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不知何時開始,他們發現自己習慣並依賴了住在醫院裡的生活方式。浮游其中,儘管來路和去路全是一片灰濛濛,但當下終究能有用自己的力量抓住的某些東西,這種力量感竟讓他們生出一些暗暗的喜悅。


配圖 |《做工的人》劇照




2021年6月13日清晨6點40分左右,位於湖北省十堰市張灣區艷湖社區的集貿市場發生重大燃氣爆炸案,一聲巨響後,整個菜市場幾乎全部淪為廢墟。官方最終核定,這次事故造成26人死亡,138人受傷,其中有37名重傷。

爆炸發生的時候,我在武漢的家中,距離十堰500公里,開車需要5小時,火車要2個半小時。手機彈窗,點開是圖文並茂的新聞,滿目都是斷壁殘垣。我仔細瀏覽了一會兒,關掉窗口,想一想,又點開,發給家人和朋友,互相叮囑使用天然氣的時候要注意安全。然後,我們就都漸漸忘了這條新聞。

直到整整一年後,我站在了艷湖集貿市場這片曾經的廢墟旁。

艷湖集貿市場建在一條叫茶樹溝的河道上。在它的上游500米處,是牛頭山國家森林公園,那兒有一個水庫。茶樹溝本來只用於水庫在豐水期向外排水,正常情況下水量極少甚至無水。於是,東風汽車公司在1992年將河道架空,建成了這個集貿市場。3年後,又在集貿市場兩側的河道上建起兩排居民樓。從此,「茶樹溝」成為暗渠,不知情的人會把這個地方當作是普通的平地。

2005年,中燃公司對集貿市場旁邊的芙蓉小區進行燃氣改造。原本的燃氣管道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一旦遇到雨雪天氣或下雨,就會出現管堵和漏水。此番改造便是為了將天然氣管道埋到地下。

3年後,芙蓉小區意外發生了化糞池的沼氣爆炸,燃氣公司擔心會影響管道安全,於是在2008年再次改造管道,違規將管道繞過化糞池,穿越過艷湖集貿市場下方的暗渠。

2次改造,或是未經申報,或是直接違規操作,事後的事故調查報告更是指出了期間的一個重大問題:管道彎頭部位防鏽處理沒有按規範完成。

茶樹溝暗渠本就潮濕,社區排水渠每天排出腐蝕性的生活污水,再加上集貿市場各家餐飲店的廚房經年累月持續排出大量二氧化碳,燃氣管道便一直處於酸性水汽環境下,天長日久,燃氣管道早已鏽跡斑斑。

40多歲的珍姐在距離市場300米遠的地方開了一家不大的便利店。她告訴我,從她10多年前搬來這個小區,就從沒有見到有人對這些管道進行過巡查。歌舞昇平的安寧掩蓋住了岌岌可危的隱患,直到2021年6月13日,泄露的天然氣在封閉的河道里迅速聚集,最終被順着早餐店排煙管排出的火星引爆了。

|事故調查報告(網絡資料)

珍姐微微有些發胖,扎一個高高的馬尾,顯得格外精神。聽我打聽這事時,她先是略略有些詫異,卻又很快高興起來:「呀,真是沒想到,這麼久了,還有外面的人記得這事。」說完,她的神色又不自覺地黯淡了下來。

珍姐一直強調說,自己是幸運的:她的家距離爆炸現場不過50多米,但好在房子處在爆炸衝擊波的側面,相較於那些正面迎接衝擊波的鄰居們,她家的損失小得多。

去年爆炸發生時,珍姐剛從醫院出院不久,正在家調養身子。爆炸聲響起的時候,她還在睡覺,只聽得窗外地動山搖。爆炸聲有些悶悶的,像是被罩子壓住的聲音。珍姐顧不上自己虛弱的身體,拖着丈夫孩子狼狽而逃。

出家門後,爆炸的現場讓她驚懼——遍地都是磚頭瓦礫和流着血的傷者,一片狼藉。有人在喊,有人在哭,一起跑下樓的鄰居心有餘悸地說,自己家的玻璃全都被震碎了。珍姐抬起頭,想看看自己家的窗戶,只看到窗簾被吹得呼呼的。

珍姐一家和鄰居們在現場看了沒一會兒,工作人員趕來了,不停催他們趕緊走,不要逗留。「快走快走」,聲音急促而焦躁。

鄰居們被安置到了各個酒店,珍姐沒有和他們一起,而是住去了同在十堰的娘家。住了沒一個星期,丈夫猶猶豫豫地催她:「住回去吧,我們回家吧。」

珍姐有些發惱:「回去?你敢回去?那裡現在就是個火山口。」

丈夫爭辯了幾句,終於也不耐煩了:「要注意影響啊,住着不回去,影響不好。我是黨員,得帶頭。」

珍姐最終還是跟着丈夫回到了集貿市場旁邊的家。踩上那裡的地面,第一腳有點軟。接着往家走,深一腳淺一腳,滿鞋底都是黑泥。樓里也是黑的,像一口望不到頭的深井。周圍的鄰居大都沒有像她一樣回家,他們在安置酒店住了至少1個多月,最久的住了3個月。

沒有鄰居,本就驚慌的珍姐更加覺得孤單,她像是得了PTSD,每每聽到大一點的聲音,心就突突直跳。1年過去了,這種心慌始終沒有改善,珍姐煩躁地擺擺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掉這毛病。」

市場周圍的房屋大多有不同程度的損傷,珍姐家的受損情況是相對比較輕的。工作組很快給所有的受損房屋做了登記,之後統一做了修繕。珍姐家的牆壁,一開始被重新粉刷了,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區別,但日子久了,震裂的牆體終於又顯出了疲態,爬滿了長長短短的縫隙,一下雨,水就一點點滲進來,牆壁全是灰灰綠綠的霉斑。

之後,工作組開始和各家各戶溝通賠償的事情。珍姐知道有賠償時,談判已經進入了尾聲。她始終沒有看到正兒八經的公告,還是在早餐店裡碰到的鄰居不經意地問她「賠償談到哪一步了?」她才如夢初醒。

她慌忙火急打聽了一番,各家的賠償不盡相同,多的7、8千,少的3、4千。有鄰居神神秘秘地向她傳授經驗:「你要先把口開得大大的,然後再還價。不然調子起低了,就要不了多少賠償金了。」說完,還四下張望了一下:「賠多少,不是完全依據受損情況來看的,你要會說會鬧才好。」

珍姐最後還是沒有去談賠償,她覺得自家受損情況算輕的:「比起其它人家,我家真的算很好的了。算了,這一次,政府也挺難的。」

和珍姐抱着一樣想法的人也有不少,他們放棄了賠償,互相安慰着:「人還在就是最好的了。比起那些沒了的人,我們已經很幸運了。」

在爆炸中失去生命的26位逝者,每家收到政府100萬的賠償金。珍姐說起這個,搖一搖頭,又搖一搖頭:「人命啊,有時候真的不值錢。」

這1年裡,珍姐身邊的很多鄰居陸陸續續都搬走了。珍姐也想搬,天天住在家裡,心裡都是懸空的,總覺得不知什麼時候又會來一場爆炸。「誰不想搬走?能走的都走了。」但是珍姐搬不了,「我能搬去哪裡呢?」十幾年前買下這套房子時,房價才1千多,在爆炸前,珍姐還跟中介聊過,中介告訴她,「你這房子,現在能賣到快50萬呢」。珍姐喜滋滋的,覺得自己「賺了」。

但爆炸後,周邊的房子房價都一路直線下跌,珍姐的房子已經賣不到30萬了。而最關鍵的是,即使跌到30萬,也沒有人買,「但凡有條件,誰會買這裡的房子呢?你說是不是?」

賣不掉舊房子,就沒錢買新房子。搬不走的珍姐覺得,自己心慌的毛病,可能永遠好不了了。

開五金店的浩哥也說自己是幸運的。他的五金店就在艷湖集貿市場正對面,隔一條細細窄窄的馬路,距離爆炸點不到幾米。但浩哥的家距離集貿市場有10分鐘車程,那天正好犯懶,沒來那麼早,躲過了一劫。

浩哥剃一個平頭,面龐有些黑,說起話來很爽朗。我看到他時,他正百無聊賴地歪在五金店裡的躺椅上。店子40多平米,整潔明亮,為了招攬生意,浩哥還在門口擺了一長條櫃檯,賣香煙和礦泉水飲料。他的妻子不時拿着面盆接滿水,熟練地潑到屋外的空地上,用來壓住路面上揚起的灰塵。

在那條細長馬路對面的爆炸舊址上,工人們正在忙碌地施工。早些時候,有幾個工人告訴我,那棟兩層樓高的市場在爆炸後就不會再重建了。現在正在原址上修葺的,是一個長100多米、寬10米左右的休閒廣場。以後,那個新廣場裡將再看不到往日的痕跡。

幾個工人開始對我這個陌生人頗有些警惕,只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上面怎麼安排我們就做什麼。」但最後,他們還是帶着欣喜叮囑我:「你要是有興趣,過個十幾天再來看,那時候,這個廣場就竣工了,你可以看看它的樣子。」

|作者供圖

不過浩哥夫婦對這個廣場並沒有什麼期待。爆炸發生後,河道里的天然氣管道很快被挪開,之後河道改造,修了一個走道似的建築,「都是大理石修的,看起來很貴」。但沒過多久,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走道又被拆了,現在這個小廣場是今年4月才開始修的。

在浩哥的印象里,這一年來,五金店門前一直是挖了修、修了挖,目之所及,全都是挖掘機、起重機,地上永遠堆滿了黃沙和水泥,雨天是黑黑的泥沙水,晴天是細細的一層灰。周圍的居民這一年都把窗戶緊閉。但浩哥他們那一排的鋪子沒辦法,要做生意,只能開着門,往地上一盆盆潑水,「不過也習慣了,有點灰就有點灰吧,也不影響啥」。

浩哥有時會跟妻子玩笑般打賭,猜這個廣場會不會再拆。「聽說這個廣場花了4000多萬呢,之前那個走道,也花了1000萬,嘖嘖嘖。」雖然不是自己的錢,但浩哥還是一想就心疼。

「為什麼不提前規劃好呢?我們老百姓裝修個房子都知道要先做好設計啊。」

但他更想不通的還是那場爆炸——聽當時在現場的人說,在爆炸發生前的1個小時,河道上就聚起了許多淡黃色的煙霧,還有嗆鼻的氣味,許多人都遠遠地觀望。但6點38分,燃氣公司的搶修人員告訴警方,「閥門關了,沒什麼事了」。之後,圍觀的居民們被陸續勸回市場。4分鐘之後,爆炸發生了。

和珍姐一樣,浩哥也想離開,但也走不了。這個鋪子是他在2004年花了40萬元盤下的,在那時候,不是一筆小錢。

「如果是租的(店面)就好了,那我就走了。」他頓了頓,「可惜不是。」

五金店當時被炸得變了形,門窗牆壁全被震得七歪八倒。之後店鋪關門了1個月,政府幫忙做了修繕,然後給了幾千元的賠償。浩哥說:「這個錢叫什麼呢?營業收入的補償嗎?那肯定遠遠不夠,估計就是比照着旁邊鋪面的租金補償吧。」

阿武是這場爆炸案的重傷者之一,也是我此行要見的人。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家康復醫院做復健治療。比起微信上的頭像,現在的阿武有些微微的虛胖,頭髮剃得很短。他後腦勺上是一道長約十幾公分的半月形疤痕,時間久了,疤痕顏色有些淡了下去,但張牙舞爪的縫合痕跡仍是觸目驚心。

阿武左右兩條大腿上,這樣長長短短的疤痕還有至少4、5處,最長的一道疤痕,差不多有30公分,從大腿根部延伸至近膝蓋處。按專家最終出具的傷情報告,爆炸造成了阿武的顱腦損傷、全身多處骨折、多臟器受損以及肺部受損,而最嚴重的,是脊髓神經受損。

脊髓神經受損被稱作「不死的癌症」,受傷之後,阿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能站不能坐。直到現在,才終於可以勉強支撐站立一陣子,蹣跚着練習走上100米左右。

做水療復健時,護士給坐在輪椅里的阿武身上綁上綁帶,在綁帶上勾上鈎子,接着儀器啟動,將阿武整個人從輪椅上吊起騰空,再緩緩移動到水療箱的正上方。機械手臂停住,然後將阿武一點一點放下到水療箱的箱體裡。從地面到水療箱,常人只需10來秒的距離,阿武花了整整5分鐘,還走得半身都是細細密密的汗水。

這樣的流程阿武已經非常熟悉,不需要醫生的指導,甚至可以嫻熟地與醫生商量着調節設置水流溫度、阻力和步行速度。水療的時長是半小時,結束後,阿武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理療項目。

水療、針灸、牽引、懸吊、電療、磁療、PT訓練(關節功能、肌肉力量、神經肌肉等訓練)……每天早上8點到12點,下午2點到5點半,每周6天,阿武就泡在復健樓里,一個項目接着一個項目做。晚上,復健科的醫生下班了,他就在病房裡自行訓練,直到晚上11點半。周日復健科休息,別的病人都也跟着休息,可阿武不,他自己在病房裡給自己安排練習,一年365天,沒有一天休息。

護工文姐私下感嘆:「他訓練得真是猛。哎,可憐見的,這麼年輕,他着急啊。他天天就只想着快點恢復,就可以出院了。」

阿武今年42歲,1980年的冬天出生在十堰市下屬的一個鎮裡。2004年,他和來自同縣的妻子結婚後就來到了十堰市定居。熬過了最初的迷茫期後,生活開始一點點向阿武期待的方向展開:2007年,大女兒誕生;2009年,他們在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2016年,又添了一個小兒子,同一年,雙喜臨門,阿武在艷湖集貿市場開了這間100多平米的大藥房。

阿武能吃苦,又願意動腦筋,藥店的生意在他的打理下越來越好,養活一家四口足夠寬裕。他不是一個特別有野心的人,這樣的生活讓他滿意,甚至時常偷偷感謝命運。如果沒有去年的那場爆炸,在阿武的設想里,他也許會和身邊無數個擦身而過的普通人一樣,「平淡幸福」過完一生,那是他自己所中意的。

阿武的藥店在艷湖集貿市場的臨街一面,從馬路上向上走十來級台階便能進到店裡。藥店下方,正是埋着管道的暗渠。市場裡很多人都知道這樣的布局構造,不過,之前沒有人會將這一點與「危險」之類的字眼聯想到一起。

|阿武的藥店爆炸前後對比圖(網絡圖片)

爆炸發生在端午節的前一天,阿武惦記着第二天家人團聚的大餐,計劃着出去買點食材,做點好菜。他本就有早起的習慣,忙乎完一圈後也才6點多。一看時間正好,他便去藥店開門。

阿武將車停在社區的停車場,距離市場100米遠。停好車後,還碰到了在那裡早起打羽毛球的老鄰居朱叔。阿武趕時間,就沒有停下腳步,兩人只遠遠地笑嘻嘻打了個招呼。朱叔是湖北武穴市人,今年52歲,來十堰安家也有10多年了,育有一兒一女,前些年孫輩也出生了。女兒出嫁後,朱叔就帶着兒子一起在艷湖集貿市場裡經營着一間理髮店,沒有太多生計壓力,日子過得頗為悠閒。

打過招呼後,阿武繼續往市場走去——這是那天留給阿武最後的印象,後來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了。

事後,阿武聽家人說,爆炸的消息傳開後,大家發了瘋一樣趕來市場找他,卻怎麼也找不到。路邊全是嘶吼的救護車,現場烏泱泱全是人。他的家人和朋友在現場東奔西走,情緒幾乎失控,拉着人便問:「看到阿武了嗎?」「知道阿武在哪裡嗎?」「能告訴我他在哪個醫院嗎?」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急吼吼的,救出的傷員被抬上救護車,隨機送往周圍的醫院,誰也看不清誰,也顧不上看清。

阿武的妻子艷雲最後還是在抖音的短視頻里找到了丈夫。在視頻里,救援人員抬出的第一個人就是阿武,阿武那時已經血肉模糊,看不分明了,但艷雲認得丈夫的衣服。確認了丈夫已經被救出,艷雲提着的那口氣才松下來,她的臉上全是灰,被淚水沖得深一道淺一道。

大家又分頭去到市裡的醫院,一家家打聽「有沒有一個叫阿武的病人」。有位醫生聽錯了姓,聽成了「朱武」,一臉嚴肅而沉重:「你們節哀,他已經不在了。」

朱武就是在停車場打羽毛球的朱叔,爆炸前兩分鐘,朱叔和阿武剛剛遠遠地互道了一句「早上好」。

阿武的手機一直打得通,這給家人多多少少留存了一點希望,但一直是響到忙音還沒人接。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接通了電話,說是醫生,告訴他們,阿武還活着,現在在ICU。

家人和親戚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醫生接下來的話嚇呆住了:「情況非常不好,救過來可能也是植物人了。」

情況確實不好,儘管命懸一線,阿武卻遲遲做不了手術。他顱內水腫得厲害,血壓也高,從全國趕來增援的專家們和本地專家一起組成了3個醫療專家組,但對於阿武,專家們的治療意見爭論得厲害,始終無法統一。討論了整整3天,最後是一位從武漢同濟醫院趕去增援的專家冒險拍了板,才給阿武動了手術。

昏迷到第七天,阿武的眼睛才終於微微有了顫動。守護在旁邊的家屬喊來醫生。甦醒過來的阿武才發現自己渾身繞滿了管子——胃管、氣管、導尿管、引流管。

剛甦醒時,阿武長時間處於意識不清醒的狀態,每天只有片刻能清醒一小會;他張不開嘴,吃不了東西,所有的營養液和流食靠插在鼻子上的鼻飼管送進胃裡;肺部受損讓他沒辦法開口說話,與外界所有的溝通與交流全部依賴於家人買來厚厚的A4紙,他得一筆一畫地寫,「要喝金銀花露」「想喝可樂」;最難過的還是不能動彈,身上沒有力氣,想要翻個身,需要起碼4個護士通力合作才能幫他翻過去。

好在阿武畢竟年輕,加上平時喜歡運動,身體素質不錯,還是硬生生從閻王爺那裡把自己的命奪回來了。醫生說,「這是個奇蹟,我們原本以為就算救活了他,也只能是植物人的」。

不記得在ICU住了多久,阿武轉回普通病房後,繞了滿身的管子一根根地被拆下。在醫院住了40多天後,人在7月底被轉到了康復醫院。

阿武身邊的人悄悄鬆了口氣,卻沒有人注意到,此時阿武的內心已經近乎崩潰。

脊髓神經受損讓他的下半身完全不能動彈,躺在床上,盯着自己的左腿,明明用盡了力氣,卻沒有一絲能抬起的樣子,連腳指頭都一動不動。不知道重複試了多少次,阿武才終於確認了自己的下肢不能動彈這個事實。

但確認不代表接受,那曾是一雙每周都要去打籃球的腿,如今已經因為長久不動,有了肌肉萎縮的跡象。

醫院派來了心理醫生給阿武做疏導,沒聊一兩次,就被阿武趕走了。

「講的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沒有一點用。」阿武覺得那幾位心理醫生只是例行公事地走流程,任務完成得一般,讓他很排斥。他覺得,這些心理醫生甚至還不如那些見多了生死的護士們,偶爾說的一句勸慰有用。之後,他再也沒有做過心理治療。

阿武想到了死。他想了很多辦法,可惜即使是自殺,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開始嘗試的是咬舌,像電視劇里演的那種,可是終究還是不敢,放棄了。之後又實驗了許多種,都以失敗告終。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阿武跟醫生說自己失眠。安眠藥醫院管得極嚴,護士要看着病人喝下,若是沒有當場服用,必須馬上回收。阿武留着心眼,每次都把那半片藥壓在舌頭底下,等護士一走開,再吐出來藏到枕頭下面。

攢到差不多快6顆藥的時候,有一天阿武突然發現藏在枕頭裡的藥不見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發現了這個秘密。他不問,也沒有人來問過他,對方只是執着而沉默地和他玩着這個一點都不好玩的遊戲。阿武一次次、一點點地藏,對方一次次、一點點地找。阿武把自己能藏藥片的地方都藏了個遍,然後突然沮喪地意識到——自己連動都動不了,那安眠藥還能藏去哪裡呢?

阿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執着於自殺這件事,到底還是被妻子覺察到了。不同於電視劇里的痛哭擁抱勸慰,艷雲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她不與阿武對話,只是對着女兒怒吼:「你爸爸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女兒那時已經讀初二,懂事了。阿武不願意讓女兒聽到妻子如此評價自己,他一向把女兒當自己的命,妻子這樣對着女兒指責他,他接受不了,他不想自己在女兒心中的形象有任何一絲坍塌。

阿武在後來回想,覺得讓自己最終放棄自殺念頭的,還是因為兩個孩子——5歲的兒子給他打視頻,奶聲奶氣地和他絮絮叨叨:「爸爸,我好希望你早點好起來啊。」

小孩子是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力量的,阿武卻接住了這句話。「我後來就想,如果自己不在了,我的兩個孩子就沒有爸爸了啊。他們那么小,沒有爸爸多可憐。」阿武說這話時,少有地有些哽咽。

他從此再也沒有嘗試過自殺了,「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恐怕是熬不過那關的」。

爆炸事故的輕傷者陸續出院了,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人。他們被分別安置在十堰市的3家重點醫院裡。阿武與其他人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聯繫,時而溝通病情康復的進展,時而互通消息。在更多的時候,互相看着彼此的存在,或許就已經是一種力量,像一同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遇難者,其實誰也顧不上誰,但偶爾對視一下,便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安慰。

阿武和同病區的兩個病友走得近一些。

一個是李大爺,是阿武所在醫院裡在爆炸事故中受傷最嚴重的一位。李大爺今年73歲,爆炸發生時正在市場裡的早餐店裡吃早餐。一年後的現在,李大爺依然處於半昏迷狀態,意識模糊,說不出話來。阿武有時會搖着輪椅去病房看看他,想說什麼,卻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另一個是任姐。她今年51歲,一年前剛剛退休。任姐曾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是每天想想怎麼上班,怎麼買菜,怎麼把孩子養大,偶爾買件新衣服。她為自己退休後的生活預設過許多方案,只是那些方案里從來沒有「高位截癱,躺在醫院裡一動不能動」這個選項。

任姐的傷比阿武更重,頸椎以下全都不能動,導尿管導了一年了,始終沒法取下來。她23歲的獨生女之前在武漢上班,出事後,女兒最終還是辭去了武漢的工作,回到十堰,陪在母親身邊。

任姐有時甚至會羨慕李大爺,相較於李大爺的意識模糊,她痛恨自己神智清醒。她的情緒會不定期地陷入消沉和悲觀,哭着對身邊的人喊:「我已經承受不了了,堅持不下去了,這治療真的太痛苦了。」情緒失控的時候,她會更激烈地喊出:「讓我死了算了,行不行?」

旁邊的人心都碎成一團,可是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有人期期艾艾地勸她「不要哭了」,說完連自己都覺得那話太過輕飄。

只有阿武偶爾能勸得住任姐,因為他能理解任姐。任姐不能釋懷的情緒是「懊惱」,她恨,恨為什麼是自己要遭遇這一切,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不晚偏要那時候去市場。這也是很長一段時間縈繞在阿武心頭,折磨着他、讓他走不出的心魔——他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天晚去一會兒,是不是就沒事了?如果在哪裡耽擱一下,哪怕,只是那天早上多睡一下就好了。自己幾乎每天都是市場第一批開門的商戶,這就是老天對他的勤勉給予的回報嗎?

可是久了,阿武就不再糾結了。他說,想這些有意義嗎?能改變事實嗎?如果沒有意義,那就接受吧。

對於那團深不見底的、能將人狠狠陷進去的情緒泥沼,阿武知道曾經許多人都伸出手,想努力把他拉出來,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旁人其實永遠無法與自己感同身受。最終,還是靠自己艱難地跋涉出來。

把自己救了出來的阿武,也在泥沼邊對任姐伸出了手,他要將任姐拉出來。只有同樣經歷過無邊黑暗與痛苦的人,才有資格說出「我理解你」。

任姐羨慕阿武,羨慕他終究還是能動一動,能站起來,能蹣跚着走兩步。阿武苦笑,沒想到這樣的自己竟也能成為別人羨慕的對象。但聰明的他很快也就順着任姐的話說下去:「你羨慕我,可你知道嗎,我這兩條腿,一開始也是完全動不了呢,現在能動了,是不是?只要你不放棄希望。」

任姐被阿武勸說動了,不再排斥治療,也開始積極地練習。在最近一次聯繫中,任姐興奮地告訴阿武,自己的胳膊可以微微抬起來了。

阿武比任姐還要高興:「你要繼續努力啊,下一步,也許你的手指就能動了,再以後,就能坐起來了,就可以走路了。」

他認真地寬慰任姐:「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們,我們終究是幸運一些的。你要相信,老天既然沒有讓我們死,就一定不會把所有的苦難都放到我們身上。我們還有父母,要對他們負責。你還要看着你的女兒出嫁,我也還要看着我的兩個孩子長大。」

這寬慰,阿武是說給任姐聽的,其實也是說給自己的。

復健雖然辛苦,但並不是阿武唯一需要發愁的事情,另一個無法迴避的壓力,來源於賠償與維權。

事故發生後,當地政府反應非常迅速,從各個事業單位抽調了大量工作人員來負責事件的後繼處理。先是成立了兩個專班,「醫療保障組」和「財產代償組」,分別負責醫療治療的保障以及財產的賠償事宜。另外,還成立了幾十個工作組,每個工作組對接一位傷者,以便及時溝通與反饋。

這樣的安排起初讓大家都非常認可,心懷感激。但日子久了,有些矛盾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暗暗滋生。

不同於醫療救助,財產賠償是一件更為微妙與複雜的事情。在爆炸中,阿武的鋪子幾乎淪為廢墟,裡面所有的物資和藥品也全都灰飛煙滅。相較於旁邊的早餐店、蛋糕店,阿武那間由兩個門面打通後並成一處的鋪子,面積在市場裡屬於比較大的。藥店同時經營中藥和西藥,每年的收益,不僅在艷湖集貿市場,哪怕在整個十堰的單體藥店裡,也是不錯的。

這樣也直接導致了對於藥店的賠償註定會困難重重。那些早餐店,蛋糕店、理髮店、資產結構相對簡單明了,賠償額度大多在幾萬元至十幾萬,很快就都賠付完成了。但藥店裡當時到底有多少藥品、那些藥品究竟價值幾何,阿武與專班卻遲遲沒有達成共識。按流程,阿武填寫了上報損失的表格,工作組依此去展開市場調查,請第三方的評估公司和審計公司進行審核。到了最後,專班能給出的賠付金額與阿武的訴求,有幾十萬元的缺口。

這個結果是阿武一家不能接受的,可這樣的事情之前沒有過先例,更談不上標準化,阿武和工作組都有着自己的立場與訴求,如此反反覆覆拉鋸了十來次,阿武敏感地意識到,這事估計一時半會無法繼續推進了。突然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煩亂,似乎能感受到血管里的血在一突一突地蹦着。

果然,關於賠償的談判暫時擱置了下來。但阿武不慌,不論期間是否有過不愉快,他始終對政府有着一種天然的信任。

在爆炸剛開始時,檢察院曾問過阿武和其他當事人,是否要以個人為主體向責任方去追討民事與刑事責任。但大家一番商量後,私下統一了意見:「在這件事情上,個人力量太過單薄,未必能有更好的結果。相比之下,政府無論如何都會更有力量一些。」

於是大家一致回覆:「我們相信政府會為我們做主的。」

如此這般僵持了小半年,到了2021年12月,工作組開始頻繁地聯繫阿武一家。

這一次,對方的態度明顯強勢了許多:「周圍商戶的賠償都談完了,就剩你們一家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專班是臨時籌建起來的,大家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不可能一直陪着你們。」「現在(財產賠償的)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我們工作組也要撤了。你如果再不接受這個賠償標準,以後就自己去處理吧。」「你自己去搜集證據,走司法流程,很麻煩的。」

阿武好歹是生意人,懂得這番話里的虛虛實實,明白工作組這麼說,大概率只是為了儘快了結此事。

可明白歸明白,阿武心裡還是忍不住會慌。在工作組密集的催促中,他感到了巨大而無形的壓力——萬一,萬一工作組真的解散了,需要自行追責,家裡誰能去處理這事呢?別的商戶基本都拿到了賠付,他甚至連一起的同伴都沒有了。

他和妻子商量:「要不,就接受這個數字好了?」

艷雲卻堅決不同意:「我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合法經營,我們做錯什麼了就遭到這樣的無妄之災?即便真按我們要求的數字賠付了,也是遠遠不夠的,憑什麼還要打折扣?」「我老公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平時周末有空就帶着孩子出去玩,現在在醫院躺了半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這是多少錢都沒法彌補的!」

對方的口氣也軟了下來:「唉,我們也是辦事的,說了也不算。你們的意思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儘量再去爭取吧。」

阿武偶爾會心軟:「這兩年防疫,開支大,估計政府的財政壓力小不了。我們十堰主要是靠汽車產業支撐,這兩年車也不好賣,政府沒收入,能怎麼辦呢?」他仰起頭,面龐平和寬容:「政府也不想拖啊,但是樁樁件件都找政府要錢,政府也難吧。所以我相信,只要有辦法,政府肯定會為我解決這個問題的。等到這事談妥了,我們的壓力就可以小多了。」

可事情還是這麼僵在這兒了。整整一年過去了,賠償的推進像漂浮于波濤上頭的小艇,浮沉擺盪。有時阿武會問一句:「這麼長時間,不管什麼評估、劃定責任,時間都夠了吧?」但大多數時候,他也不問了。他相信這筆款的賠付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在他看來,比起這筆賠款,康復才是更重要的——儘快康復了才能出院,出院了才能去做進一步的傷殘鑑定,然後再依此去協商未來的生活補助事宜。

「未來」才是阿武和家人更焦慮的事情,也是夫妻倆最大的壓力來源——一家四口之前全靠藥店維持生計,突然之間,「轟」的一聲,生活被連底抽掉了。什麼時候能重新開起藥店還是一個未知數,但一家四口的生活費用、兩個孩子的學費、以及阿武出院後的後期康復費用,卻是實實在在的,樣樣都不輕鬆。

不談日常生活的開支,兩個孩子的學費一年加起來就是5萬多,阿武和妻子都要自己交社保,一年也要4萬多,這兩項是絲毫不能壓縮的支出,就算家裡有金山銀山,也不夠這樣坐吃山空。

本來,兩個孩子大了,原先那套100平的兩居室顯小了,阿武和艷雲盤點了一下手裡的積蓄,準備置換一套大一點的房子,挑的樓盤單價1萬多,是十堰數一數二的優質樓盤。即使節省如艷雲,看房時也藏不住的喜悅。現在夫妻倆則會慶幸:幸好沒買那套房,不然每個月的房貸真不知能怎麼應對。但有時卻又忍不住失落,「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換大房子了」。

我沒細問是哪個樓盤,但從醫院出來,走在十堰街頭時,每看到一幢高挺的樓房,就忍不住抬頭看一眼,猜測是否是這其間的哪一扇小窗,曾承載過這個家庭剛剛燃起又很快熄滅的期盼。

就在阿武提及的2021年12月,許是因為年關將近,許多問題的推動都變得積極起來。

一個「說得上話」的官員,某天突然讓工作組聯繫到各位當事人,建議「符合條件的,儘快辦理第一階段出院」。

消息一出,便在難友間炸開了鍋:「第一階段的出院標準是什麼?」「我們連路都走不了,生活不能自理,怎麼就符合第一階段的出院標準了?」

工作組的背後站着的都是醫院的醫生,有醫生也開口幫着勸:「有些恢復情況還是很好的,確實符合了第一階段的出院標準。這種情況,在家會更合適,不是只有在醫院才適合做康復治療的。」

有人嚷起來:「回到家怎麼康復,家裡有康復的條件嗎?我家連馬桶都沒有,連最基本的大小便都沒辦法處理,病情惡化了反彈了,怎麼辦?」

旁邊有其他人悄悄提醒他——屋子裡除了工作組和醫生,還有警察、政法委的人和律師……現場安靜了下來,燈下的影子亂晃。

工作組開始好言相勸:「並不是簽了這個出院書就真的讓你們出院啊,你們簽出院書是一碼事,簽完了可以繼續留在醫院裡康復,和以前一模一樣。」

「那費用呢?」

對方依然和顏悅色:「費用當然也依然由政府承擔。」

在爆炸後,阿武有時會覺得自己的腦袋反應沒有以前快了,此刻,一種莫名的擔憂湧上了心頭,但他卻說不上為什麼。直到離開會場後,他才反應過來那點不對勁在哪裡:「如果真的簽了之後沒有任何變化,為什麼要讓我們簽呢?」

有人熬不住,沒多久就簽了協議。一開始,出院後不久果真又住了回來,還收到了一筆補償款,補償款的明細覆蓋了「誤工費」、「交通費」等等,加起來有幾萬元。

阿武和其他病友偷偷觀察了那些人的後續治療,感覺「治療標準不一樣了」,這堅定了他們不簽協議的決心。

可沒多久,阿武敏感地發現,有些他一直在進行的康復項目被醫生停掉了。阿武找去問醫生,醫生態度很好地回復道:「康復情況本來就是個動態的過程,現在你已經不需要再做這些復健項目了,自然就給你停了啊。」

阿武不相信這個回復,他堅定地相信,這事和不簽出院協議有關。可這僅僅只是「懷疑」,那是太過蒼白的抗議。他搖着輪椅找到醫務處,進到房間裡時,手和臉已經凍得冰涼:「醫者仁心啊,你們怎麼能這麼對我們?」

醫務處的領導很警惕,先試圖檢查一番,唯恐阿武帶了錄音或錄像的設備。見到沒有,才微微放鬆一點。一個領導搖搖頭:「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也有上級是不是。」語氣里滿是無奈,倒叫阿武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大家開始上訪,「市長熱線」、「領導留言板」……這一年下來,病友們熟練地掌握了各種發聲的渠道,卻常常感慨,發出的聲音如同對着空曠的湖面吶喊,不論開始怎麼氣勢如虹,終究隨着餘音裊裊散到對岸,聽不分明。

憤怒四散蔓延開來,有的難友情緒激憤起來,對着工作組罵起了狠話:「X你媽,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們?」

最後還是有個叫小宇的難友上訪成功了。他與阿武年齡相仿,母親在這場事故中去世,家中還有其他傷者。他找去市政府,不知道說了什麼,此後,就沒有人再提「第一階段出院」這事了。

阿武與其他同伴繼續留在康復醫院裡,風波過後,大家竟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心安。不知何時開始,他們發現自己習慣並依賴了住在醫院裡的生活方式。浮游其中,儘管來路和去路全是一片灰濛濛,但當下終究能有用自己的力量抓住的某些東西,這種力量感竟讓他們生出一些暗暗的喜悅。

2022年的端午節前夕,大部分的爆炸事件當事人都接到了艷湖社區的慰問電話,電話那端很客氣,說是端午到了,社區要組織探望一下大家。難友們都很高興,「社區還是惦記着咱們的」。

可阿武卻沒有接到電話,他只是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這事,但自己的手機卻始終固執地沉默着。他跟妻子說起這事,艷雲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確實曾經接過一個電話。電話確實是艷湖社區打的,找的卻是另一個受害者。電話那頭道着歉說打錯了,艷雲本準備掛了,突然想起問了一句:「你們有什麼事啊。」

對方說是慰問的事,艷雲便追問:「那也會來看望我們嗎?」

「當然,只要是事故的當事人,社區全部會安排慰問的。」

夫妻倆便安了心,認認真真等待着社區的來訪。一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仿佛把阿武一家的一切都推倒了,所有習以為常的生活仿佛都被連根拔掉。慰問這樣一件聽起來平常的小事,對此時的阿武和艷雲來說,卻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

可他們沒有等到有人來。

阿武在後來反覆琢磨那個電話:「如果是準備來慰問我們,那當時在艷雲說出這是我的電話時,對方肯定就會順道說出這事,而不是準備掛斷電話了。」

阿武去找負責與自己對接的工作組的聯絡員,對方搖搖頭,說不知道這事,轉身又承諾會去幫他打聽一下。工作組找到社區,接待的工作人員也是一臉迷茫:「慰問?我不知道這事啊。」

皮球被踢來踢去,阿武漸漸生了氣,「我跟社區沒矛盾啊!」他自認自己與社區關係不錯,2020年初疫情最洶湧的時候,他還主動將藥店裡的口罩、酒精、消毒液捐了不少給社區。

「可這時候,他們怎麼可以如此搪塞,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阿武開始較真,他開始一次次反映問題,市長熱線打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已經不是要求有人來慰問了,只是希望能有人給他一個解釋。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對於我們來說,物質的保障很重要,但精神的安慰,是更重要的。」阿武睜大了眼睛,旁邊暮色四合,周圍的草叢裡蒸出久久不散的霧氣。

除了康復與維權,總有一種巨大的迷失感籠罩在阿武身上,他常常覺得,自己這一年的時間,仿佛被誰偷走了。

那間不到20平米的雙人間病房,他已經住了300多天。這段日子,除了坐電梯下到4樓的康復樓層做治療外,他最大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在春秋季節天氣晴好的時候,到樓下的停車場裡坐一坐。

阿武的病床靠窗,從那面落地窗看出去,是一條安靜的馬路,算不上喧囂,也不算太冷清。馬路邊上栽着成排的綠樹,阿武靠着輪椅坐在窗邊時,能看到樹的葉子一點點由綠變黃,凋落後再重新長出綠芽,直至枝葉扶疏。

同屋的病友是一位高位截癱的病人,護工偶爾會抱怨那位病人方便時將屎尿弄得滿衛生間都是,又不及時清理。阿武最開始也不習慣,他是一個很講究乾淨的人,曾經有一任護工便是因為做事不講衛生被他辭退。但對於病友,阿武有些心照不宣的體貼,也多多少少帶着點無可奈何。

「在醫院,也沒法太講究了。」他淺淺嘆一口氣,「在這裡,人是沒有尊嚴的,比起身體,心理才是第一關,這一關比身體關還要更難過。」

阿武身上還殘存着生意人與生俱來的圓融和開朗。去年在ICU里,身體康復剛有一點點起色,他就樂呵呵地給照顧他的護士牽紅線。阿武變着法給男孩鼓勁,瞅着機會就去打聽女方的想法,積極得像是自己的事情。直到離開ICU快1年了,阿武還偶爾會惦記,「不知道他倆最後成了沒」。

住進康復病房後,雖日日困於方寸,阿武卻也在醫院漸漸拓開了社交圈。路過護士站時,他能熟絡地與坐在那裡的醫生聊幾嘴昨晚的球賽;看到護士忙得來不及吃早餐,他會體貼地給護士們帶一點簡單的食品;看到值班的醫生太疲累,阿武也會悄悄買一碗綠豆湯送過去……有朋友來探望阿武,下火車的時間晚了點,阿武麻煩食堂負責人給炒菜師傅說一聲,請師傅稍稍加個班,等朋友到醫院了再炒菜。事後,阿武準備了一些水果給到食堂負責人以表謝意,也不忘給炒菜的師傅送上幾瓶飲料。這樣的貼心讓食堂師傅很受用,下次再見到阿武時,他會熱情地向他打招呼,特意為那瓶飲料來道一聲謝。

阿武的細心與體貼讓他在醫院裡很快有了極佳的人緣,也給他帶來了不少顯而易見的回饋:食堂的師傅偶爾會在看到阿武時多送他兩個菜;有一次,阿武的病號服汗濕了,偏偏整個病區都沒有新的乾淨病號服,阿武本來想不麻煩了,結果小護士一聲不吭主動跑去其他病區,幫他借到了乾淨的病號服;康復區的醫生跟他互相熟悉了之後,也會私下給他一些與病區主管醫生不同的康復建議,「我覺得這樣的建議是很真誠的,我很感激」。

阿武覺得他與許多醫生護士甚至生出了超過醫患關係的友情。有位熟識的護士職稱考試失利了,很是沮喪,得知消息的阿武第一時間趕去勸慰,「我真的把她當朋友,我讀的書不多,卻總是希望別人能有個好前程和好未來」。有醫生因私事陷入糾紛,也會主動找到阿武與他聊,問問他的意見。這樣的信任讓阿武覺得感動,他認為能相互分享如此隱私的事情代表着雙方之間的信任,也意味着自己在對方心中是有分量和地位的,這樣的價值感,讓他常常有着隱隱的滿足。

對阿武這些人情往來,艷雲頗有些不認可。在她看來,這些都是「對時間和精力的浪費」。她不時為這些事和丈夫產生矛盾,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中,她認真地要求阿武:「不要把精力都放在這些事情上,康復才是首要大事,其他的都沒有意義的」。

但阿武並不認可妻子的話,在他看來,「意義」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甚至搬出了「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去試圖說服妻子,「我並不是僅僅滿足於生理和安全的需要就可以的。我還需要社交,需要自我實現」。

但兩人之間始終無法對此達成共識,困在醫院的阿武對「價值感」的在意,似乎是妻子一直無法理解的點。

康復病區有5、6個青春期的孩子,儘管不是爆炸事故的難友,但也許是因為自己也有孩子,阿武總會對他們格外關心,說起這些小傢伙,他的語調都會格外溫柔一些:「那個孩子才12歲,眉清目秀的,真是可惜啊……還有一個女孩,哎,不知道她們以後怎麼辦。」

阿武喜歡和孩子們聊天,孩子們也喜歡他,他甚至拉了一個小小的群聊,把孩子們都拉進群里。在群里,阿武和他們聊音樂,聊書籍,聊一些勵志的故事。這群處於叛逆期的孩子們明顯與阿武更親近,這也讓阿武感到驕傲,「自己不是一個沒用的人」。

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一位殘聯的負責人後,阿武思慮了很久,終於給對方編輯了長長的信息,希望殘聯能為那群孩子們組織一些活動。阿武體貼地將活動設計得有聲有色:請對方做分享、帶孩子們去參觀殘聯、參觀殘疾人再就業和創業成果……

至於為什麼要費力去張羅這些與自己的康復無關的活動,阿武沒有認真想過。他微微顰起眉,眼裡泛起一絲光線:「我只是覺得吧,不論在什麼樣的環境裡,都應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我只是一株小草,甚至說哪怕是牛糞吧,也是可以滋養花朵的,也是有價值的。」

他將「價值」兩個字的音發得特別重——在與巨大的災禍迎面撞擊、手足無措的時候,想抓住、能抓住的,往往不過就是這些小小的、一閃而過的價值與意義吧。靠它支撐着,邁一步,再邁一步,才能走過這漫漫長路。

說起這些事情時,我和阿武正在餐廳的食堂一起吃午餐。阿武看到那天食堂的菜單里掛上了「雞排」的選項,便忙不迭買了一塊,請在一旁的護工帶去病區送給丁丁——他最心疼的那個12歲的小男孩。

阿武和艷雲溝通了幾次,艷雲還是拒絕了我提出的「見面聊一聊」的請求。阿武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她的性格就這樣。而且,自從發生那事後,別說和陌生人了,她跟自己朋友,甚至家裡人的來往都少了很多,不願見人。」

我想看看艷雲的照片。阿武在手機里翻了許久,才翻出一張合影,他掰着指頭回憶照這張照片的時間:「嗯,應該是在懷着老二的時候照的,離現在應該有6、7年了吧。」

照片裡的艷雲纖細、瘦小、清秀,眉宇間卻有着顯而易見的英氣。

孩子們的照片在阿武手機里明顯要多得多,阿武可以輕易翻出一大堆。女兒斯文安靜,烏黑的頭髮束成馬尾,額邊還有一些小碎發,她繼承了阿武的運動細胞,能跑能跳;小兒子軟軟萌萌,烏黑的眼珠子,很乖巧的樣子。

阿武住院以來,孩子們來醫院的次數並不算多。艷雲說:「醫院不是個好地方,最好不要讓孩子們來。」阿武也認可,但他其實還有未說出口的一些小心思——他始終不太能接受孩子們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其實阿武想孩子,那種想念是鑽進心裡最深處的,像小小的螞蟻密密地啃着。陪護的護工大姐說起來,眼圈也跟着微微紅了紅:「怎麼會不想呢,他常常想孩子想得偷偷哭。」

阿武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每一次孩子們來看他,他的興奮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女兒今年讀初三了,學業繁重,來得相對少一點,已經6歲的兒子來得勤一些。小小的個子,才1米出頭,也能學着大人的模樣,試圖拉着病床旁邊的護欄,扶爸爸從床邊坐起。兒子還要搶着去幫着推阿武的輪椅,人還沒有輪椅高,一邊推一邊大聲喊,聲音嫩得像拔節而出的筍尖:「我來推爸爸一次!」病房的走廊很長,兒子推了一小段就有些吃力了,但那片刻的溫馨,被阿武當書籤一般在心裡存了許久。

不諳世事的兒子還不太清楚這場事故對爸爸、以至對自己家意味着什麼,但女兒卻是明白的。一個黃昏,內向的女兒躊躇許久,拉着艷雲開口問:「媽媽,我們家的藥店毀了,那家裡是不是就破產了啊?我們以後可怎麼辦啊?我以後還可以上學嗎?」說着說着,晶亮的淚珠就在眼眶裡含不住了,撲簌撲簌掉了下來。

阿武聽艷雲轉述時,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撕成一片片的了。他想直接給女兒說,想來想去,卻不知道怎麼開口。雖然家裡面他才是對孩子有求必應、寵愛到近乎沒有原則的那一個,但他總覺得一雙兒女會更聽媽媽的話。

阿武只能讓妻子轉告女兒:「你放心,家裡有錢呢,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更別說上學了,別擔心啊姑娘。」

話是這麼說,阿武卻始終無法安心了。女兒的話像一根根針,扎得他的心全是明晃晃的窟窿。他止不住地心疼起女兒,正值花季的年齡,就被如此這般硬生生摁在面目猙獰的生活的正對面,無處可逃。

阿武的睡眠本就不算好,那陣子更是動不動就醒。睡不着的時候他就寫信,想寫給孩子的老師。落了筆,又覺得不好,揉了丟了,想一想,又重新開始寫。這封信最後送出去的時候,是厚厚的一沓。老師是貼心的,事故之後,就格外關照這個略略有些敏感的小姑娘,尤其在心理上。

「也許沒有這封信,老師還是會照顧我家女兒,可是我寫了信,那就是我做爸爸的心。」阿武想拍一拍胸口,但似乎又嫌這個動作有些矯情,便又不易察覺地放下了手。

「怎麼會不心疼呢,你知道,我女兒住校,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以前每一次都是我去接她,而現在,她已經很久都是自己一個人回家了。」阿武的眼眶微微有些氤氳出水汽,兒女仿佛他的軟肋,每每說起,情緒便會失控。

阿武剛出事時,整個大家庭幾乎都被驚動了。許多在外地的親屬都趕來探望他,眼淚嘩嘩往下掉,人人都似乎被卷進了那股洪流里,不知所措。

阿武重情,一直記着那些好,但照顧他的重擔終究還是只能落在幾位至親的肩上。事故發生後,阿武的父母從老家的縣城趕來,與兒媳和孫女孫子住在一起。老太太負責接送孩子,在家做飯,老頭則和兒媳一起在醫院照顧兒子。

這是艷雲結婚以來,第一次與公婆同住。和大部分家庭一樣,兒媳與公婆同住久了,自然難免生出嫌隙,雞毛蒜皮的小事本不致命,但疊加到這樣敏感的時期,每個人都似背上了火藥桶,沒過多久,阿武的父母就回老家了。

春節前,父母又托阿武的妹妹給了孫女孫子每人帶來2000元的壓歲錢,妹妹也給了3000元。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錢不是僅僅給孩子們的,對於這大半年了沒有進項的家庭來說,是一番帶着支持的慰藉。

那天阿武妹妹的興致很高,興沖沖想給兩個孩子拍張照片,艷雲突然劈手搶過相機:「不要照。」其樂融融的氣氛被突兀地撕開一道口子,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事後,艷雲仍有着未消的余怒:「我知道,她拍了照不就是要給(阿武的)媽看嗎?」

窗外的寒意仿佛悄無聲息滲進來,阿武妹妹很快走了,艷雲也並沒有留她吃飯。

阿武其實清楚,艷雲期待的是什麼——是錢吧,這是所有人都繞不過去的坎。妻子期待自己的父母能給出更多的支援,以緩解他們無處不在的壓力。從爆炸後到現在,阿武一家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從小窮慣了的艷雲一直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在藥店正常營業、收入尚可的時候,她都有些節儉至苛刻。此刻,不用說阿武也知道,經濟的壓力恐怕已經快將妻子逼瘋了。

可阿武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夫妻倆有時能聊很久的天,聊怎麼應對工作組,怎麼和對方周旋,怎麼爭取更多的補償;聊等到阿武出院,怎麼計劃,怎麼去掙錢,未來怎麼過。很多時候,夫妻倆又只能相顧無言地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有團大大小小無名的火,話不投機就會吵起來。

除了錢,更有一些微妙的東西。比如,「重視」,是艷雲對阿武家人一直頗有微詞的地方。

阿武有時會替自己家人辯護:「怎麼沒重視了?我爸媽不是之前一直來照顧嗎?」他吞下了後半句,及時避免了另一場衍生的爭吵。

但此刻的爭吵卻是停不住的,話趕話,仿佛槓子撞擊着地面。

「我爸媽60多歲了,還在外地打工,不也是想多掙點錢幫襯我們?妹妹還不時會來看我,給我做飯,給我買最好的水果,給我買手機,怎麼不算重視?」

阿武對父母和妹妹沒要求,何況他知道,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大家其實都和自己一樣,在佝僂着忍受生活。

為人子為人兄,阿武對自己的親人滿是愧疚和心疼。他心酸父母這麼大年紀還要去到千里之外做最辛苦的體力活來掙錢,也覺得妹妹待自己已經很好了。「都是有自己小家庭的,怎麼能要求對方丟開自己的丈夫孩子來守着我」。

艷雲硬邦邦頂回來:「你妹妹還沒有我姐姐來得勤。」

阿武便收了聲——因為大姨子艷華,做得確實「沒話說」。

剛來這家康復醫院時,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了這是一場持久戰。阿武家離醫院遠,艷雲就在醫院附近租了個小房子,接下來大半年的時間,都是艷雲和艷華輪番做飯燉湯,什麼有營養做什麼,唯恐阿武不肯吃,一天幾遍地往醫院送,這一送便是大半年。阿武回憶起自己告別流食後的第一口米飯,「還是姐姐送來的」。

後來艷華說,「還是要活禽燉的湯才夠補,那些超市買來的冰凍的,哪裡有營養」。可十堰早已禁了活禽買賣,艷華不死心,託了一層層關係找熟人,凌晨3點多,夜深得像倒扣的蓋子,艷華拉着艷雲,像地下黨接頭一般,找對方背回來十來只活鴿子。

阿武沒有胃口,喝了幾口便不想喝了。艷雲突然就在旁邊漲紅了臉:「這麼辛苦買回來的,你怎麼可以辜負姐姐的心意?」

阿武想一想,也是的,於是埋下頭,一口一口把湯全都喝下去。

今年初夏小龍蝦一上市,艷華就做了一大桌,喊着小外甥過去吃,吃完了,又打包了整整齊齊的兩盒子,送去給還在住校的外甥女。

說到這兒,阿武微微紅了眼圈——出事前,他是家族裡遠近聞名的「美食家」,可以為了一扇土豬肉翻越150多里的山路,也會在閒暇時花4個小時燉一碗湯。而他最喜歡的,還是呼朋喚友地約上親戚朋友們來吃蝦。他會在早上6點去市場買蝦回來,然後用牙刷把蝦刷得乾乾淨淨,一點縫隙都不放過。阿武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略帶自豪地給我看——這確實是我見過刷得最乾淨的蝦。

艷雲會怪阿武在「吃」這件事情上花太多時間,在她看來,有這些功夫拿去做什麼不好,卻偏要和蝦身上的泥巴較勁。

阿武知道艷華是沒時間折騰這些的,於是每次買蝦都是十幾斤地買,喊着艷華一家來吃。刷得白白淨淨的蝦被丟進鍋,油「滋啦」爆起來,熱氣和香氣竄滿整個房間,兩家人圍着桌子,吃得滿手滿臉都是油。吃完了,還會大包小包地讓艷華打包帶回家。

而如今,隔了一場爆炸,艷華卻還能記得那些紅紅亮亮的、屬於夏天的小龍蝦。

艷華話並不多,跟阿武只有一句:「你放心,你的女兒兒子愛吃的,我都記得。你惦記的事,我們也都會惦記着。」

說起妻子,阿武偶爾會帶上幾句抱怨,但其實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艷雲出現在他的口中的頻率出奇的高,幾乎隔兩句話,便會蹦出「我老婆不會這樣覺得……」,「如果是我老婆,她就會……」這樣的字眼。

阿武說,「我們都是老夫老妻,現在沒什麼溫柔浪漫,也談不上什麼愛情了」,會說「希望兩人能更互相欣賞,多一些讚美和誇獎,而不是常常吵吵鬧鬧,或者總在興致勃勃的時候被潑一盆涼水。」

但艷雲在阿武口中也還有另一面的模樣——她聰明能幹、要強,極其愛整潔、講衛生。在阿武受傷後最難的時候,不管在醫院裡照顧得多晚多累,艷雲只要回到家,一定要將家裡的衛生做得清清爽爽才會去睡覺。「今日事今日畢」,是艷雲堅持的。

這樣嚴格的自我要求也會投射到阿武身上,具體表現就是兩人頻繁地為了阿武的復健爭吵。艷雲對阿武康復的期待極高,要求阿武「除了吃飯睡覺就要做康復訓練」。

中午阿武正在吃飯的時候,突然電話響了,拿起來一看,是他和艷雲共同的朋友張鵬。看到這個名字在手機屏幕上閃動時,阿武突然就忍俊不禁,接起電話,第一句便是:「讓我猜一下,是艷雲給你打電話告狀了吧?」

電話那頭也笑了起來,把艷雲的意見一一轉述。

阿武仍好脾氣地一句句解釋着:

「我的鍛煉量如果叫『少』,那整個院區可能就沒有『多』的了……」然後,阿武就把自己的訓練日程完完整整複述了一遍,末了,又補充着叮囑一句,「前幾天又為康復的事情吵架,她可能是把我拉黑了,你把這句話轉告給她,讓她別擔心啊。」

掛斷電話,阿武帶着點無奈地抱怨了一句:「哎,我老婆她真的不懂這些……不過我也真的能理解她,她就是太希望我快點好起來了,太希望生活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阿武的目光被拉得有點悠長:「我也想啊,只是欲速則不達。慢慢來吧。哎,想一想,這一年,真的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對於被妻子拉黑這件事,他倒是不太緊張,臉色浮出帶着點甜的笑意:「嘿嘿,沒事,過兩天就能和好了。」

艷雲恐怕確實也沒法去回想自己這一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是個略略帶着點內向的人,素來朋友就不多,爆炸事故後,她更是有點把自己當做一個繭裹起來的意思。阿武心疼她,總勸她有空就去姐姐家或者父母家待一待,「哪怕什麼都不做,就在家裡人旁邊,也會有些安慰吧」。

艷雲卻不肯,每次提到這,她都會臉色一黯,無意識地拿腳踢着什麼。阿武了解妻子,她一輩子要強慣了,現在更是堅定地認為別人會笑話她。見妻子不出聲,把頭埋得低低的。阿武也不忍心再多說什麼了。

掐指算一算,兩人結婚已經快20年了。他們之間似乎沒有過那些風花雪月,有一年見到年輕人都流行過「520」,阿武也跟着潮流給艷雲發了個520元的紅包,果不其然收穫了妻子的白眼:「銀行卡都在我手裡呢,你發個紅包就是我自己給自己轉錢唄?」雖然嗔怪着,卻也有忍不住的笑意。

剛出事的時候,最疼阿武的小舅舅和他聊悄悄話:「你現在一定要沉得住氣,要隨時記住,康復是最重要的任務。如果和艷雲有什麼不痛快,就啥都不要想。低調,能屈能伸,儘量不惹她生氣。該低頭時就低頭。」

信息一條條彈出來,手機屏幕忽明忽亮,阿武明白舅舅滿心說不出的擔憂和叮嚀。微信聊天的最後幾句,舅舅反覆叮囑着:「你也要留個心眼,萬一她有什麼想法呢?」

這段舅甥間的私房話,被艷雲不小心看到了。一開始,艷雲氣得發抖:「喲,還會出謀劃策呢?還『能屈能伸』呢?怎麼,我虐待你了嗎?和你結婚這麼久,這時候,我倒是外人了?」

阿武明白,艷雲並沒有真的生氣。事情剛發生的時候,阿武確實憂心忡忡,未來的路像一條黑色的隧道,他不知道艷雲究竟能陪他走到哪一步。但他很快也坦然了,「如果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也沒什麼,我能接受。她那麼愛孩子們,就算有一天我們真的分開了,我相信她能夠照顧好一對兒女,於我而言,也就安心了」。

不過這一年的磕磕碰碰這麼過來後,阿武竟是更有信心了。「不會分開的。」他笑,眼裡的光晶晶亮亮的,「我相信,不會的。」

他說,事故前,有時兩人吵架,氣得口不擇言,嚷嚷着提到離婚。有一次,阿武哼哼:「離婚了我什麼都不要,只把車子開走,其它的都留給你們。」艷雲撲哧一聲笑了:「想得美,車子也不會給你。」

事故之後,兩人反倒是都不會去提「離婚」這樣的字眼了,略帶一點小心翼翼,誰也不去觸碰。唯一一次,兩人吵架吵得凶了,阿武惱了口不擇言:「大不了就離,誰怕誰。」艷雲一把上前擰住阿武的胳膊:「哎喲,你不得了哦,長能耐了呀。現在都這樣了,倒是學會發脾氣了呢。」

兩個人都繃不住笑了。窗外,遠處的山林青綠得像被浸濕透了,仿佛能聞到新長出的青芽的氣息。細雨里天色微亮,鬱鬱蔥蔥里藏着《基督山伯爵》里的字句: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這兩個詞裡,等待和希望。

是的,最難的修羅場已經熬過去了,不會更差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許智博 運營 | 嘉宇 實習|吳問
點擊聯繫人間編輯



南 山 秋

理性樂觀派,

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做工的人》(2020),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本文系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台回復【轉載】。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台,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單篇不少於3000元的稿酬。

投稿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信息(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台(或郵件)聯繫我們。

文章由 網易文創丨人間工作室出品

點擊以下「關鍵詞」,查看往期內容:

人間小程序|人間 x 參半

人間劇場|人間刑偵筆記|人間FM

白夜劇場 · 人間眾生相|懸疑故事精選集

深藍的故事|我的瀏陽兄弟|人間01:20歲的鄉愁

布衣之怒|銀行風雲|味蕾深處是故鄉|人間有味漫畫

木星之伴|八零年代老警舊事|在海洛因祭壇上|記憶偏差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鑽石舞台 的頭像
    鑽石舞台

    鑽石舞台

    鑽石舞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