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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她路過我的時候,我甚至看到了她胸前掛着一個電子煙。而她媽媽的朋友圈,還依然日復一日地秀着歲月靜好,母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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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盛夏未來》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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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心理諮詢工作室在這個二線城市算是最早的一批,到現在快20年了。我大學時就在工作室幫忙,2015年畢業後正式入職,又一步步做到合伙人。
我接觸的案例大多是所謂的「問題」少年。他們大抵是初高中生,處於學業和心理發展衝突的時期,他們的父母對孩子的問題表現得都很焦慮。只是,見的個案多了,我常總結道,「問題」少年的問題,大多源自於父母,而他們所受到的傷害,大多也是因為父母。
小織,就是其中很典型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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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我第一次見到小織。她身着校服坐在沙發上,乖巧文靜。那時她13歲,剛上初一,被媽媽帶來見我們。
和小織聊了一會兒,我發覺她思維清晰,愛好正常,性格積極,情緒穩定。最令她煩心的,也不過是上初中要不要住校的問題。總之,她完全不像是需要接受心理諮詢的樣子。
我對小織媽媽的第一印象也很好。這位服裝店女老闆,時髦漂亮,妝容精緻,性格隨和,還很健談。初次見面,她就表示希望我和雲長弓兩個人一同跟進她女兒的案子:
「雲老師,夢老師,我是慕名而來的。我很擔憂我的女兒,雖然我還有兒子,但是我就是很看重我女兒。我小時候受的苦,我都不希望她受,什麼我都想給她最好的。我知道二位都很忙,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親自接觸小織。錢都不是問題的。」
幹這行這麼久,我很少聽到來訪者這麼直白地表達:錢不是問題。畢竟我們這裡的諮詢費不算便宜,1個小時都要過千元,1個療程下來費用不菲。當然,看着小織媽媽拎着的愛馬仕包,我這「擔心」也是多餘。
出於專業角度,我們表示,以小織目前的狀況,暫時不用做心理諮詢。但小織媽媽很堅持,聊到很後來,她才稍稍吐露了原因:「哎呀,我就直說了吧。我這個女兒,在小學就很多男孩追,我就怕她受影響,防患於未然嘛。」
早戀確實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於是我們接下小織的個案。
送走這對母女,雲長弓問我:「你怎麼看?」
我笑着問他:「你記得嗎?我15歲時,給心理醫生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安靜內向。」
雲長弓也笑了:「你其實一點都不安靜內向。」
實際上,雲長弓就是我當年的心理醫生。在只看見冰山一角時,我沒有任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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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小織單獨面接,她表現出和媽媽帶她來時截然不同的狀態,開朗又熱情,積極地告訴我們她的環境、朋友、喜好,我和雲長弓相視一笑。
小織說:「我不太喜歡彈鋼琴,我其實喜歡搖滾樂。但是我媽喜歡鋼琴,她覺得彈鋼琴高雅,逼着我學。」
「還有,我現在這個學校里的男生都不怎麼樣。小學時,有個男生很高很帥,一直追我,我本來覺得初中應該會有更好的男生吧,可是現在覺得還不如他。」
她嘰嘰喳喳地說了2個小時,末了才反應過來,忐忑地說:「老師,你不會覺得我是個壞女孩吧?」
我一瞬間沒忍住,笑出聲來:「這樣就是壞女孩了?那你是真沒見過壞學生!我當年可是連校長都敢懟,遲到、曠課、請霸王假,沒有我沒幹過的。你說我們倆,誰壞?」
那一瞬間,她完全放鬆下來,露出甜美的笑容。我知道,她對我們有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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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面時,小織翻出許多學校里公認的美女同學的照片,問我們好看嗎?實際上,我們一致認為,那些照片上的女孩沒一個有她漂亮。可小織怎麼也不信,她覺得其中一個打扮中性的姑娘是全校最好看的。
這是極其嚴重的容貌焦慮,我沒想到冰山這麼快就露出了第二個角。
這個令小織異常羨慕的女生叫小江,其社交平台粉絲眾多,更新也頻繁。初中生常發動態不奇怪,但小江的動態幾乎都是別人替她拍的照片。看得出來,拍攝的人極其用心,雖然小江長相併不算出眾,甚至某些角度分不清是男生還是女生,但照片裡的她,大方自然又有范兒。
對比看小織的社交平台,除了自拍外,沒有一張關於她的照片。但自拍拍得再好看,多少也有點顧影自憐、自娛自樂的感覺。或許,小織羨慕的,不是小江的長相,而是小江身上源源不斷的關注和愛。
因着這份羨慕,小織和小江成為好朋友,但她很多時候並不喜歡小江,她跟我們花了1個小時吐槽和小江相處的日常。
按小織媽媽的說法,小織應該不缺關愛,於是我試探着問:「小江的父母對她怎麼樣?」
沒想到,小織只是聽到這個問題就哭了:「小江也有弟弟,但是她爸媽總是一起來接她放學,平時也常常只帶她出去玩,把弟弟交給爺爺奶奶……但是我爸從不會帶我出去玩,幾乎都不跟我講話,他只管我弟,我媽雖然管我,但是她根本沒什麼時間……」
顯然,小織媽媽在我們面前表現出來的形象與小織心目中的她,是有出入的。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這次面接快結束時,小織在房間裡坐立不安,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我不知道今天誰來接我。」
我很驚訝:「你媽媽當初不是說她會管接管送嗎?」
小織苦笑了一下:「她才不可能做到呢!她一周有半周在出差,昨天剛從深圳回來,今天早上就去新加坡了。」
「那麼第一次是誰來接你的?你爸爸嗎?也可以啊。」
「不是,第一次是我舅舅,他那天正好有空,今天好像全家人都沒空。我打給我媽,她讓我找舅舅,舅舅又讓我找小姨……現在誰都沒空了,我再打給我媽,她沒有接。」
我安慰她,然後陪着她等來了結果——她爸爸給她轉了錢,讓她自己打車回家。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我當時第一次感覺到,這個案子大約是個硬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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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並沒因此認定小織媽媽有多麼嚴重的問題,因為每個家長都或多或少地認為自己付出了很多,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和家長溝通。帶着客觀的態度,我們將小江帶給小織的影響反饋給她媽媽。
「啊!我早就發現了。夢老師,小織她太在意外表了!我跟她說,現在不是在意外表的時候,她就是不聽。哎呀,我真的覺得她太不聽話了。」
「小織媽媽,小織這個年紀愛美很正常,對自己的外形產生自卑、焦慮也是一個必經的過程。小織的想法恰恰證明她很正常,正在度過正常的成長階段。其實,小織媽媽你也是從少女時期走過來的,你可以回想一下,你在小織這個年紀,心裡想的是什麼?」
小織媽媽難得沉默了。實際上,我們總是在小織媽媽的朋友圈看見她化着不同的妝,配着不同的衣服,出席着不同的酒會。這很難不讓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感到自己在耀眼的母親面前晦暗無光。
最後,我們建議小織媽媽請個攝影師,按小織意願拍一組照片,可以緩解小織的外貌焦慮,至少也算是青春期紀念。她滿口答應。
一周後,小織拿着那些照片來面接。她一臉失落:「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看。」
我仔細看了照片,的確普通,既沒突出小織的優點,也沒拍出什麼令人一眼難忘的特色,和小江的那些照片確實沒法比。再仔細放大一看,竟然一半照片連焦點都是虛的。
我們第一反應是小織媽媽可能因為不懂攝影,誤信水平欠佳的攝影師,花了冤枉錢,於是詢問小織拍攝的情況。沒想到小織給我們的答案卻是:「這不是我媽媽請的攝影師,拍這些照片的,是她店裡員工的朋友。我拍照穿的衣服是我媽店裡進的新貨,妝也是我媽幫我化的。」
那一瞬間,我是震驚的,一款愛馬仕包包要集齊不同顏色的小織媽媽,竟然連給女兒拍一組照片都如此節省。
如果小織滿意,也沒什麼問題,但是小織並不滿意,似乎滿意的只有小織媽媽。毫無意外,我們在小織媽媽的朋友圈裡,看見了這一組跑焦的照片,配文清一色:店裡來了很多青春款哦,快來撩。
這說明,小織媽媽本來就是要拍宣傳照的,只是順帶「滿足」一下小織的願望。
此事一出,和小江父母對小江的全心全意一對比,小織更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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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國慶假期,小織一進門就徑直坐到沙發上,把頭埋得很低,也不說話,我大感不妙,走近才發現她在哭。
「不用這麼壓抑,小織,你可以大聲一點哭。」我對她說。
她果然放聲大哭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我問她怎麼了,她抽抽搭搭地說:「老師,我弟前天晚上打我,我媽不管他,我爸還幫他說話……」
原來,前天晚上,媽媽要求小織去催弟弟寫作業,小織本不情願,但還是去催了一句。弟弟沒反應,小織走近又催了一句,誰知弟弟竟然站到沙發上,對着小織狠狠踹了一腳,小織被踹倒在地,疼得話都說不出來,她弟弟還要撲上來繼續打她。
媽媽聞聲趕來,將她帶回房間,弟弟還要追過來繼續打她。結果,她媽媽把門關上,就做自己的事去了,而弟弟沒有受到任何責罰,繼續回去看電視。昨天小織父親出差回來,小織提起這件事,全家人也看了監控錄像,父親只是淡淡道:「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鬧着玩而已。」
小織將監控錄像偷偷拷出來,拿給我們看。從監控可以看出,她弟弟絕對是故意為之,其兇狠程度令我們大為震驚。
我只能引導小織進行宣洩:「其實你希望你媽媽和爸爸能好好說一下弟弟,對吧?」
「嗯,我覺得我媽默認我爸和我弟這麼對我。」小織很憤怒,「為什麼?我弟是他們兒子,我就不是他們女兒嗎?」
我嘆口氣:「你是。你也理應得到公平的愛。」
「那我怎麼辦?我已經很聽話了,我弟那麼壞,他們為什麼還是這樣?」
「小織,我們要告訴你,實際上每一對父母都是不一樣的。比如小江的父母,你覺得就比你爸媽好,對不對?」
她點頭。我又說:「那你試着想一想,你們班上,有沒有同學的父母比你父母更差的?」
她思考了一會兒,認真說:「倒也有。有個女生,她父母離婚了,從來不管她,有時甚至連生活費都不給,都是奶奶在照顧她。」
小織從暫時的對比中,得到一些安慰。
結束時,小織打電話問媽媽,開了免提:「媽,我能不能打車回家?」
「不能,你每次都打車,太貴了。」
「可坐地鐵太遠了。」
「別人都可以坐,你為什麼不能坐?」她媽媽掛掉電話。
說不震驚是假的,但我又感到是情理之中。這和上回的拍照事件對上了——小織媽媽的大方是裝的。
看着小織淚眼汪汪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和雲長弓一同送她去了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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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雲長弓就這個案子聊了很久。
「你覺得小織媽媽怎麼樣?」雲長弓問我。
「你教過我一句話:孩子的問題根源都在父母。」
「沒錯,很顯然,小織媽媽隱瞞了很多事實。」
「家長通常都把許多重要的事情主動忽略,不是嗎?」這時我也知道了,小織媽媽並未像她說的那樣疼愛、重視小織。
「我從來都說,沒有那麼大方的客戶。家長願意花錢,只是因為問題很嚴重。」雲長弓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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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過後,小織在一次面接中,瘋狂吐槽起她的某位任課老師。
小織讀的是當地最好的私立學校,學費高昂,升學率也很好看。我們從未想過這樣的學校會出現小織口中所說的壞老師——上課隨意辱罵學生,微信群中公開攀比家長送的禮物,授課水平也一般,許多同學表示上了課比沒上課還搞不懂知識點。
我們本着客觀的原則,提出一個建議:讓小織先錄一節課堂內容給我們聽聽。小織認為這個建議很好,可以讓我們更相信她說的話,於是回家開心地告訴了媽媽,並要求買一支錄音筆,100元左右。
沒想到這個正常的提議,遭到她媽媽的強烈反對。接下來的一次面接,小織媽媽親自帶她來見我們,身邊還帶着她年幼的弟弟。其間,小織弟弟在走道里打打鬧鬧,一度還因失去耐心而撒潑打滾,顯然一副因溺愛而驕縱成性的狀態。
小織媽媽堅決反對我們給小織的建議,她認為如果小織去錄了老師的課,就是對老師的極度不尊重。並且,這件事會給小織帶來錯誤的指引,導致她將來不再聽學校老師的話,會變成一個「壞」學生。
這次談話是由雲長弓與小織媽媽進行的,到最後,小織媽媽情緒非常激動,「老師,你肯定覺得我的日子很好過,對吧?其實你不知道,我和她爸爸都快過不下去了……」
雲長弓是女性心理諮詢方面的高手,只需一兩個問題,就可以讓偽裝得完美無瑕的小織媽媽吐露難言之隱。這是小織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承認,她丈夫其實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在家裡,他們的錢是分開花的,互不干涉,丈夫眼裡只有兒子,而女兒的所有大小事務都由她來負責——「但是你看,我忙,她爸爸更忙,今天我要來見你,兒子還沒有人管。」
這和小織說的情況倒是吻合的。至此,我們可以判定,小織的家庭環境,絕沒有她媽媽最初說的那樣美好。
小織不理解,只是錄一下老師上課的內容,為什麼在媽媽口中就變成大逆不道的事情?明明其他同學有時也會為了課後複習,用手機錄下上課的視頻,老師也鼓勵同學們這麼做。
基於小織媽媽的強烈反對,我們只能放棄了解學校老師的上課情況。
我委婉地告訴小織:「你媽媽對於維持一個完美形象很執着,所以很多時候你可能沒辦法要求她那麼注重現實。」
小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了。她父母的婚姻大概是名存實亡了,只是她媽媽不願承認,也不願改變。
「小織媽媽,假裝自己嫁了個好男人,假裝自己有一個完美的生活。本質上,這是一種逃避。」送走小織他們,我和雲長弓在辦公室聊了很久。
雲長弓點點頭:「你可以總結一下她的心理動機。」
「小織要去錄音,小織媽媽並沒覺得是因為我們需要了解真相,而是覺得我的女兒居然質疑這樣優秀學校里的老師,還要找到證據證明老師的問題。那麼,這就相當於證明了我為她選擇的學校是錯的。我如此完美的生活,怎麼可以出錯?絕不可以!她害怕被拆穿。」
「對,看起來很簡單,但是當事人不會明白。」雲長弓嘆了口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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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底,小織的初中生活迎來「重要」環節——一個男孩對她窮追不捨。這是女孩的校園時光里,常常會出現的典型壞男孩,長得帥,卻充滿危險的標籤:逃課、抽煙、沉迷網絡、早戀……
我問小織:「你不喜歡他嗎?他聽起來很受女孩歡迎啊。」
小織堅決搖頭:「不,他的戀愛故事太多了,學校都傳遍了,他就是一個實錘的渣男。」
「你媽媽知道嗎?」
「知道,我告訴她了。」
「她相信你不喜歡他嗎?」
「相信啊,我媽一直都相信我不會早戀。」小織說這句話時,滿臉驕傲。
但我們深切地擔憂起來。
雲長弓當天聯繫了小織媽媽,跟她確認這個情況。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她的確有盲目的自信:「小織對這樣叛逆的男生是極度反感的。」
「小織媽媽,其實如果一個女孩能得到足夠的父愛,多半不會早戀,但是如果父愛缺失,女孩就很容易向外尋找感情寄託。」
「哦,當然啦,我知道的,他爸爸也跟我學習很多心理知識。他很關心女兒,常和女兒聊這些情感話題。」小織媽媽又撒謊。
雲長弓掛掉電話後,點了一支煙,在那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抽煙了。
「她媽媽是不用溝通了,她和你抱怨小織爸爸的話還沒涼呢,今天就罔顧事實,撒謊說丈夫很關心女兒。如果小織真擁有這麼多父愛,根本不會羨慕小江。」我知道鄙夷不該有,但還是沒忍住,「唉……我覺得小織真是一個好姑娘。即便她媽媽這樣對待她,她仍然滿懷熱誠地信任她媽媽。如果是我,我早就不會跟我媽說實話了。你也知道,我從小到大,跟我媽都沒說過幾句實話。」
「你現在知道做一個孩子的工作有多難了?」雲長弓終於說話了。
「嗯,最難的問題根本不在孩子,是在家長。」
那一刻,我很難過。我自問小織比我小時候真誠可愛得多,但她的父母卻比我的父母還要糟糕。我更加希望自己能幫她走上一條逃出宿命的路。
我不懷疑小織此時對這個男孩的反感,但是,小織已然表現出對愛的強烈渴望。所以,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她的反感很快就會消失,只要這個男孩稍微耐心點,等到小織再次因為缺愛而崩潰時,他就能把她追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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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小織結束晚上的面接準備回家,正為父母沒空來接她而難過,那男孩突然發來消息,說他就在樓下,來接她回家。
小織說她很害怕,問我們如何拒絕男生的要求。我們看出她的動搖,因為這個男生之所以能出現在這裡,自然是小織告訴了他自己的行蹤。從毫無接觸到溝通行蹤,發生在1周之內,實在太快了。
再三確認小織確實不想和男孩單獨接觸,我們才幫助她不着痕跡地拒絕了男孩。
11月,小織即將過生日,男孩躍躍欲試,小織想要拒絕他的禮物,但又渴望得到他的禮物。
「你如果實在想接受,也可以的。畢竟生日禮物還是說得過去的,你其他同學也會送你。」我需要盡力告訴她,別將這件事看得那麼嚴重——雖然我知道這很嚴重,那是因為我能看見作為男生他並不純粹的動機。
「不,我覺得不好。我覺得有點危險。」
我很開心小織能這麼說,但也同時覺得很心酸,因為這是一個拼命在和自己的缺失做鬥爭的孩子,或者說,她在拼盡全力抵抗着原生家庭對她進行的錯誤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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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前,小織一直瘋狂暗示她的父母,她希望能有一個心意滿滿的生日儀式。可是她媽媽只是毫無愧疚地告訴她,她生日當天,自己還在外地出差。而她爸爸給了壓垮她心理的最後一根稻草。
生日前一天早上,小織試探地問:「老爸,我生日你準備送我什麼禮物?」
她爸爸回答:「着急什麼,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還不急?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嗎?」
「知道啊,不就是下周五嗎?」
小織的心,瞬間稀碎。
「那是我弟弟的生日!他根本不記得我的生日……」這天晚上,小織在我們工作室痛哭流涕,放下了一個少女全部的自尊心。
我們知道,小織對於父愛的渴望,強烈且無處安放。而一個女孩子,理應得到父母無條件的愛與付出。但在這一行待久了,我習慣在心裡默念一句話:如果應該的事情都按照應該的去發生,人間哪還會如此怨念叢生?看着她哭的樣子,一個預感也愈發清晰地出現在我心裡:那個追小織的男孩,快要成功了。
小織生日時,除了收到她媽媽發來的一段視頻,什麼也沒有。我們看了那段視頻,她媽媽化着濃艷的妝,身後站着五六個濃妝的姑娘,穿着統一的服裝,然後幾人異口同聲地祝小織生日快樂。那語氣,無端地讓我想到火鍋店服務員每天營業前喊的口號。
我在她媽媽發的朋友圈裡,也看到了這一條視頻。實際上她只是在向所有人展示:我是一個好媽媽。她享受這樣的表象。
小織生日第二天,我們意外接到了她媽媽的電話:「小織昨天過生日,我給她發了祝福視頻,她卻沒有回覆我,不轉發朋友圈,這也算了,我打電話給她,她連句謝謝都沒有。我真的是很生氣,雲老師,你們給她輔導的時候,也要幫我說說她。」
說實話,我當時真的很想發脾氣。
雲長弓將小織試探她爸爸的事情告訴了她,小織媽媽毫不在乎地說:「哦,那是我和她爸爸商量好的,要給她一個驚喜。」
我從憤怒變成了震驚——她竟然絲毫沒想過,既然我們能知道小織和她爸爸的對話,我們便很有可能知道小織過生日當天並沒有收到任何驚喜。我不知道該說小織媽媽是過於自信,還是傻,或者說,其實她根本沒有將女兒的事放在心上,才會說出如此未經思考的謊言。又或者,她認為那條公式化的視頻,就已經是給女兒巨大的生日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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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事件後,我們能明顯能感受到小織的厭學情緒,她說,「我不想再去上晚自習了,還有周末的培優班,我都不想去了。在學校我覺得很累,也特別煩躁。我也可以在家自己學習。」
雖然小織的成績一直在班級前列,但我們很擔心,一旦有了這個想法,很難不影響學習。而我們終於可以確定,為什麼當初小織明明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她媽媽卻還是堅持要將她送來諮詢。
因為「看起來沒問題」其實是小織裝的,或者說,是小織媽媽控制她表現出來的。隨着小織的長大,她媽媽覺得,越來越無法控制的女兒,會令她完美母親的形象破碎。她是希望借我們的手,繼續控制小織。
而我們當然不會這麼做。親手毀掉一個孩子對我的信任,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周旋。
可猝不及防的,一件更棘手的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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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中的一天,小織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被追她的那個男生擁抱了。這一幕正好被監控記錄下來。我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在學校,叛逆帥哥狂追小織的事情,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當天課間,男生到小織班上找她,同學們便開始起鬨,後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知是誰在背後推了小織一把,小織不由自主地往男生面前撲過去,男生順勢抱住了小織。小織當時嚇傻了,直到反應過來,要掙扎,男生才放開了她。
事情鬧得太大,教導主任和班主任迅速將他們兩人分別帶走,並通知了家長。小織告訴我們,在她媽媽沒來之前,男生一直在被教導主任責罵,而班主任一直在一旁安慰她。
最終,男生的家長並未出現,而小織媽媽一到,就立刻笑着說了一句:「啊呀!孩子們的這些行為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聽到這句話,直接皺起眉頭。
小織突然提高了音量:「很奇怪,我媽說完這句話後,教導主任和班主任都愣住了。然後他們也不罵男生了,開始說我也有不對,沒有第一時間推開他。我很委屈,我當時都嚇傻了好嗎?怎麼能說我有不對?我明明是被人推過去的,但是他們後來就都說我也不對,我媽還跟他們道歉。」
我問她:「監控能看到是誰推的你嗎?」
「不行。」小織搖搖頭,「我身後太多人了,圍了幾圈,只看到我是突然摔向前方,明顯是站不穩。」
「哦,對了,我還被班主任針對了。」小織似乎又想起什麼,補充道,「今天上培優課時,班主任花了好長時間在我們班訓話,主題就是說什麼好學生不要浪費時間和壞學生交往,要珍惜進培優班的機會,不然會被踢出去之類的,然後還點我的名,當眾說『小織,你要注意,不要總是把心思放在打扮自己上面,整天想着勾引男生。』我當時真的氣得都要哭了……」小織說着就已經哭了出來。
我們聽完她的敘述,對視了一眼,然後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們怎麼會不知道為什麼?小織一個孩子,當然不明白成年人心中的齷齪。壞就壞在她媽媽說的那句自以為識大體的話上了。
我需要把真相告訴小織:「不是你的錯,小織。事態這麼變化,是因為你媽媽一出現就原諒了那個男孩子。」
小織一臉茫然,我繼續說:「你是一個女孩子,出了這件事,正常的父母會非常憤怒,老師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們趕在你媽媽來之前,很嚴厲地訓斥男孩。但是你媽媽卻沒有憤怒,反而原諒了男生,你的老師們就會覺得,是你不檢點,所以你媽媽才不能理直氣壯。」
小織媽媽沒有保護小織的安全感和身為女孩子的尊嚴,反而替男生說了句話,這直接導致小織在同學和老師眼中,變成一個自甘墮落、犯賤又虛偽的女孩。而小織的媽媽,她只是暫時出現在學校,表演了她的開明大度之後,就又可以離開了,然後投入下一場表演。
真正無辜的人,是小織,而後的所有傷害都得她獨自承受。
小織很難接受這個真相。但這絕對比她不知情要好。我們並不同意許多諮詢師的做法,他們只會在父母和孩子之間和稀泥,或者總是選擇將事態包裝得輕巧簡單,仿佛只要將孩子的心情哄好了,問題就可以解決了一樣。
但每個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即便TA只是一個孩子。何況,知道真相的人,也許當時不能爬出深淵,但她起碼在人生路上開了一道側門,在她終於有一天,力氣也夠了、時機也到了的時候,可以有一個出口走一條不同的路。而如果不知真相的話,這個人將永生沒有醒來的機會。這是在剝奪一個人選擇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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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聖誕節,小織還是答應了男孩的表白。
直到那一刻,她都保持着清醒,記得自己一開始並沒有看上這個男孩,甚至是有一些瞧不起他的。但她始終無法抵抗來自內心缺愛的痛苦。小織在向我們訴說經過的時候,幾次提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答應他,但我就是答應他了。」
「這件事你告訴你媽媽了嗎?」
「沒有。我只跟你們說了。然後就是小江也知道。」小織看着我們,眼神之中有忐忑,更多的是探索,她似乎想要探知我們是否反感。過了半晌,她又問:「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好好談戀愛唄。」我說。
這是小織絕沒有想到的答案,她反倒開始猶疑:「可是我還是覺得有點危險。」
「沒關係,你只要把握一個原則:就是堅決不要和他單獨出去玩。如果要離開學校見面,那麼一定要和其他同學一起。」
「嗯,好。」
這是我們能給小織最大的幫助,以最短的時間,以最小的代價換取一個少女對早戀的好奇和幻想,然後在這個幻想破滅之後,這個女孩就會獲得一次飛躍般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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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元旦,小織和同學們一起去看電影,這個男生也在。在看電影的過程中,男生突然吻了小織,第一次小織戴着口罩,男生將口罩取下來,又吻了一次。
小織跟我們說的時候,雖然依舊感到不知所措,但已經沒有了走廊擁抱時的害怕、震驚和憤怒。她只是淡淡地覺得有些突兀,並且感到隱約的不安。
同樣是沒有得到她同意的親密接觸,甚至這一次比第一次更加具有侵略性,但小織的反應卻告訴我們,她心裡已經產生了:我大概就是喜歡他吧……這樣的想法。
小織的自我評價下降的速度,比我們預料的要快。
「你在擔心什麼?」我問她。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不安。」小織看着我,她願意將實情說出來,是我最後可以幫她的機會。
「他吻你沒有遭到拒絕,接下來他一定會有進一步的行為。比如下一次他再吻你的時候,手可能就不只是放着不動了。」
小織聽到這裡,表示出強烈的反感。這很正常,一個少女很難理解男性的世界,更不可能了解這一切都是男性與生俱來的本能。女性通常只是想談感情而已。我們告訴小織,必須向男生明確表示她的憤怒,並且用行動來證明,比如絕不再單獨同男生接觸,即便在學校。
很快,男生妥協了,他向小織道歉,而小織做了一個令人暫時欣慰的決定:分手。
「我本來覺得他道歉了,我就原諒他。可是已經過去了一個禮拜,我突然覺得,沒有他我好像更開心,所以我就跟他說不想繼續談了。」小織看着我們,一臉坦蕩,但我仍然看出她的疲倦。
「我其實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為什麼我會答應他。」小織又說。
「因為你太想談戀愛了。」我說。
「可是我不喜歡他,我現在覺得更確定了。」
「對,你本來就不喜歡他,但是你卻很好奇談戀愛的感覺,一方面是你周圍有不少女孩子在談戀愛,另一方面是你在父母身上獲得的愛太少了,達不到你的期待,所以你很迫切想要嘗試被愛的感覺,而這個男生的窮追不捨,能讓你得到暫時的滿足。」
「啊!那就是說,這些都是假象啊?」小織很聰明,她聽懂了。
「對,如果你真心喜歡他,這一個禮拜你不僅不會覺得輕鬆,還應該覺得難熬才對。至於你覺得危險,那是因為我們告訴了你很多你自己意識不到的想法,你比其他女孩更多了一些對自己的客觀認識。如果你不知道這些,你甚至不會分手,而是會被動地和他一路發展下去。」
她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那天小織意外沒有說很多話,而是靜靜思考了很多,偶爾問一些問題。我明白,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她已經開始發覺自己對這個男孩的感受不真實。
其實,促成小織談戀愛的真實原因,是那次走廊擁抱事件。老師的態度和同學的質疑,會令小織感覺到困惑,最初堅持認定自己是受害者的想法,最終被動搖。她逐漸迷茫:到底是不是真的因為我犯賤,所以才會所有人都這麼說呢?最後小織會認定一個想法:既然我媽媽也覺得男生沒問題,那麼真的可能是我的問題。但是我真的不是犯賤,那麼很有可能,就是因為我也喜歡他吧……
但我不能把太深的潛意識告訴她,這太危險。
好在,小織決定和男生分手。她走後,我對雲弓長說,「正好接下來放寒假,小織可以暫時脫離學校,只要我們更多的干預,她會漸漸戒掉這段關係帶來的餘溫,她就能熬過這個坎了。」
他點點頭。我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曙光。
一口氣還沒松完,小織突然告訴我們,她媽媽決定暫停諮詢,理由是寒假要帶她出去旅行。
小織哭訴:「我不想跟我媽去玩,她還要帶上我弟。只要有我弟,我就什麼都得不到。她總是聽我弟的,買東西也只給我弟買,我想要什麼,她就會說我已經有了很多類似的,說我浪費什麼的……而且我弟也總是欺負我,她都管不了我弟。」
我們除了嘆氣,沒有其他辦法——我們當然明白,小織媽媽之所以不願意繼續諮詢,無非就是因為放假了,不用去學校了,女兒的表現好不好就變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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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開學了,小織又來了。
「我媽媽沒有帶我們去旅行。」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在吐槽了1個小時她糟糕的寒假生活之後,她看到了另一個來諮詢的孩子。這個孩子已經向學校請了長假,集中進行心理諮詢。當小織發現別的父母願意犧牲孩子的上課時間,也要讓孩子做諮詢時,人徹底爆發了:「我不要去晚自習了,我要告訴我媽媽,我每天晚上來你們這裡。」
我知道這會使矛盾激化,勸了小織很久,但她仍然決定向媽媽提出這個要求。
當晚,小織和她媽媽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她半夜哭着給我打電話,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哭着說:「我媽竟然說我越諮詢越叛逆,說我不好好學習,都是你們教我學壞的。我哪有不好好學習?我上學期英語、物理成績全班第一,而且連小江都退步了幾十分。她到底從哪裡得出我不好好學習的結論?還有,明明就是你們在幫我,不然我早就不想去學校了,可是她為什麼可以反過來說?她還跟我說我們家很窮,我說你的愛馬仕包包最少也20萬一個吧,我們哪裡窮?她居然說她那些包包很多是假的。她說我不體諒她,說她給我花太多錢了……」
她哭得很慘,我聽得也很心酸。
夜半,我掛了電話,叫來雲長弓加班。
「我感覺不能再繼續諮詢了。」我看着他。
他摸出了一支煙:「你的感覺是對的。叫停吧。委託人不夠誠實,並且不能清醒地認識到客觀事實,我們無法再做下去了。結束理由就這麼寫。」雲長弓打開窗子,夜風吹進來,吹散了煙。
「真正需要諮詢的,是她媽媽。」我喝了口水,忍不住還是說了這句話。
「沒辦法的事。她媽媽背後覺得我們沒有達到她的要求,可是當面卻不告訴我們,這足以證明我們沒有得到委託人的信任。無論什麼原因,這個案子都不適合繼續了。她媽媽要做裝睡的人,我們沒權力叫醒她。」雲長弓掐了煙。
「真的是,無論多少次,我都難以接受,明明孩子那麼無辜。」
「還記得你第一次接的案子嗎?小潔的案子,我告訴你該放棄的時候,你哭了很久。」雲長弓看着我,「現在至少你自己下決心放棄了。進步很大。」
「對。」我笑笑,再說不出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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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織還來進行了一次諮詢,我很委婉地告訴她,我們會將她媽媽預存的諮詢費退還,並且告訴她,平息這場矛盾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按照媽媽的意思,好好在學校學習,至少要做一個學期的「聽話的孩子」。這可以讓小織媽媽最直接地感受一下,有諮詢和沒諮詢,到底差別在哪裡。
小織再一次哭得很崩潰,她感覺到被最後的安全感拋棄了。我沒忍住,也紅了眼,只能安慰她:「你別擔心,你又不是再也無法聯繫我們了,電話、微信一樣都不少,你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找到我們。」
這是我們做了無數遍的事情,給一個絕望的孩子,留一個希望的後門。在他們長大以後,也許這扇門會有用。
我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心想:她現在還是一個好好的女孩,以後……就不知道了。
雲長弓給小織媽媽打了一個電話,說明情況,然後退錢。當然在電話里,我們也再不可能主動跟她提及那些令她反感的真相了,即便那是真相。
小織媽媽在最後一通電話里,毫不避諱地表達了一個極端自私又自負的觀點:「雲老師,我真的是太寵小織了。我就應該像別的家長那樣,什麼都不給她就對了。我給她太多好東西了,導致她還問我為什麼給自己買名牌,不給她買。我真的很生氣,我自己掙來的錢,我怎麼花當然都可以,我給你花,你就該覺得我是好媽媽了,我不給你花,也理所應當。你要是想要,等你以後掙錢,想怎麼花也就都可以。但是現在你花我的錢,就不是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的……」
雖然我很悲憤,但我清醒地知道,有這樣想法的母親,可能不是少數。
尾聲
2022年1月,那時剛放寒假,我和合伙人雲長弓出去接案子,就在小織學校。
散學典禮剛結束,我再次見到了小織,沒想到她已經化上了妝,穿着一身名牌,手中還挽着她那個叼着煙、蓄着頭髮的男朋友。我沒有很震驚,但還是很惋惜。
遇見我們,她還是很開心地打招呼,甚至有一些意外的驚喜,得知我們是來接觸另一個孩子時,她眼神中有掩飾不住的失落和羨慕,但她假裝忽略這樣的情緒,匆匆拽着男朋友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無法不波瀾起伏,她到今年,也才15歲。
時隔1年,小織呈現了斷崖式的改變,我再也無法從她臉上看到那個13歲小姑娘的神情了。那天我回到家,難過得吃不下任何東西,比起一年前結束諮詢關係時還要煎熬。這遲來的傷心令我深刻地意識到:即使不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孩子的墮落,我還是無法無動於衷。
編輯| 唐糖 運營 | 梨梨 實習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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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 夢 長 弓
唏噓人間,六感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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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影《盛夏未來》(2021),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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