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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與城邦——從柏拉圖的《理想國》談起


本文轉載自「愛思想網」.

眾所周知,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思想,也就是完全廢除私人的婚姻和家庭。這一思想作為柏拉圖《理想國》中最有爭議的思想之一,幾乎受到了後人眾口一詞的批判,即使最堅定的柏拉圖主義者似乎也很難為之辯護。對於中國人來說,柏拉圖的這一思想更是顯得荒謬絕倫。因為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尤其是儒家——特別看重家庭,儒家幾乎所有的美德、德性、道德法則、日常行為規範等,都是從家庭倫理中推出來的。比如說「仁者愛人」的起點是愛自己的親人,然後由此推廣出去。我們中國古代有一個說法——「國家」,一直流傳至今。我們一直是「家」「國」並用。這是中國古代一個基本的價值取向。中國人一直傾向於認為國是家的放大,比如說中國古代的天子一方面是最高的政治權威、政治首腦,是一個國家的形象;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父親的形象,也就是說,天下的臣民某種程度上來講都是他的子民。所以說皇帝實際上代表了兩重身份,一重是政治權威,另外一重是家庭中的父親權威。在傳統儒家的薰陶培養之下,我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認為「國」就是「家」的放大,天子或皇帝的兩重身份,應該是和諧一致的,沒有什麼矛盾。

但是我們大概很少想到,中國古代政治的這兩個取向——「國」和「家」——有的時候並不是和諧一致的。比如說,我們在看電視劇時,經常會看到歷朝歷代都有兄弟為爭奪王位而相互殘殺。如果你做皇帝,那你就不能容忍弟弟跟你爭奪王位,如果他跟你爭,那你只能把他殺掉。這不是說你這個人有多壞,而是說作為國家最高的政治權威,你不得已而為之。中國有句古話叫「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通俗地說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其實,這種衝突不光發生在中國古代,而且也發生在古希臘時期。所以現在我們把古希臘當作一個背景,一面鏡子,先看看他們是怎麼理解這個問題。

那麼,我為什麼會關心這樣一個問題呢?這要從我在北大的教學經歷談起。我在北大講授了很多次柏拉圖的《理想國》。我們知道,《理想國》中最容易引起爭議的部分就是廢除家庭。因為柏拉圖說,要建立一個完美的、正義的國家,就不能允許私人家庭的存在。每次講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大多數學生都譁然一片。我記得,三年前我講過一次《理想國》,到現在還有一位學生跟我論證說,柏拉圖是不是瘋了,怎麼能廢除家庭呢。後來我跟他說:「你有沒有想過,柏拉圖的理智跟我們一樣健全,那麼他為什麼要提出這麼一個極端的思想呢?難道他發瘋了嗎?根本沒有,他的理智很正常,否則我們不會給他這麼高的地位,我們不會認為「西方後世所有的哲學都是對他的註解。」其實,柏拉圖的理由非常簡單。他認為,想要國家完全公正,那麼前提就是國家的統治者不能有私人的偏好和傾向。比如說,你是國家總統,但你的兒子智力很差,很可能連大學都考不上;作為一個公正的國家總統,你當然不該讓他上大學。但是,不要忘了你同時還是一個父親,你怎麼可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將來去打工、去做苦力?作為一個父親,你天然地在感情上就不能容忍兒子的前途是這樣的,否則你作為一個父親就是失職的。你肯定想讓兒子將來過上好日子,想讓他上好大學;但是,要讓他上好大學,那麼你作為一個國家總統就肯定會破壞正義和公正。今天的中國,我們每個人對這些腐敗和不公正都感同身受,深惡痛絕。這恰恰是柏拉圖要廢除私人家庭的初衷。他認為,你要作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就不能讓家庭兒女這些私人情感影響你,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讓你根本不知道哪個孩子是你的。孩子生下來就由國家集體撫養。如果其中有一個孩子特別聰明,哪怕他是一個底層農民的孩子,他也應該上大學,做公務員,甚至最後成為國家的精英和棟樑。這才是一個公正的國家。從這一點來講,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廢除家庭,仔細想來,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並不是一個很瘋狂的計劃。

柏拉圖《理想國》中的這些思想,如果追本溯源,並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有一個長久的歷史傳統。那麼,他廢除家庭的想法是針對一個怎樣的思想傳統呢?如果我們讀過柏拉圖之前的希臘悲劇,我們就會非常清楚,家庭和城邦的衝突恰恰是古希臘悲劇的永恆主題,而柏拉圖所回應的也正是這個永恆主題。古希臘的悲劇之所以是悲劇,就是因為它深刻地揭示了家庭和城邦的內在衝突。這種悲劇性的衝突,在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這兩位悲劇作家的作品中,表現得非常典型。比如,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一個悲劇,而它的主題就是兩種倫理之間的衝突:一個是克瑞翁代表城邦的倫理,另一個是安提戈涅代表的家庭、親情、血緣的倫理。而埃斯庫羅斯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奧瑞斯提亞》三部曲,比索福克勒斯表現的更加典型。在這部悲劇中,衝突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父親被人殺害,兒子要為父報仇。復仇是古代世界最原始的正義觀,它的基本邏輯是:你拿了我應得的東西,我必須得拿回來。我的命是我父親給的,你把我的父親殺了,這就相當於殺了我,所以我必須要拿你的命來抵償。問題是,如果你的殺父兇手是你的母親,那麼你應不應該復仇呢?這就是希臘悲劇所揭示出來的永恆衝突。

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講,家庭和城邦的衝突並不局限於古希臘。在人類早期,各個民族都發生過類似的衝突。中國古典最典型的例子是《左傳》中的「鄭伯克段於鄢」。鄭伯是長子,理所當然繼承王位,但是他的弟弟卻要爭多他的王位。如果你是鄭伯,那麼你該怎麼辦?你是不是要把弟弟殺了?如果你殺了弟弟,你的家庭親情從此將不復存在;如果你不殺弟弟,那麼你的王位就沒有了。有的同學可能說,我對政治權力沒有興趣,我把位置讓給弟弟行不行?這個想法未免太理想、太幼稚了,因為即使你把王位讓給你弟弟,你怎麼能保證他不反過來殺你呢?又比如,我們在《聖經》中也會看到類似的衝突。《創世紀》說,人類的罪是怎麼來的呢?最早是來自人不聽父親的話。耶和華是父親,亞當是兒子,兒子不聽父親的話,這就是人的頭等大罪。什麼叫不聽父親的話?就是父親給你安排的生活,你不願意過。《創世紀》一開始就提到伊甸園的故事,說伊甸園裡有兩棵樹,一棵是生命之樹,一棵是知識之樹。耶和華說警告亞當說,你可以吃生命之樹上的果實,但不能吃知識之樹上的果實。這個故事的意思被後來各種各樣的神學解釋搞得模糊不清,其實它的原意很簡單。父親對兒子說,你是我生、是我養的,所以你什麼都要聽我的,你將來的生活都要聽我的,你自己不能選擇和思考,我讓你考大學你就考大學,讓你做官你就做官。兒子說,不行,我的人生道路和幸福得由我自己選擇。接下來,亞當自己有了長子該隱,次子亞伯,哥哥為了和弟弟爭寵,竟然把弟弟殺了。再後來,該隱建立了人類的最早的城市。人類一代一代地繁衍,但他們的「罪」也一代一代地延續。直到最後,耶和華實在看不下去,就發大洪水把除諾亞一家之外的人類都滅掉了。所以,不尊重父親的權威,在猶太人看來,就是頭等的大罪。這就是所謂「原罪」的開始。在不聽父親的罪之後,緊接着就是兄弟相殘之罪。所以說,國家和文明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父親、兄弟等家庭和血緣倫理的否定和超越。只不過,這種否定和超越被猶太人看成是一種罪。古羅馬也有類似的記載。比如說李維在《羅馬史》中就明確地說,羅馬這個城市的建立同樣伴隨着兄弟相殘。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多談了。

我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在各個民族的古代,家族仇殺和兄弟相爭都不是一個偶然現象,而是跟政治權力的爭奪聯繫在一起。因為在古代社會,當人類從家庭和宗族過渡到國家時,必然會出現某種否定和超出家庭和血緣親情的新秩序、新倫理。因為在家庭和家族中,秩序的建立和維持往往是靠親情和血緣,誰在血緣上離我更近,我就對誰更親、更好。我們中國人以前一般都有親疏遠近的自然排序,首先是自己的兒女父母,然後是侄子侄女等,再以後是外孫外孫女等。當然,我們也知道,當家庭擴大到一定規模之後就會變成大家族,這時候大家的親情血緣關係就會變得更淡;家族甚至可以再擴大變成部落,親情血緣關係幾乎快沒有了。但即便這樣,它仍然是一個靠親情和血緣來維繫的。但是,從部落到國家,發生了一個重大和決定性的飛躍。現在,你的身份是一個國家首腦或國王,而不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家長;你處理事情就不能只考慮自己的私人和家族利益,而是必須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王子犯法要與庶民同罪。所以,家庭和國家的衝突不僅僅發生在人類的古代世界,而是植根於人性的深處。這就是古希臘悲劇作家對人性的深刻洞察。

  

接下來,我首先介紹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兩個悲劇作品,把他們對家庭與城邦的衝突問題的思考展開。然後,我們看看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後,我們還簡單地提一下柏拉圖的高足亞里士多德對他的批評,並且如何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講完這些之後,我們再把他們同中國古代的相關思想做一個簡單的比較。有了這樣一個參照系,相信我們對中國古代的政治思想,尤其是儒家,會有一個更深的理解和同情。

我首先要講的希臘悲劇作品是埃斯庫羅斯的《奧瑞斯提亞》。《奧瑞斯提亞》是一個三部曲(trilogy),包括《阿伽門農》、《奠酒人》和《善好者》。故事的背景是《荷馬史詩》中記載的特洛伊戰爭。當時,希臘人軍事統帥阿伽門農率領希臘聯軍遠征特洛伊,十年之後阿伽門農回到故鄉阿爾戈斯,被其妻子也就是王后克魯泰墨絲特拉和他的堂弟埃吉索斯聯手殺害。第二部《奠酒人》講的是阿伽門農的兒子奧瑞斯忒斯為了復仇,和朋友聯手殺死了他的母親即王后和他的堂叔。但是因為弒母是頭等大罪,奧瑞斯特斯就被代表血緣和親情的復仇女神緊緊追趕,無路可逃。在第三部《善好者》中,奧瑞斯忒斯沒有辦法,最後求助於阿波羅,而阿波羅則請雅典娜幫忙。雅典娜在雅典舉行了一次「民意測驗」,在法庭上讓雅典城邦評判奧瑞斯忒斯是否有罪,最後判定他無罪釋放。

這個故事的線索非常清楚,講的是無外乎是家族復仇和王位爭奪。那麼,為什麼稱它為悲劇呢?這裡,我要和大家簡單地解釋一下希臘「悲劇」的含義。希臘「悲劇」的核心並不是「悲」,而是衝突,是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尤其是倫理和價值之間的衝突。但是,僅僅有衝突還不是悲劇。所謂悲劇性的衝突必須是那些無法化解、無法解決的衝突。在這樣的衝突面前,無論你怎麼選擇都是錯的。以奧瑞斯忒斯為例。假定你是奧瑞斯忒斯,如果你作為兒子不為自己的父親復仇,作為王子不為自己的國王復仇,那麼你肯定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但是如果你復仇,那麼你必然要殺死自己的母親,這也肯定是不對的。這是一種兩難的處境。

接下來,我具體講述一下《奧瑞斯提亞》三部曲的衝突過程。首先,我們還是從《阿伽門農》談起。這個悲劇有一個背景,也就是,阿伽門農將要率領希臘聯軍遠征特洛伊。但希臘人要想跨海遠征,就必須要有風,否則船艦就無法遠行。古希臘神話認為控制風的權力掌握在狩獵女神和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手裡。但阿伽門農有一次在打獵中不小心吵醒了阿爾忒彌斯,將她吵醒,女神就大發雷霆,就不再颳風。於是船隻就不能出海,無法出征。阿爾忒彌斯要求讓阿伽門農獻出自己的女兒,就答應颳風。這樣一來,阿伽門農就立刻面臨着兩難衝突:作為國王,他不獻出自己的女兒是不對的;作為父親,他獻出自己的女兒是不對的。阿伽門農可謂是五內俱焚。作為一個正常的父親,他當然不願意犧牲自己的女兒。但是他的部下卻指責他不配做一個國王,因為他只關心自己女兒的命運,不關心全體希臘人的命運。於是阿伽門農萬般無奈,只好獻出自己的女兒。不過,阿伽門農的妻子,也就是王后,卻因此對他產生了極端的仇恨,並且發誓要復仇。在古希臘,男人和女人的身份有很大的差別。男人有多重身份:作為城邦的公民,他是一個公的身份;作為家庭成員,他又是一個私的身份。阿伽門農既是家庭中的父親丈夫,又是國家的國王。但是女人只有一個身份,她是完完全全屬於家庭的。對於王后來說,女兒是自己的心頭肉,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但是男人、丈夫算什麼呢?丈夫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死了可以再找。而女兒是自己的,卻被一個跟自己血緣無關的男人殺死了。為了復仇,她找了阿伽門農的堂弟埃吉索斯作為幫手。那麼,埃吉索斯為什麼答應王后呢?因為他也要復仇。這當然又是一個long long story,又是一段血海深仇。簡單地說,阿伽門農的父親阿特柔斯和埃吉索斯的父親蘇厄斯特斯是親兄弟,但阿特柔斯懷疑蘇厄斯特斯勾引自己的妻子。為了復仇,他設計抓住蘇厄斯特斯的兒子,將之剁成肉醬,並且煮熟,然後讓蘇厄斯特斯吃。等蘇厄斯特斯吃完之後,阿特柔斯告訴他,他剛才吃的是自己兒子的肉。蘇厄斯特斯含恨自殺,並且在自殺之前發了一個毒誓,詛咒阿特柔斯家族永遠不得好報。所以埃吉索斯要為自己的父親和兄弟復仇,當然是天經地義的。於是倆人一拍即合,設計把阿伽門農殺死了。埃吉索斯還進一步篡奪了阿伽門農的王位。我們可以看到,故事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的完全正當的理由,不能指責任何一個人。在這個悲劇中,每一方都把「正義」掛在嘴邊,每個人都聲稱自己是正義的。在《奠酒人》中,埃斯庫羅斯講述了阿伽門農的兒子奧瑞斯忒斯的復仇。阿伽門農的兒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王后送走,因為王后不願意讓兒子知道她母親殺死父親的事情。很多年之後,奧瑞斯忒斯回到故鄉,要為父親復仇。他復仇的原因非常充分:首先,他的父親被殺;其次,他的王位被篡奪。無論在什麼意義上,他都應該復仇。在古希臘人眼裡,復仇是一種自然和原始的正義。古希臘人完全不理解基督教和現代社會所謂的博愛,他們認為復仇是一種非常正義和高貴的行動。設想一下,假如你的父親被人殺了,你卻不去復仇,那麼你只能說是豬狗不如,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上。因為你的生命是父親給的,你有義務為父親復仇。所以,奧瑞斯忒斯為父親復仇是天經地義的,是一種原始的正義。但是他在倫理上卻陷入了糾結,因為他的殺父仇人恰恰是自己的母親。這個悲劇的具體情節,大家可以自己去看。我提醒大家注意其中一段對話。當奧瑞斯忒斯用劍指着自己的母親時,雙方有一段非常經典的對話。奧瑞斯忒斯的母親,也就是王后,對奧瑞斯忒斯說: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殺我,因為我是你的親生母親,你是我身上的肉,你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無論我做了什麼,你都沒有資格殺死我。但是,奧瑞斯忒斯反過來指責她說:那麼,你怎麼能忍心殺死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王后為自己辯護。她認為,她和阿伽門農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們之間——用現代的話說——只是一種後天的契約關係,所以殺死他不是什麼大罪。但是,阿伽門農卻殺死了她的女兒,這當然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倘若我們分別站在奧瑞斯忒斯和王后的角度想一想,就會發現他們的說法都有道理。王后這樣說了之後,奧瑞斯忒斯了有點下不去手。他的朋友普拉德斯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讓他不要違背神的諾言,給父親和國王復仇。於是,奧瑞斯忒斯最終痛下殺手。但他母親在臨死之前,也給了他一個詛咒。一個人殺了自己的母親,無論是出於什麼理由,都不能給自己辯護。從此之後,他將在這個世上永遠不得安寧,永遠受到復仇女神的懲罰。他永遠是一個骯髒的人,罪孽深重的人,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歸屬。奧瑞斯忒斯猛然覺得,復仇女神像惡狗一般緊緊地追趕他,迫使他不得不四處流亡。

接下來是第三部《善好者》。這部劇一開始就提到,奧瑞斯忒斯因為犯下弒母之大罪被復仇女神追趕,無路可逃,不得已向太陽神阿波羅求救。阿波羅不僅是一位新神,而且是一位男性之神,他代表了父親、城邦、理性和光明。而復仇女神是傳統的舊神,代表了所有女性和家庭的價值。因為奧瑞斯忒斯,復仇女神與阿波羅產生了激烈的衝突。復仇女神指責阿波羅對奧瑞斯忒斯的袒護,認為他否定了家庭、血緣和親情這種神聖和古老的價值。試想,假如兒子殺害母親都可以容忍,假如弒母之罪都得不到懲罰,那麼人世間還有什么正義可言?假如這個底線都能突破,那麼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呢?而阿波羅則重申,奧瑞斯忒斯為了父親和城邦復仇是天經地義的。他們雙方爭執不下,最後找到雅典娜做裁判。雅典娜的身份很有意思。她雖然是一位女神,但她卻沒有母親,因為她是從宙斯的前額生出來的。作為一位智慧女神,她想到的解決辦法是在她的衛城雅典設立一個特別法庭,由奧瑞斯忒斯和復仇女神雙方各自陳述理由,並且讓雅典人評判奧瑞斯忒斯是否有罪。而且,我們需要特別注意,當時雅典在古希臘是一個民主城邦的典範。對希臘人來說,民主是一個新神取代舊神的過程,是對傳統倫理道德的顛覆。陪審團的判決結果很有戲劇性,一半人認為奧瑞斯忒斯有罪,另一半認為他無罪,雙方僵持不下,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雅典娜投了決定性的一票,認為奧瑞斯忒斯無罪。所以,奧瑞斯忒斯就被無罪釋放了。

那麼,雅典娜的智慧體現在什麼地方呢?事實上,雅典娜與其說是解決了這個問題,不如說是迴避,是和稀泥。她真正的智慧在於,她覺得這個問題是永遠無法解決的,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你要追究誰對誰錯,那麼結果必然是一代一代的血腥仇殺,「冤冤相報何時了」。因為復仇的每一方都有他們自己的充分理由。對於這個結果,復仇女神當然不會滿意,甚至覺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於是她們發出了詛咒,控訴雅典娜和阿波羅這些年輕的神明,竟然敢背叛和踐踏「古老的法律」。從此之後,包括雅典在內的整個人類世界必將充滿罪惡、衝突和仇殺。復仇女神的憤怒當然很有道理。試想一下,假如一個社會允許兒子弒母而不受懲罰,那麼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呢?所以說,復仇女神的指控雖然很樸素,但卻非常有力量。實際上,在任何民族、任何時代和社會,弒母肯定都是無法饒恕的頭等大罪。母親生你養你,而你不思回報,卻竟然殺了她!如果是這樣的話,人那麼類社會還有任何正義和道德可言呢?!雅典娜無法回應復仇女神的指控,只能恩威並用,一邊威脅,一邊籠絡。她的意思是,你們也不要鬧了,這是大勢所趨;雖然你們是古老的神明,代表了古老和神聖的傳統,但是現在是一個民主的時代,舊的傳統不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給你們一塊地方,讓雅典人民給你們祭祀。雅典娜就是用這樣的手段平息了復仇女神的義憤。

在整個《奧瑞斯提亞》三部曲中,我們可以注意到一個現象:劇中的每個人都把「正義」掛在嘴邊,認為自己是正義的,而別人是有罪的或不正義的;但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完完全全的罪人,也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無辜的。後來,18世紀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有一個很經典的說法。他說,這是一種「片面的合理性」,也就是說,每個人的行動就自身來說都是合理的,但在整體上卻是片面和錯誤的。因為片面,每個人都會否定自己,並且相互產生衝突,由此克服自身的片面性,在更高的階段達到新的統一。這就是黑格爾所謂的「辯證法」,我相信大家對此都不陌生。但是,黑格爾的看法顯然不符合古希臘悲劇作家的原意。事實上,他們並不認為悲劇中的衝突可以解決,可以在更高的階段達到統一。對他們來說,家庭和城邦的衝突是必然的,是不可能被化解的。這一點,在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體現得更清楚。所以,我們接下來簡單地講述一下《安提戈涅》的劇情和寓意。

要講《安提戈涅》,當然不能不提安提戈涅的父親俄狄浦斯。當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弒父娶母的真相之後,便戳瞎自己的雙眼,並且放棄王位,流亡他鄉。多年之後,他的兩個兒子,也就是安提戈涅的兩個哥哥,為爭奪王位而相互為敵。當王位由哥哥繼承之後,弟弟便引來外敵入侵自己的城邦,試圖以武力奪取王位。頗有戲劇意味的是,兄弟二人竟然在戰場上同時殺死對方。於是,城邦的王位最後落到了他們的舅舅克瑞翁的手裡。作為城邦的新國王,克瑞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厚葬哥哥,因為他是保衛城邦的英雄;同時讓他的弟弟暴屍街頭,不允許任何人安葬他的屍體。那麼,這意味着什麼呢?古希臘人有一點跟中國古人差不多,也就是說,他們都承認死者為大。一個人無論生前犯下了多大的罪,只要死了都應該被寬恕,應該入土為安。反過來說,假如一個人死了卻得不到安葬,這無疑是對他最大的侮辱和懲罰。所以我們很容易理解,安提戈涅,作為妹妹,為什麼要安葬自己的哥哥。當然,安提戈涅這麼做就和克瑞翁發生了衝突。她被當成罪犯抓了起來,甚至有可能判處死刑。這些情節相信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再重複了。我們主要關心的是,安提戈涅和克瑞翁雙方都擺出了什麼理由。安提戈涅的邏輯跟《善好者》中的復仇女神差不多。在一個妹妹眼裡,沒有什麼有罪的哥哥和無罪的哥哥之分,哥哥就是我的哥哥,手心手背都是肉。當克瑞翁指責安提戈涅違反了法時,她斷然否定。她認為克瑞翁所說的法只是城邦的法,是人制定的法,但她自己遵守的卻是神的法。神的法是家庭、親情和血緣的法,是比人的法或城邦的法更古老、更神聖。

克瑞翁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在他的心目中,城邦的法就是唯一的法,必須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假如人人都像安提戈涅用親情和血緣的原則來挑戰它,那麼法和城邦的權威何在,又如何能夠讓人服從?我覺得,以前人們對這個悲劇多多少少有一點誤讀,太過偏袒安提戈涅,同時過於貶低和醜化克瑞翁。其實,我們需要設身處地地站在克瑞翁的角度,認真地考慮一下當時他和整個城邦的實際處境。這個城邦經歷了這麼多的內亂和戰爭,一直在風雨飄搖之中:首先是老國王拉伊俄斯被人殺死,然後是新國王俄狄浦斯殺父娶母,之後又是兩個王子為爭奪王位自相殘殺。當克瑞翁繼承王位之後,他首先需要做的事就是恢復國家的秩序,恢復法律的地位和權威。俗話說,「亂世用重典」。非常時期需要嚴刑峻法。否則,誰會尊重城邦和法律呢?我們設身處地地想象一下,假如你是一個新上任的國王,並且剛剛立了一部新法,馬上就有人有意違法,挑戰你和法律的權威,那麼你作為國王該怎麼辦?你只能加倍地懲罰違法者,否則法就如同一紙空文。

所以說,家庭和城邦的衝突是希臘悲劇的永恆主題。通過埃斯庫羅斯的《奧瑞斯提亞》三部曲和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我們不難理解悲劇的含義。什麼叫悲劇?悲劇就是無法化解的衝突,無法解決的問題。這是前蘇格拉底時期希臘悲劇作家揭示出來的主題。有了這個大的背景,我們就比較好理解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相關思想了。

  

我們接下來看一下,柏拉圖是怎麼思考和解決這個問題的。柏拉圖在《理想國》之中提出了很多看起來不可思議甚至荒謬的思想,其中最難讓人接受的有兩個,一個是廢除私有財產,另一個是廢除私人家庭。先說第一個,也就是廢除私有財產。後世很多人把柏拉圖與共產主義聯繫在一起,這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二者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柏拉圖強調的僅僅是城邦的統治者不能有私人財產,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則認為所有人都不應該擁有私人財產。柏拉圖的意思是,你作為一個城邦的統治者,當然不應該有私人財產;因為一旦你追求私人財產,那麼你的統治就慢慢地導向追求私利,不可能是公正的。為什麼要廢除私人家庭?道理也是類似。因為統治者一旦有了私人的小家庭,他的情感和利益追求就必然導向自己的小家庭。為此,他提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設想。比如,孩子生下來之後由城邦集體撫養,父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孩子也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在《理想國》的第八卷,柏拉圖在談到一個正義的城邦為什麼會敗壞時,認為主要的原因就城邦的統治者所考慮的不再是整個城邦的共同利益,而是自己私人和小家庭利益。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柏拉圖的本意並不是完全廢除家庭,而是僅僅廢除私人家庭。也就是說,他恰恰想把整個城邦變成一個家庭,變成一個唯一的大家庭。在這個家庭里,有共同的父親,共同的母親,共同的兄弟姐妹,共同的兒女,共同的孫子孫女……等等。這樣一來,整個城邦就不存在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爭奪了。也不會有衝突了。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相爭呢?我跟你為什麼爭?我的財富為什麼不能給你?我的房子為什麼不能給你?那是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兩個人屬於完全不相干的兩個家庭。但是,如果我們都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電腦隨你便用,你的房子我隨便住,我們都是親人,大家還有必要爭嗎?除此之外,柏拉圖還提到了其他很多好處。比如說,我一個人受到敵人的傷害,那就意味着整個城邦的人受到傷害;就好比假如一個手指疼,那麼整個身體都會感到疼。反過來說,一個人高興,整個城邦的人都會感到高興。柏拉圖說,你看這個城邦是多麼的團結一致啊!這樣一個城邦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情感,親密團結如一家人。這難道不是最正義、最完美和最有力量的城邦嗎?此外,你也不用糾結應該提拔誰做官,讓誰上大學的問題了。因為任何人都既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己真正的親人是誰。大家很自然地遵循「優勝劣汰」的原則,讓最優秀的人上大學、做官,完全不用徇私舞弊,不用走後門、拉關係。

柏拉圖的設計聽起來當然完全不可行,甚至顯得非常荒謬和甚至瘋狂。但是,只要我們仔細地思考一下,就會覺得還是非常有啟發性的。實際上,我們也經常把城邦或國家比作一個大家庭,甚至比作母親。我們中國人經常說「父母之邦」,英文中也有motherland,意思就是,祖國是我們的母親,我們都是她的孩子。此外還由一個跟「父母之邦」相關的詞語——「同胞」。什麼叫「同胞」呢?就是一母所生的孩子。我們城邦或國家的所有公民都是同胞,都是親人,而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比如說,幾年前四川和雲南都發生了地震。為什麼遠在東北和西北的中國人會感同身受,並且積極援助捐款?那是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同胞,是親人,是炎黃子孫。反過來說,日本也發生了地震,你作為一個中國人最多大概只會有一些惻隱之心,覺得那麼多人死了,很悲慘。但是,你不大可能難過流淚的程度。否則,你就顯得太做作、太矯情了。這不是說你就不高尚,而是說這是你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正常和自然反應,因為你不覺得日本人是你的同胞,更不覺得他們是你的親人。此外,柏拉圖的設計還有一個非常合理的考慮。假如你是一個城邦的國王,或者說一個國家的統治者,那麼你當然不能只考慮自己和自己家庭的私人利益,而是必須首先考慮城邦的公共利益。這意味着,你必然在某種程度上把整個城邦的公民都看成是自己的同胞或親人。否則,你為什麼會關心他們呢?在這個意義上,柏拉圖的意圖恰恰是要消除家庭和城邦之間的衝突。

  

我們在前面說過,柏拉圖的這些思想受到了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的尖銳批評。不過,亞里士多德的批評並不是全盤否定。事實上,他在很多方面都繼承了柏拉圖的思想,尤其是對友愛的重要性的強調。所以,我們在最後一個部分先介紹一下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的具體批評,然後指出他們的共同點。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的批評,是以家庭和城邦的區分為出發點的。在《政治學》一開始亞里士多德就指出,家庭和城邦代表了人性的不同層次,或者說意味着人性的不同秩序。人天生是城邦的動物,是社會群居的動物。人最原始的群體組織是家庭,家庭的擴大就變成家族和村落,村落的結合就是城邦。而城邦是人性的最高層次和目的,和家庭有着本質的區別。他認為,柏拉圖的錯誤就是混淆了家庭和城邦的本質區別,因為取消私人家庭的做法只會把城邦倒退和降低成為家庭。

具體來說,亞里士多德認為柏拉圖廢除私人家庭的設想首先是不可行的,其次也是不可取的。我們從前一個方面談起。亞里士多德的理由是,你不可能讓父母跟自己的孩子不相認。原因很簡單:絕大多數孩子長得都像父母;即使看上去和父母不太像,但是假如拿他和陌生人相比,他的長相仍然會比後者更像他的父母。為了論證這一點,亞里士多德甚至舉了一個很誇張的例子。在上利比亞地區有一個部落還處在母系社會,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一個女人和男人生了孩子之後,孩子由母親單獨撫養長大。等到孩子成年之後,父親再憑藉長相把孩子認領回去。這個例子很形象地說明,完全廢除私人家庭是根本做不到的。

其次,亞里士多德認為廢除私人家庭也是不可取的。為什麼不可取呢?因為一旦把整個城邦的私有家庭都廢除,那麼公民之間的情感和關愛就會喪失,而不會變得親如一家。這就好比說,一塊糖果你吃起來覺得很甜,但是如果把它你扔到一個池塘里,那就基本上嘗不出一點甜味了;如果把它扔到大海里,那就相當於什麼根本沒有糖。這個比喻也能說明,為什麼古希臘人認為「博愛」是不可能的。因為愛這種情感一定是有限的。你給了這個人就不能給那個人,給了少數的人就不能給多數的人。如果你愛自己的親人和兄弟,那麼你對其他人愛自然會減少。你不是神,你不可能有無限的愛給無限的人。這是人性的特點。如果你想博愛,那就意味着你誰也不愛,就好比把一塊糖扔到了大海里,很快就被稀釋得無影無蹤,不可能嘗出甜味。假如你有一個兄弟,你們自然會相親相愛;你有十個兄弟,感情仍然有可能維持。但假如你有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兄弟,那麼你怎麼可能都愛他們?在愛這個問題上,古希臘主流的政治思想比較接近中國儒家,也就是說,二者承認愛有差等,愛有親疏遠近。亞里士多德也在這個意義上批評柏拉圖。他認為,假如柏拉圖廢除了私人的家庭,那麼整個城邦中的愛也會隨之減弱,甚至消失。這和柏拉圖的本意恰恰是背道而馳的。

亞里士多德還指出,如果廢除家庭,那就必將導致人倫秩序的瓦解,說簡單一點,就是避免不了亂倫。柏拉圖在《理想國》也提到如何避免亂倫,還講了很多具體措施。但亞里士多德認為,這些措施都不可能完全防止亂倫。但是,如果亂倫都不可避免,甚至被允許,那麼人類秩序還有什麼神聖性可言呢?我們知道,人類社會的首要禁忌就是亂倫,就是說父母子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不能夠發生性關係。這首先為了物種的健康延續,其次更重要的是建立社會的基本倫常秩序,如父子、夫妻、兄弟姐妹等。

不過,儘管亞里士多德批評柏拉圖,但他仍然在一點上和柏拉圖一致。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個城邦雖然不是家庭,但必須擁有某種類似於家庭的東西。城邦的公民應該擁有一些基本的共同情感,類似於兄弟之間的友愛,而不能僅僅是一種陌生人的關係,僅僅通過法律或契約來維持。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花了很多的篇幅來講友愛。他說一個城邦假如只有正義或法律,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就變成了陌生人,僅僅關心自己的法律權利和義務。人與人之間還必須互幫互助,相互團結,相互關心。你為什麼要關心一個你不認識的同胞?不是或者不僅是因為你道德高尚,而是首先因為你們之間有一種類似於親人一樣的感情。古希臘人有一個格言「朋友之間,不分彼此」,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亞里士多德是和柏拉圖一致的。

總結一下,我認為古希臘的政治哲學的核心問題就是家庭和城邦的關係。古希臘人認識到,人既需要家庭,又需要國家。假如人只有家庭,那麼人與人之間必然陷入血腥的家族仇殺,每個人都追求自己的私利,城邦不可能獲得團結和統一。如果只有城邦,那麼人與人之間就是冰冷冷的陌生人關係。所以對人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家庭和城邦都需要,二者缺一不可。但是非常可悲的是,這兩者在人性深處往往是不兼容的,註定會產生衝突。這是希臘悲劇的智慧。在這一點上,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與其說是解決希臘悲劇的問題,不如說是調和問題,甚至迴避問題。當然,迴避問題並不是一個貶義詞,而是一個更高層次的解決,是對一個不可解決的問題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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