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立春』中，這個長相「醜陋」卻心高氣傲、熱愛歌劇但又屢屢受挫、一心嚮往北京的「悲劇人物」，意外地成了許多同志心中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更有人說，「男同沒有看過『立春』，就像讀四大名著卻把『紅樓夢』略過了。」雖然『立春』中隱晦地出現了一個同志角色，但它其實並非一部同志電影，而它之所以能在同志當中產生如此強烈的共鳴，是因為它對理想主義者掙扎於現實生活的描寫，在很大程度上也貼合了同志群體當下的處境。生活在一個十八線城市的王彩玲，與這個城市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只因她對歌劇的熱愛在這裡找不到紮根之處。自命不凡的她只能自欺欺人，一次又一次用「很快就會調到北京去」來麻痹自己。在這個城市裡，她拒絕了條件差的追求者，也因為自己的長相被喜歡的人拒絕……最後她放棄夢想，毅然決然地投入到了世俗的洪流之中。自嘲也好，自憐也罷，GAY以王彩玲自況，其實是一種自我認同的開始。一條工廠門前的街道，穿着深色工服、推着二八大槓的工人們結束重複了一天，也重複了半輩子的工作，從大門裡湧出。在80年代的中國，像這樣的人群、工廠和城鎮，還有無數個。不同的是，這條街上漂蕩着的女高音獨唱『暮春』，喚醒了人流中的一個靈魂。他停下了腳步，站在廣播喇叭前陶醉，仿佛乾枯的心靈被春水浸潤。廣播員介紹，這首歌的演唱者是市師範學院教師，王彩玲，這個名字，第一次以這樣神秘又浪漫的方式，出現在了電影中。但很快，這層神秘的面紗就被扯掉，下面藏着一個「醜陋」的女人：王彩玲，大齡單身女青年，齙牙、麻子臉，家境貧寒，但擁有一副天使的嗓子，以及比天高的心性。至於那個被打動的男人，叫周瑜，是一名普通工人，自從聽過那段天籟後，他就一直對王彩玲念念不忘。他叫上了兄弟黃四寶作為「僚機」(助攻)，試圖以學唱歌的由頭接近王彩玲。沒想到僚機變成了主角，王彩玲看上了英俊的黃四寶。黃四寶也是工廠工人，但有一個考進中央美院的夢，他已經考了5年，連初試都沒進過一次。對於王彩玲來說，黃四寶雖然潦倒，但是卻是為數不多的配得上自己的男人。王彩玲認為自己天資過人，遲早有一天會唱到巴黎歌劇院去。而目前，她覺得自己和人民歌劇院演員之間相差的，只是一個北京戶口。因此，王彩玲十分理解黃四寶的繪畫理想，也理所應當地認為黃四寶也會這麼理解自己。在這個十八線小城市裡，對於這些「古怪」的文藝青年們而言，沒有什麼比被理解更珍貴的了。對大城市充滿執念的王彩玲，就像許多受困於家鄉的同志一樣，他們無法祈求周圍人能理解自己，而自己做的事情又並沒有錯，在兩種平行的世界觀之間，「北京」「上海」「成都」就像一座座仁慈又包容的宮殿，成為了圈內人心中不得不去的耶路撒冷。王彩玲在家鄉收穫了至寶，第一反應也是帶他離開這裡去北京生活。在一次宿醉後，黃四寶誤認為自己被王彩玲占了便宜，當着全校師生的面打了她。王彩玲憧憬的一切，以這樣一種不體面的方式結束了。好在上天又為王彩玲開了另一扇窗：周瑜上門提親。周瑜對王彩玲是真心的，雖然他沒有什麼文化，但王彩玲也並不討厭他。可要命的就是他說出了那句話：「咱倆條件都不咋地，還是一起老老實實過日子吧。」這句話對於周瑜來說只是一句善意的提醒，但是對於王彩玲而言，莫過於一句尖刻的羞辱。周瑜理解的「條件」和王彩玲理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像他們兩個人也是不同世界的人。王彩玲知道自己又丑又窮，世俗意義上的「條件」她一樣也不具備，但是她有才華，這是她自命不凡的源頭，也是對抗現實的武器。許多圈裡人會拿這一點來自嘲，「又丑又想要帥哥」，聽起來是那麼的「王彩玲」，但這句玩笑的背後，卻是他們每個人對愛情神話的瞭望與意難平。一個人想要變得卓越，首先要相信自己是卓越的。王彩玲就是憑藉着這樣的信念，堅持着自己不切實際的夢想，或許就是這樣的篤定和自信，讓王彩玲成為了圈內許多男孩心中的「自由女神」。「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黃四寶不是鮮桃，周瑜也不是爛杏，這是王彩玲對自己人生信條的宣讀。他叫胡金泉，是一名芭蕾舞演員，鎮上的男人親切地稱呼他「二椅子」，意思是「不男不女的東西」。每次收到這樣的評價，他都會優雅地一笑了之。胡金泉與王彩玲對彼此早有耳聞，相識後也一見如故。對於這個鎮子的很多人而言，他們的存在就像「六指兒」一樣，既沒用又讓人生厭。而胡金泉可能更「可恨」一點，因為他還是個同性戀。也因此他們兩個都面臨着相同的困境：大齡未婚，不務正業。這兩條「罪行」在大城市或許不值一提，但在一座小城裡，無論哪一條，都是不可饒恕的。這一點，相信每一個在小城市生活過的同性戀者都深有體會：如果你公開了身份，那你的生活就仿佛是被大家「容忍」出來的；如果選擇了隱藏自己，隨着時間的推移，你又變成了人們心底的一樁「懸案」。胡金泉的「懸案」就快被破除了，一個跳了十幾年芭蕾的未婚男人，就像一根魚刺卡在一些人的喉嚨里，如果他不自己拔掉，也會有人幫他拔。所以他給王彩玲跪下，懇求通過形婚的方式保全彼此的聲名，只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脆弱的藝術生命。但王彩玲拒絕了，她的理由是：我畢竟是個女人。如果說王彩玲在奔赴理想的道路上還給自己留了幾條退路，那胡金泉就是全部置之死地而後生。想要以芭蕾舞演員的身份在這裡生存，首先要證明自己是個「男人」，而這裡對男人的定義，只是「對女人感興趣的動物」。走投無路，胡金泉假意強暴了一名女子。被判刑後，他變成了一個「真男人」。讓人欣慰的是，起碼胡金泉最後的心愿實現了：以一個被人接受的身份，繼續跳芭蕾。儘管是在監獄裡跳。而這一切王彩玲都親眼目睹，她看到一個更純粹的「自己」最終以怎樣的下場收尾，也更加知道了未來的路應該拐向哪裡。就像每一個被現實暴擊的邊緣人一樣，王彩玲在對胡金泉探監後，對藝術家的身份認同也產生動搖：究竟是自己錯了，還是這個世界錯了？帶着這個問題，她一步步走向信念的瓦解，最終全盤推翻，獲得重生。「我不想在這個城市發生愛情」「你是因為我丑才把我當哥們兒的吧」……當一口齙牙的王彩玲說出這些話，相信許多GAY笑完之後，都會心有戚戚。比起極度理想主義的胡金泉，王彩玲其實更接近同性戀中的大多數：既理想又現實，「擰巴」的理想主義者。胡金泉熱愛芭蕾，只要能繼續跳舞，不管在哪兒都行。王彩玲不一樣，雖然在一個小城市喜歡上歌劇讓她成為一個理想主義的追逐者，但她並沒有強大到可以無視這裡的冷眼與嘲笑，所以她拼盡全力也要去北京。如果她是全然的理想主義者，那麼她應該堅信，愛情是自由的，和在哪個城市沒有關係，甚至和外表也沒有關係。做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現實主義者，都不見得痛苦，但一個「擰巴」的理想主義者，一定是痛苦的。從知道自己喜歡同性到決定堅持走這條路，某種程度上來說，大多數GAY也是理想主義的追逐者。然而，雖然沒有婚姻這個現實的考量，但許多GAY的愛情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的現實：太多要求，太多標籤，太多自我……於是，曾經拿「異性戀都是為了繁殖，同性之間才有真愛」來嘲諷異性戀的我們，一次又一次被光速破裂的愛情打臉。所以，電影中王彩玲的每一滴眼淚和每一份痛苦，有故事的GAY都深知其味。影片的結局，王彩玲放棄夢想和愛情，徵婚不成，轉而去福利院領養了一個兔唇女孩，她改行賣羊肉，用掙來的錢給孩子做手術，兩人相依為命……「擰巴」多年的她終於擁抱現實，這是悲劇嗎？並不見得。這個選擇，是她嘗盡苦果、遍歷辛酸後，用被生活磨礪的雙手做出的，它像一首在歲月中流淌多年的詩，每一句都那麼動人。與王彩玲的結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鄰居小張老師。年輕貌美、家庭完整的她，一直覺得比王彩玲高人一等，所以當她的丈夫捲走所有錢財消失得無影無蹤後，她只能對王彩玲哭訴：「以後我連你都不如了。」甚至連哭訴都不成，反遭王彩玲嘲諷。她的人生失敗就失敗在，因為太過順風順水，她把一切都看成是理所當然，以至於來不及好好審視自己，就跌進了深淵。同性戀雖然失去了異性戀的優勢，但也多了一種看待世界的全新視角，雖然這個視角有可能是「擰巴」的，也可能會帶來許多痛苦，但如果你跳開來看，就像看電影裡的王彩玲一樣，成為一個擁有上帝視角的觀眾——你會發現，「擰巴」過後，你認真做出的每一種選擇，都是有生機的，都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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