這片土地上領導所有民族的「大民族」,是做出過貢獻最卓著的民族?似乎從「基輔羅斯」這個概念出現起,圍繞「羅斯」的爭論就沒有停息過,並且隨着歷史舞台上光怪陸離的變遷、國家領導人的更迭、國際關係中利益衝突的加劇,變得具有越來越強烈的和濃厚的政治色彩。如果把這場爭論的焦點聚焦到當今俄烏關係的舞台中央,那就是:誰?是俄羅斯,還是烏克蘭更有權承認自己就是「羅斯」或是「羅斯」不二的繼承人?
顯然,在這個問題上有幾點是可以讓人們認真思考的:其一,「羅斯」並不意味着,它一出現就代表着一個新民族的出現,並不意味着在那時的第聶伯河和伏爾加河兩河的流域就有了統一的語言、信仰和文化。其二,「羅斯」並不意味着那時出現的部族大聯盟就是一個能號令所有部族、權力覆蓋整個所謂東斯拉夫各部族居住的廣大區域的中央政權,因而也就不存在一個統一的、不可分的、團結一致的國家。其三,從西北部來的諾曼人,或者瓦蘭人,或者所謂「北部土生土長的斯拉夫人」,在基輔地區與當地各部族的融合是一個新的過程,離最終形成俄羅斯族(大俄羅斯)、烏克蘭族(小俄羅斯)和白俄羅斯族還差數百年的風雲變遷,那種俄羅斯族誕生了「羅斯」、烏克蘭族創造了「羅斯」的現實從未出現過。最後,「羅斯」並不完全是俄羅斯族或者烏克蘭族在封閉的、與世隔絕的「第聶伯河和伏爾加河地區」創造出來的,從它在這片地平線上一露頭,它就受到來自西方的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影響的浸染,因此,「羅斯」不僅是這片土地上各部族的溶血,也是這片土地上的各部族與海那邊山那邊的部族、民族的溶血。「羅斯」從其伊始所具有的「國際的」「世界的」意義也許就在於此。
因此,一個總的結論似乎可以這樣來闡述:「基輔羅斯」出現時,尚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民族,不管是領導的「大民族」,還是被領導的「小民族」。居住在羅斯土地上的有各個不同的部族和部落,他們說着不同的話(還談不到使用不同的語言、誰的語言是另一種語言的基礎),有着各異的習俗傳統(尚談不到固定的文化、一個民族的文化是另一個民族的文化之根的問題)。此外,由於環境的不同、距離的差異,他們間的交往和交通是極為困難的。《往年紀事》《伊戈爾遠征記》這類編年史和大公傳記勇士歌是俄羅斯和烏克蘭都承認過並廣泛引經據典過的,它們中的「偉大的、統一的和不可分的羅斯」以及「統一的、偉大的俄羅斯人民」的文字表達,與其說是當時生活的現實,不如說是編年史家及其支持者、贊助者所需求的和期望的未來的政治遠景。
另一個同樣重要的概念是「烏克蘭」。「烏克蘭」歷來也是個混淆不清的概念,烏克蘭和俄羅斯各方都有自己的解釋。俄羅斯認為,烏克蘭是個處於俄羅斯疆界之內的地區,雖遠離政權的中心,位於邊陲,但它是俄羅斯的邊界之地。烏克蘭認為,烏克蘭就是個獨立的地區,自古以來基輔和北部的莫斯科公國是兩個相隔離又不盡相同的地區。因此,烏克蘭雖和俄羅斯有邊界之鄰的位置,但它是烏克蘭人的土地。俄羅斯方面堅持自己觀點的理由是,「基輔羅斯」就是烏克蘭隸屬和應該隸屬於俄羅斯的最大證據,留里克的公是在「基輔羅斯」的土地上接受洗禮的,因此,烏克蘭自古就應該是隸屬於俄羅斯的。俄羅斯民族和文化的形成都早於烏克蘭民族和文化,因此,「大俄羅斯」對「小俄羅斯」的深刻影響和左右作用是應該予以承認並確立下去的。烏克蘭方面認為,「基輔羅斯」不是來自北方部族的產物,而是土生土長的,因此,「基輔羅斯」是烏克蘭自古就不隸屬於俄羅斯的明證。烏克蘭民族和文化的形成有一條獨立的線索,它們與俄羅斯民族和文化的形成是在平等的兩條軌道上進行的,雖在「基輔羅斯」後這兩條軌道曾經重疊過,但隨着「基輔羅斯」的瓦解,俄羅斯和烏克蘭又各自回歸到自身原先發展的軌道上去了,烏克蘭民族和俄羅斯民族其後是在南北不同的地區內各自完成的。雙方雖都信奉東正教,但烏克蘭土地上的部族接受東正教的時間要比留里克家族的「俄羅斯人」早得多。此外東正教最終在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土地上定型是不完全一樣的,烏克蘭的東正教融合了更多的南部草原各遊牧和通商部族的禮儀習俗,來自西方的影響更深,具有開放性,而俄羅斯的東正教則融合了更多的北部農耕部族的禮儀習俗,自成一統的封閉性更強。
關於這個概念的爭論、爭吵是一場打不清的官司,斬不斷、理還亂。所以,在當今的現實政治舞台上,俄烏雙方各執己見並以此做出各自的政治決策的趨勢和實際行動就愈益強化和強硬。普京宣稱「基輔羅斯」的公是在赫爾松涅斯接受的東正教,以此來強調烏克蘭自古就是俄羅斯的土地。但烏克蘭總統波羅申科以及烏克蘭其他領導人卻對此持有異議,他們認為,在赫爾松涅斯接受東正教恰好說明,「基輔羅斯」是屬於烏克蘭的,因此他們聲稱「克里米亞自古就是烏克蘭的土地」,發誓一定要「收回失地」。而俄羅斯領導人也不示弱,在俄羅斯收回克里米亞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普京總統就反覆強調「烏克蘭是俄羅斯的邊陲之地」的概念。2008年,他在布加勒斯特的北約峰會上,曾經說過這麼一番話:「烏克蘭——這是個歷史誤會,是一個建立在俄國土地上的國家。」到了2014年,普京總統的這句話就發展成了更響亮的政治原則和決策:「克里米亞處於俄羅斯的疆界之外是令人憤慨的歷史不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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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今俄烏關係的複雜性和難解性並不全是由當下的現實政治爭鬥和各自的領導人的決策所引起的,也許它們更深植於一千多年的歷史變遷之中。歷史因素冰凍三尺,現實恩怨一日難解。在我的《烏克蘭——硝煙中的雅努斯》這書中,較為詳細地討論了一系列的歷史因素,歸納起來,大概有下述十點:
《烏克蘭——硝煙中的雅努斯》
一、烏克蘭和俄羅斯並不是如俄羅斯所宣傳的「同根同源」「一個民族」。
二、「基輔羅斯」並不是民族和平的融合,而是來自北方的留里克人通過戰爭、武力、陰謀手段兼併而成的。
三、在「基輔羅斯」時,烏克蘭和俄羅斯兩個民族都尚未形成。
四、在接受東正教的過程中,第聶伯河的作用要遠遠大於伏爾加河。第聶伯河被稱為「從瓦良格到希臘」的黃金水路,而伏爾加河卻是一條通向征服和兼併的河流。
五、從地緣政治上說,烏克蘭是個更接近西方的地區,有出海口,而俄羅斯是個內陸公國,沒有出海口。因此,烏克蘭成為西方的爭奪要地,而俄羅斯則成為來自東方的草原民族的掠奪對象。
六、「基輔羅斯」瓦解後,烏克蘭就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因種種原因不得不臣服於俄羅斯,成為俄羅斯帝國的一個省,一個統治者稱為的「新俄羅斯」。這種現象直至十月革命。十月革命後,烏克蘭才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
七、克里米亞自古並不是俄羅斯的領土。克里米亞汗國存在了300多年。克里米亞是葉卡捷琳娜二世於1783年征服兼併的。但克里米亞的韃靼人並沒有從這塊土地上消失,而是以各種方式繁衍子孫,保持和發展自己的民族信仰、禮儀習俗和道德準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韃靼族被作為「希特勒的第五縱隊」全族被遷出克里米亞的悲劇,這深刻地影響到了俄烏關係和俄烏領土,其後果難除,直至今日。
八、烏克蘭西部問題和「寇松線」的存在,是俄國與相鄰各國以及西方大國爭奪這塊「邊陲之地」的歷史見證。無論是蘇聯與波蘭、蘇聯與希特勒的爭奪,還是蘇聯對波羅的海三國和烏克蘭及白俄羅斯西部的兼併,都有着這種歷史證據的痕跡和影響。
九、烏克蘭是蘇聯第一個和第二個五年計劃的重點地區,尤其是烏克蘭的東部和東南部被斯大林視為保密的「三線基地」;是蘇聯最好的黑土地帶,也是農民起義、各種暴動以及隨之而來的軍事清剿和政治鎮壓後果十分嚴重的地區。
十、俄羅斯民族和烏克蘭民族的形成導致的一個最重大的後果是,在這片土地上,民族有了大小之分、尊卑之別、主宰和從屬的關係。由「大俄羅斯民族」延伸出了「大俄羅斯民族主義」「大俄羅斯民族的利益」,自這些概念出現之日起,就左右着這片土地上的歷史進程,就縱橫捭闔着這個國家疆界內所有民族的事務的決斷、發展進程及趨勢。「大俄羅斯民族」「大俄羅斯民族主義」,進而是「俄國沙文主義」在漫長的時期里成為一種政治風向標和處理民族間、國家間關係的準則。而所有這一切,最終匯聚成「俄羅斯的民族利益」這個時代標杆,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現實中的俄羅斯與烏克蘭
而就現實因素而言,俄烏間的關係也同樣是話中有話、弦外有音。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現實因素的關鍵和核心就是美國、歐盟與俄羅斯都把烏克蘭看成是一個關係到並深刻影響到各自利益的地區。這個地區是不可退讓的,是勢在必奪的,都欲把其置於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因此,美國、歐盟與俄羅斯對這一勢力範圍的爭奪,實質就是各自利益的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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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爭奪,有着幾乎難以調和的兩面性:
其一,在經過蘇聯解體後的失控和無政府主義狀態之後,俄羅斯重新崛起成了一個不可抑制的過程。崛起中的俄羅斯所祈求和渴望的是迅速恢復已經失去的強國、霸主地位。俄羅斯迫切需要國際舞台上的話語權和決定權,因而打起了「反對美國單極世界」的旗子。這對於一度視俄羅斯軟弱、不再是爭鋒對手的美國和歐盟來說是不可接受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的。
於是,美國與歐盟爭奪烏克蘭的目的是遏制俄羅斯的發展,使俄羅斯不至在新的環境和條件下重新成為能與它們(尤其是美國)對抗和爭霸的國家。對烏克蘭的爭奪是美國獨霸世界和俄羅斯重振霸主之威的外交政策的對抗。
對於美國來講,還有一個潛在的因素,那就是:在取得了對烏克蘭的控制和威逼俄羅斯的情況下,將有利於對中亞和亞洲國家的進逼和爭奪。
其二,美國和歐盟爭奪烏克蘭,是「北約」的東擴新形勢下雙方爭奪的新標誌,結果是一系列蘇聯加盟共和國背離俄羅斯、倒向西方,這種現實和發展趨勢同樣是俄羅斯不可接受,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的。當曾經作為俄羅斯「前哨陣地」的一些國家逐漸成為北約和歐盟的一員時,烏克蘭就成為了俄羅斯面對美國和歐盟的最後一道防線了。
俄羅斯爭奪烏克蘭的目的是遏制歐盟、北約及美國對自己的進逼和圍困。在蘇聯加盟共和國紛紛加入或要求加入北約與歐盟的情況下,在只有一個脆弱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和歐亞經濟聯盟防護盾下,烏克蘭是俄羅斯對抗西方爭奪的最後一道屏障。越過這道屏障,俄羅斯的自身安全、民族利益和經濟發展都將受到嚴重威脅和挫傷。
當然,對俄羅斯來講,也有一個潛在的目的,那就是它對蘇聯解體後失去的土地、資源、勞動力市場從不曾甘心過。重新將這些土地、資源、勞動力市場收集起來,使它們回歸俄羅斯,是俄羅斯當今的執政者和超過50%的俄羅斯民眾的強烈願望與訴求。俄烏在這問題上的矛盾和相向而立是始於蘇聯解體之前的,歷史上被認為是俄羅斯「鐵哥們兒」的烏克蘭首先和白俄羅斯宣布獨立,退出了蘇聯。所以,1991年6—8月是蘇聯實際解體的開始。先是俄羅斯宣布獨立,退出蘇聯,後是各個加盟共和國紛紛模仿葉利欽的俄羅斯宣告獨立。烏克蘭於8月24日發表獨立宣言,宣布獨立。12月1日,克拉夫丘克在烏克蘭全民公決中當選為烏克蘭總統。12月5日,他宣布烏克蘭退出1922年建立蘇聯的聯盟條約,並決定不再簽署任何新的聯盟條約。12月7日,葉利欽、克拉夫丘克和白俄羅斯的舒什凱維奇在白俄羅斯布列斯特附近的別洛維日密林的地方舉行會晤,簽署了三國建立獨立國家聯合體的聲明,並表示獨聯體的大門對所有加盟共和國都是敞開的。「別洛維日密林」意思是「野牛密林」,而《別洛維日協議》就像是從密林中狂奔而出的一頭野牛,成了蘇聯的終結者。
《別洛維日協議》
烏克蘭獨立後,新的俄羅斯聯邦所遭受的損失是巨大的。俄羅斯失去了歐洲土地上最肥沃的黑土地產糧區,失去了蘇聯幾十年來在這片土地上所建造起來的工業基地、國防重鎮和戰略要衝地帶,尤其是克里米亞的失去使俄羅斯失去了黑海上的門戶,進而使曾經存在過的蘇聯海上霸權之路斷裂開來,而黑海艦隊的駐地塞瓦斯托波爾也成了受制之地。
在美國和歐盟與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爭奪中,對俄羅斯來講,克里米亞的歸屬是個特殊的、首當其衝要解決的問題。在俄羅斯和克里米亞的關係上,有這樣幾點是很值得關注的:第一,對克里米亞的爭奪是對烏克蘭爭奪中的核心,是俄國與歐洲國家爭奪和劃分勢力範圍的焦點地區,克里米亞的歸屬從根本上決定着烏克蘭的歸屬。歷史上對烏克蘭的爭奪都是從對克里米亞的爭奪開始的,並且以克里米亞的歸屬落定為爭奪烏克蘭的終結。第二,克里米亞面臨黑海、可通達世界各地的地理位置以及動一點可震四方的地緣結構,決定了對烏克蘭爭奪的殘酷性、長期性和不變性。第三,從古至今,圍繞克里米亞的爭奪都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對黑海軍港塞瓦斯托波爾的爭奪。二是,對從克里米亞開始的黑海海上之路的爭奪。這兩個問題最後都必須以它們的歸屬加以解決。第四,克里米亞半島在土地上與烏克蘭緊密相連,但在歷史的國家依附關係上卻與烏克蘭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存在沒有關係,自15世紀上半期以來,克里米亞以汗國的形式處在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影響和扶助之下,時間長達300多年。自1783年至十月革命,克里米亞(和烏克蘭一樣)歸屬俄國,時間也有200多年。因此,對克里米亞的爭奪在歷史上就是以它的「獨立」表現出來的。
正是由於這些方面,才表現出了克里米亞對於俄羅斯的重要性和不可捨棄性。
但是,在考察俄烏關係的現實因素時,應當明確兩個問題;
第一,當今在烏克蘭的爭奪與衝突沒有蘇聯時期的那種制度、主義之爭,沒有陣營的較量和意識形態的水火不相容。人們一直在說北約的東擴,但是目前的北約東進與二戰後的北約東擴並不是完全相同的,當年是兩種制度(社會主義制度和資本主義制度)、兩個陣營(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兩種意識形態(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對抗與爭奪。現在,美國、歐盟與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衝突,圍繞的是力量的較量、利益的爭奪和勢力範圍的重新瓜分。雙方的最後底線是: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對經濟發展攸關的資源的重新分配以及世界政治結構的改變的問題。
當今的烏克蘭衝突中,沒有主義和意識形態之爭,陣營和制度的較量也被各自的利益遠遠沖淡。
第二,隨着俄烏衝突的加劇、西方國家對俄羅斯制裁的層層加碼,「新冷戰說」出現並隨之擴大。但是,縱觀現實的諸因素,現在的烏克蘭衝突不是什麼「新的冷戰」。二戰後的「冷戰」是由幾個特殊條件所造成的:一是,戰爭中的暫時合作令雙方都不滿意了,一度隱埋的矛盾逐漸浮出水面,爭鬥與爭奪又悄然開始,但又不便和不能立刻翻臉。二是,戰爭後的美國和整個西方世界以及蘇聯都需要進行政治、政策、戰略、人心、財力上的重新調整,而這一調整需要一個變革的時期。三是,因為二戰剛剛結束,各方都不想再訴諸武力(戰爭)手段,而希冀於其他的「和平」爭奪方式。四是,對爭奪方式的選擇是由已經相對固定的世界政治格局所決定的。最後一點是,在「冷戰」大幕的遮蔽下,雙方在進行的由對地球土地的爭奪到對宇宙空間的爭奪,因此,軍備競賽和火箭武器的研製逐步升級便成了這一時期最大的風向標。
從戰術上講,當今的衝突,無論是烏克蘭衝突,還是伊拉克、敘利亞、以色列、巴勒斯坦的,近東的、阿拉伯世界的衝突,不是表現為「冷戰」,而是「熱戰」形式——地區武裝衝突和地區局部戰爭,是真刀真槍,是轟炸和肉搏,是流血災禍,是大量的和平居民的死亡和瀕臨死亡的深淵。當今世界的衝突,包括烏克蘭的衝突實際上是以武力對抗、戰爭手段進行的。而從戰略上講,當年的「冷戰」是表面上不打仗,而實際上在準備有朝一日以戰爭手段來結束「冷戰」。這是形式上講。而在實質上,和第一個問題相關聯的是,「冷戰」是兩種制度的較量、兩個主義的拼搏、兩種意識形態的對壘,最終所導致的是世界的一分為二。而現在,從總格局上來講,西方國家和俄羅斯的爭奪並不表現為「冷戰」,它與二戰後的「冷戰」有着顯著的差異。較之「冷戰」,當今的「熱戰」更具虛偽性、欺騙性和蠱惑人心的性質,它所導致的結果會更嚴重、更具破壞性和更無真理、正義以及人道可言。這種「熱戰」所導致的最終結果,也與二戰後的「冷戰」不同,世界不會一分為二,而是會在分分合合、交織牽連中發展,在我反對你又離不開你的狀態下共同蹣跚前進。
當今的美國和歐盟與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爭奪,或者說當今的烏克蘭衝突,將會是一個漫長的、交織的、時而激烈時而緩和的、隨着局勢的變化和人心的轉向各方都會有這樣那樣退讓和妥協的過程。
首先,一段時間裡,克里米亞被「收回」俄羅斯的狀態不會發生實質性的改變,但似乎被「收回」也不是克里米亞的最終歸屬方式。
其次,烏克蘭東南部地區的「獨立共和國」將以「不被承認的共和國」(從國際法的角度看)或者是「自行宣布獨立的共和國」(從烏克蘭政府的態度看)而存在下去。俄羅斯這個國家有着蘇聯遺留下來的「不被承認的共和國」的歷史傳統。它們的存在名義上是獨立的,但實際上必將依附於某個國家。即使作為「獨立共和國」,但東部地區也會向基輔要求更大的獨立性。烏克蘭東南部的「獨立共和國」將會成為更親俄的地區,一個名義上仍然歸屬烏克蘭,但實際上聽命於俄羅斯的地區,一個表面上的特殊州而實際上的「獨立共和國」。就「獨立共和國」進行的談判事實上成了這些「共和國」延續生命的一種合法手段。但停火對基輔和頓巴斯,美國、歐盟和俄羅斯都有利,其中,經濟因素起了很大的作用。
再次,烏克蘭東南部地區將成為烏克蘭和俄羅斯中間的一個緩衝地區。「緩衝」可對烏克蘭起到制約、牽制,甚至控制的作用。在經濟上,烏克蘭的歷史地位將重演:烏克蘭一直是俄羅斯的原料供應地和產品銷售地,沒有自己獨立的、自主的經濟體系,這造就了它對他國(尤其是俄羅斯)經濟和制度的極大依賴性以及本國經濟的極度脆弱性。烏克蘭對俄羅斯在經濟上的依附將會強化。
最後,美國和歐盟不會放棄對烏克蘭的爭奪,俄羅斯更不會從烏克蘭撤走。在這塊戰略要地上的利益爭奪不會因為東南部地區的暫時停火而終止。從經濟制裁到反制裁,從歐盟快速反應部隊到普京打的「核大國」牌將會不斷上演。烏克蘭始終是在各國、各種政治力量的爭鬥和拼搏中存在的,它生存和發展的自我因素太弱,而外來干預因素過強。美國和歐盟仍將強調烏克蘭的獨立國家地位,俄羅斯也仍將強調烏克蘭的附屬於俄羅斯的地位,那種延續了上千年的烏克蘭是俄羅斯的邊陲之地抑或是俄羅斯之外的獨立疆土的爭執、爭奪不會停息下來。不過,「烏克蘭」一詞中的「邊陲之地」——「兵家必爭之地」確實是改變不了的。烏克蘭的地理位置具有不可替代的戰略意義。這決定了它被各國和各種力量爭奪的宿命。
儘管目前俄烏形勢劍拔弩張,但我認為,極大的可能是:這是普京重演兼併克里米亞的預警,前奏曲。這對普京對俄羅斯來講是輕車熟路,代價不大的手段。如果如是,這次兼併不會像克里米亞那樣平靜,東南部還有大量烏克蘭人,烏克蘭其它地區也會抗議動亂不止。那時,俄羅斯將處於動盪中的烏克蘭本土。還有一點,烏克蘭人中的哥薩克血統很普遍,這是個歷史上桀驁不馴,又對聖彼得堡時歸順時反抗的居民。烏克蘭的哥薩克不會屈於武力。
現任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
在烏克蘭衝突中,烏克蘭越來越傾向於西方國家,這裡有個根本的原因,那就是西方國家的經濟狀況和生活水平要比烏克蘭本國高,同時也高出俄羅斯的水平。「要過西方國家人的那種生活」的要求並不完全是烏克蘭領導人和西方國家領導人的政治蠱惑宣傳,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烏克蘭人的一種意向和追求。克里米亞俄羅斯人迫切要求回歸俄羅斯在很大程度上有着經濟的因素。對於烏克蘭人的、其他前加盟共和國人的渴求西方的生活,向歐盟的接近、靠攏,直至最後的加入,普京總統在對這些國家的供應天然氣提價的問題時曾經說過一句狠話:「想過西方人的生活嗎?那就像西方人那樣付費吧!」所以經濟問題,或者說烏克蘭的經濟狀況將在未來的烏克蘭危機的走向中起重大作用。西方的經濟制裁及其後果在短期內不會消失。
但是,需要說明的是,烏克蘭的衝突畢竟是一場大國之間利益的衝突,是一場變革世界政治結構的搏鬥,是一場衝突風向標隨時會翻轉的「熱戰」,因此,對衝突各方的支持或是反對都應保持在一個合理的範圍,即應在我國國家和民族利益允許的範圍之內。
俄羅斯敢不敢孤注一擲,取決於以下幾個因素:1,俄羅斯敢於最終放棄烏克蘭和黑海大戰略區,2,俄羅斯敢使自己的經濟再急劇往下墜落,3,俄羅斯敢於在四面楚歌中更自閉自己。
俄國這個國家自古就不主動去打仗,歷來的戰爭絕大部分都是被迫應戰,或者在戰爭的混亂中渾水摸魚。
時至今日,俄羅斯依然不敢正式武裝占領烏克蘭的東南部,建立「新俄羅斯」。這就是俄羅斯不敢主動打仗,尤其是大戰的明證。
炫耀強力,戰爭之力,是俄羅斯的一貫做法。即時在斯大林時期,蘇聯也沒有主動打過大仗。其目的是嚇退對方,在慌亂中牟利。
目前俄羅斯的外交方針幾乎也是如此。儘量嚇唬,儘量顯示力量,儘量裝得有征服天下的戰爭準備,但實際上俄羅斯沒有打大仗的力量,大戰一起,俄羅斯將分崩離析。
如果俄羅斯武裝兼併了烏克蘭,俄羅斯將衰落,烏克蘭將變得越發不可征服。
還有一點十分重要,俄羅斯人民對烏克蘭人有數百年的親近,親戚之感情,用刀劍將其殺伐與管轄於自己的控制之下,俄羅斯人民也難於接受,對俄羅斯的前景實際是非常危險的,它的自我孤立和愈加孤立是不可避免的事。總之,俄羅斯事實上是不願打大仗。除非執政者喪失理智。
目前,西方也並不想讓烏克蘭和俄羅斯打大仗,也在使用嚇唬,「狼來了的」辦法。「勸和不勸打」,「保持不戰不和」的狀態,大概是目前最佳的解決烏克蘭問題的途徑。
縱觀數百年的歷史進程,無論是烏克蘭國家的形成、烏克蘭民族的成長,還是烏克蘭社會的運轉,都有一個不變的命運:地處「邊界之地」,千絲萬縷的國家狀況;身陷「強權掌控」,錯綜複雜的外交關係。大國的爭奪,強權的運作,宗教的紛爭,利益的瓜分,社會的動盪,民心的搖擺,前進的徘徊,發展的觀望,似乎都是烏克蘭逃脫不了的宿命。它從屬於、依附於,甚至不得不在某一時刻、某一歷史階段聽命於他人他國,養成了或者嚴格地說,鑄就了烏克蘭人的識別風向、辨別目標、選擇機遇、隨時而動、或奮然而起或蟄伏待機的性格和行動準則。由於烏克蘭與俄羅斯有着立國的淵源、信仰的共有、習俗的相通,以及自1654年以來的分分合合和恩怨情仇的錯綜複雜的關係,因此它所承受的來自俄羅斯的慣力、推力、阻力就是決定一切的。它與俄羅斯的關係和解決關係的途徑與辦法是決定烏克蘭命運的最主要的東西,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而在當今世界上,烏克蘭依然夾在西方國家和俄羅斯之間,這塊「邊界之地」被爭奪、被利用、被發展、被推向一個已知的或未知的命運。
烏克蘭的前世今生是與俄羅斯這個國家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一起的。真可謂「隔影遙望似相識,回眸一笑陌路人」。烏克蘭的前世今生與其說是一部歷史,不如說是一個傳奇,一出時而浪漫、時而刀光劍影、又時而光怪陸離的歷史舞台上的大戲。這齣戲已經上演了好多個世紀,而且還會繼續演下去。歷史的進程似乎給人們某種啟迪:只要俄羅斯和烏克蘭都存在,只要這兩個國家的土地還連接在一起,只要他們的習俗和信仰還在東正教的庇護下存在和發展,他們之間的分分合合和恩怨情仇就不會終結,這齣傳奇般的大戲就沒有落幕的時候。
西方有個門神叫雅努斯。這個雅努斯的特點是它具有兩張面孔。當今的世界格局並沒有改變烏克蘭的地處「邊陲之地」的狀況。烏克蘭既面對西方,面對美國和歐盟國家,又面對俄羅斯,面對一個數百年來它所依附和歸屬的國家。因此,烏克蘭在大國的勢力範圍爭奪中,不得不具備相背的兩面。烏克蘭的這扇門既是它試圖進入西方世界的一扇門,也是西方國家試圖通過它進入俄羅斯的一扇門。烏克蘭的這扇門,實際上也是俄羅斯面對西方的一扇門,通過這扇門,俄羅斯要進入烏克蘭和西方世界,而同時阻擋住西方的力量通過這扇門進入俄羅斯。
雅努斯,烏克蘭的門神;雅努斯,烏克蘭擺脫不了的兩面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