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謝湜,一名歷史學者。
歷史學研究的對象千千萬萬,研究的方法也各式各樣。我比較喜歡從人的生活世界,以及人與地理環境的關係去研究國家、社會和個人各個層面的歷史。
今天我想跟大家講一些跟海島有關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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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有一次驚險的出海經歷。那天,我們從浙江坐船去南麂列島,天氣非常不好,我們的行程又沒法改變。碼頭說如果刮9級大風就不能開船,那天刮着8級大風。船家很堅定地說可以走,我們就驚險地上了船。
船一下子被拋到浪尖,一下子像要沉到水底。海水是灰黑色的,令人絕望,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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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深處的海水往往就是這個顏色,不是你想象的碧綠色或者蔚藍色。古代人曾經把黃海的一些海域稱作「黑水洋」,那個時候我真的有切身體會了。
在這樣的海洋航行,你就會特別想靠岸。古代沒有 GPS 的時候,熟練的船家會編一些這樣的「繪本」給下一位航行者,把海島的形狀惟妙惟肖地勾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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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東南洋航海圖》,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藏
它會告訴你羅盤按照哪個方向走,看到這個形狀你就知道到哪裡了。古代的地方志經常把海里這些島稱作「山」,這就是海上人群的GPS。
我們好不容易到了南麂列島,在島上遇到一位船老大,他告訴我,這個島曾經是鄭成功訓練水師的基地。鄭成功從福建抓了一幫人做部下,以為個個英勇善戰,結果發現跟我們船上的人一樣吐成一片。他非常失望,就把他們拖到了這個島上去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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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抗日戰爭的時候,日本人在這個島上屠殺劫掠,島上的人非常恨日本侵略者。等到蔣介石從大陸撤退到台灣的時候,又經過這個島,把幾個村子的人統統都拖去當他軍隊的成員。
可以說,這個島是一座飽經滄桑的戰爭之島,它的歷史非常破碎和殘缺。我們研究海洋、海島的歷史,往往要面對這樣殘缺的歷史。
要懂島的歷史得先懂島的生活。在島上生活需要淡水和碳水化合物,我們吃海鮮覺得挺不錯的,但你試試一個月都吃魚,看你能不能活下來。另外你需要照明、燃料,需要鐵製的工具作為修船、生活、生產的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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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的男人可能會選擇出海捕魚,但當你娶了一位太太,生了小孩之後,你的家庭就會變得複雜。太太和小孩是不會隨你出海的,他們會在岸上默默地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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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兩三天不回來,他們沒事就會聚在一起。這個廟裡面有很多女人在打毛衣、打撲克、談天說地。我一進去就非常尷尬,因為只有我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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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有一些物產,比如可以打到很多魚,有些地方很適合曬鹽巴或者煮鹽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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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非常重要的物資,但是海島上的人不能天天靠吃魚和鹽吃飽,就要想辦法去跟人家做交易。所以他們天生就是商業民族,必須靠交換謀生。
但是官方不是每時每刻都允許這樣乾的。如果不被官方允許,你就是走私販子,是被打擊和封禁的對象。
海上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隻。船的成本很高,維持一艘船的經營要耗費很大財力,所以需要靠合作。在濱海社會裡面,人群的組織通常會突破一家一姓,有時候是以船為單位,船老大就是他們的領袖。並且經常會出現借貸、合股這類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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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開漁節」時百舸爭流出海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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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民「出入風波島嶼之間,素不受有司約束」,官員來海邊當官,面對這樣的場景會特別頭疼。從古到今,對海島的行政管理都是一個難題。比如康熙年間,來自江蘇的知縣繆燧來到舟山時就特別苦惱:
今海洋行駛,有遠販外夷之洋船,有自閩、廣、江、浙以迄遼陽貿易,暨自閩至寧波、乍浦裝載杉木之商船,有漁汛網捕之漁船,有採拾淡菜、紫菜、釣捕魚蝦之淡船及出海樵採□網各色之小船。其船大小不同,奸良混雜……春夏漁汛之期,溫台之南洋、定境之北洋,閩人駕舟網捕黃魚者不下千計。
—— (清) 繆燧《沿海弭盜末議》
到了春夏漁汛的時候,忽然就從福建、廣東來了幾千艘船,這些人到底是不是我的人民?他搞不清楚。
這種恐慌的情緒在朝廷裡面愈演愈烈,甚至後來朝廷規定,一些島再也不允許居住了。比如,在南田島上,官方立了一塊石碑,寫着「永遠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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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象山南田島聖母宮石碑
他們說這個島「孤懸海外」,特別危險,但是其實有點睜着眼睛說瞎話——這是我在碼頭邊拍到的場景,不遠處就是南田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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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封禁一個離海不遠的島?為什麼不要這個領土?面對廣袤的海洋和眾多的島嶼,歷代王朝如何把流動性特別強的海島社會納入國家的統治秩序中?
關於島嶼的封禁,我先跟大家講一段波瀾壯闊的王朝變更的歷史。
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跟他爭天下的有三個很厲害的人:陳友諒、方國珍和張士誠。他們有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在水上的,是最讓他頭疼的人。
陳友諒在長江流域,方國珍在浙江的海島,張士誠是長江口的私鹽販子。在爭天下的過程中,他們的部眾給明朝軍隊帶來了很大麻煩。朝廷只好下令把他們的隨眾編入到沿海的衛所,發配充軍。
初方國珍據溫、台、處,張士誠據寧、紹、杭、嘉、蘇、松、通、泰,諸郡皆在海上,方張既降滅,諸賊豪者悉航海糾島倭入寇……高皇……命南雄侯趙庸招蛋戶、島人、漁丁、賈豎,蓋自淮浙至閩廣幾萬人,盡籍為兵,分十千戶所。於是,海上惡少皆得衣食於縣官,洪武末年,海中方、張諸逋賊壯者老,老者死,以故旁海郡縣稍得休息。
—— (明) 鄭曉《吾學編》之《皇明四夷考·日本》
經過了洪武年間的30餘年,他們老的老,死的死。這些人的生命周期結束(當時的平均壽命大概40多歲),不再構成威脅,明朝才真正放心。
但是,這個過程也讓明朝的海上政策產生了很大的搖擺。
南宋的都城在臨安,而元朝的都城在當時物資相對匱乏的北京,需要從南邊源源不斷地把糧食和物產運到北方去。元朝主要依賴一些逐沒於風波之中的海上人群,他們每年幫元朝將300-400萬石糧食從今天的江蘇、浙江運到北方。
那么元朝如何鼓勵他們冒這麼大的風險,跨越這麼長的海域,把物資調運到北方去呢?
朝廷說,你們在海上幫我運糧,可以獲得合法走私的權利。他們可以在半路把貨物賣到朝鮮半島和日本,從中牟利,甚至可以在海上發行自己的貨幣,這是非常大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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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明朝,朝廷想法變了:海上這些人是我要防範的對象,我還讓他們發家致富,這怎麼可能?
所以他們只能運糧,再也沒有特權去合法走私了,剩下的一些人還要編去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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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叛亂之後,國都逐漸從南京轉移到了北京。為了長距離輸送軍事物資,保證都城的物資供應,就要找一條更穩妥的線路,這就是京杭大運河。
結果,國家的大型運輸體系就從海運轉變成內河航運,也就不需要這麼多海上的人運糧了,明朝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規定所有人不准出海,因為海洋是危險的,任何出海的船隻都是走私船。這就是明代非常嚴格的海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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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這兩個朝代的變化,中央王朝對於海上人群的態度,從一開始的依賴和信任,到依賴而不信任,到最後乾脆既不依賴也不信任。海上的人永遠都是那一群人,但是隨着國家政策的改變,他們的身份由「民」變成了「盜」。
這些人變成非法的海上人群,他們生活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成了「賊巢」。這是一位兵部高級官員畫的一條線,他說從今天的珠江口一直到崇明島,所有的島嶼全部是「土匪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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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地方其實很多都是今天的旅遊勝地。
在廣則東莞、涵頭、浪北、麻蟻嶼以至潮州之南澳;在閩則走馬溪、古雷、大擔、舊浯嶼、海門、浯州、金門、崇武、湄州、舊南日、海壇、慈澳、官塘、白犬、北茭、三沙、呂磕、嵛山、官澳;在浙則東洛、南麂、鳳凰、泥澳、大小門、東西二擔、九山、雙嶼、大麥坑、烈港、瀝標、兩頭洞、金塘、普陀,以至蘇松丁興、馬跡等處;皆賊巢也。
—— (明) 王忬《條處海防事宜仰祈速賜施行疏》
倭寇一開始是指日本的破落武士,但是我們從明朝中期的官方和民間文獻看得很清楚,海上的這些漳州海盜和引導這些漳州海盜的人也統統都是「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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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長期駐紮、繁衍,生意做得好就是良民,一旦鋌而走險,偷偷跑到海上就是「倭寇」。
他們滋生了自己的勢力,未必聽從王朝的話乖乖回到陸地上去。加上朝代更迭,這裡就成了有機可乘的地方。
清朝打下江山之後,還有很多殘餘的明朝勢力,後來他們建立了南明政權,就躲在這一串「賊巢」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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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人叫黃斌卿,他是當時盤踞舟山群島和南邊幾個島嶼的軍事梟雄。他想把所有的海盜集中在自己手裡,在島上建立一個王國。他要收稅,要編戶齊民,像那些西南的土司一樣,做一個「不侵不叛之島夷」。
鄭成功的海上帝國也是靠盤踞在這串「賊巢」上的人一起幫他建立起來的。他們在普陀山建立了一個走私基地,把江南的絲綢運到日本去,從中獲得了大量的財富。
鄭成功和他子孫的勢力在島上盤踞了很久,清朝建立統治的初期非常懼怕他們。很多海島都已經在明朝被封禁了,清朝覺得這樣還不夠,因為如果沿海的人偷偷用物資去接濟鄭成功,他就永遠消滅不了。
於是清朝實行了更嚴厲的遷界政策,把東南沿海二十里甚至更大範圍內的居民統統搬到內陸去,不讓他們跟海上的人相通,在沿海製造一個無人區。
這個政策執行了大概有一代人,等到十多年後鄭克塽投降,台灣收復的時候,才讓沿海居民慢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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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一個破碎的江山,要慢慢恢復行政秩序很複雜。雖然明朝沒有放棄這些領土,但也沒有直接控制,只是保持一種遠觀式的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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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清朝又實行了十多年的遷界,才慢慢在島上建立行政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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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建立了新的行政縣份,類似於今天的行政區劃。比如,舟山群島就建立縣治,康熙賜名「定海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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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群島這個時候來了幾個官員。前面幾位急於求成,想一下子落實戶口編定和稅收,但他們忘記了這個地方的人過去是跟那些南明政權混的,整天接受的是反清復明的思想。清朝實行了非常殘忍的血腥屠殺政策,在舟山群島的戰役里,很多女人和小孩都跳海自盡了。
怎樣讓島民服從清朝的統治?用一刀切的強硬辦法是不行的。
後面來了兩位新的官員。第二任總兵叫藍理,是福建人,他發現舟山群島這些人講話跟浙江人不大一樣,好像福建的商人居多。他就做了一件好事,幫當地福建商人建了天后宮和八閩會館。這讓他們覺得特別溫暖,也非常樂意幫朝廷繼續「招商引資」。藍理獲得了成功。
第三任知縣繆燧想了一個更絕的辦法。他在第二年的清明節,以清朝官員的身份去祭拜南明的亡靈,寫了一篇非常感人的祭文。大意是說,你們也是為國捐軀,大家各為其主,沒有錯;你們當時死得其所,但是今天我們也是替天行道,也是行大義的。那麼,大家就在一起安居樂業。
繆燧還為他們修建了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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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措施撫平了明清之際戰爭的創傷,穩定了人心,對打開海島的局面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這兩任官員用非常柔性的辦法,順應了朝代更迭期間地方秩序重建的需要以及當地人的心理,從而獲得了成功,最後在舟山群島穩固了清朝的統治。
隨着更多官員被派過來,朝廷越來越有信心對這一串過去的「土匪窩子」建立統治,越來越多的島嶼進入到王朝的統治秩序之下。比如舟山群島南面的玉環島在雍正六年也復界,建立了行政機構。
還有一些島,朝廷搖擺不定,像遠方的大衢山,一直到光緒元年才建立了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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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島嶼建立行政機構的過程|圖片來自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藏《京板天文全圖》(局部)
所以大家不要以為清朝從打下半壁江山到全壁江山是一個容易的過程。領土和疆域的問題一直都需要解決,伴隨整個王朝統治的始終。
我在這串島嶼上做了很多歷史地理學和歷史人類學的考察,想和大家講一個有意思的境遇。
我是講閩南方言的,本來以為去浙江會對當地方言一竅不通,結果在海島上邂逅了很多我的老鄉。有很多講潮汕話的人,我和他們可以毫無障礙地溝通。
我很納悶,就去查了方言地圖。果不其然,方言學家也把浙江很多島嶼標示為閩南方言的分布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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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江的閩南方言分布|圖源網絡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講閩南方言的人在浙江海島定居呢?我們首先得講一講閩南人在海上活動的習慣。
有很多魚類的捕捉要靠大規模的協同作業,野生大黃魚就是一種。這種魚比較容易受驚嚇,福建和廣東人就有一個妙招,叫做「敲罟作業」。他們一般會派出幾千艘船,在春夏之際黃魚洄游的時候到浙江海域去,幾十艘船圍成一圈,在船上齊齊地敲竹竿,發出震耳轟鳴的響聲,黃魚完全震暈了,就會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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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滅絕式的捕魚方式,到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國家就禁止了這種捕魚方法。但在當時,這是福建和廣東人在海上制勝的秘訣。
靠捕捉黃魚發家致富後,有些人就在海上飄蕩,也有些人不想再回福建和廣東,選擇在浙江海島搭棚搭寮,建造房屋。
發了家的人還會僱傭浙江當地人在海上做一點種植,島上就多了很多流動人群。而且,他們經常是在官方已經禁止海上航行、不允許海上定居的情況下占據這些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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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島上訪談的時候,我翻看了他們的族譜。一開始我以為這些族譜都是講一家一姓遷移定居的故事,一點都不出奇。但是翻了兩本、三本和更多族譜之後,我就發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像這個姓羅的說,我們老家原來在福建,有三兄弟為了避亂,來到浙江的一個地方暫避。後來海島要招徠人墾荒了,我們就響應國家號召跑來這裡報墾。
我羅氏世居閩省汀州府永寧縣,自三世祖萬球公兄弟三人避亂,移遷溫之平陽縣赤垟,迨四世祖金英公聞玉環展復之令,遂挈眷來玉開荒報墾,而居於大普竹布袋岙南山。
——玉環《小嶼羅氏房譜》光緒四年八世孫羅嘉煜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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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姓蔡的故事有點類似。幾兄弟曾經在福建和浙江的交界處居住,一聽說王朝要開墾這些海島了,就先派了一個人過來看一看,覺得不錯,就把全家人帶過來了。
公考立智公轉徙玉環十三都蘆岙之地居焉。詢其措業幾何?公曰:玉環基址自吾先考始也,但地當海水沖流,非築堤不能拓。吾先考沾體塗足,獨力支幹,爰開烏巾塘、垟西塘之地百餘畝,置此薄業,家給頗裕。
——瑞安市荊谷山《蔡氏宗譜》道光四年修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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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孫的也說,祖上三兄弟聽說浙江的海島要開墾了,也到浙江居住;現在何不進一步進居海島,發家致富呢?
維我平邑始祖榮所公,閩省泉州惠安大平莊裡人…… 緣雍正年間玉環展復,諭示招徠,太祖諱文哲公之次男諱景鳳公聞風隨往玉環地方觀境,旋至江北楚門,識其地曠人稀,即返故里向告父尊……遂攜男女老幼遷居環山江北楚門所西山之前,於雍正八年墾築田地,躬耕務業,室家順遂。
——楚門《孫氏宗譜》六世孫大明手錄前代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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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這三個族譜,還有更多的族譜都在介紹他們的移民故事。他們一直在強調一些相似的情節:第一,他們是響應國家號召來海島開墾的;第二,他們來海島之前,已經在浙江的某處生活了一代人。
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強調在浙江先住了一代人,然後再來海島呢?我就去看了清朝關於海島墾荒的官方政策。太平知縣署理玉環廳墾務張坦熊記載:
卑職上年奉飭到山,查偷墾私煎之人,內有閩省民人五十四名,當時驅逐出境,不許容留在山;內有溫、台兩府屬縣民人,俱經移關各地方官查明並無假冒,取有親鄰族保甘結,准其入籍……倘有此等閩、廣民人潛入玉環偷墾私煎,即時禁逐安插,仍招徠台、溫二府屬縣民人報墾,取具地方官並無假冒,印甘結詳送,查編入籍。
將查出隱漏之課餉歸補太平,以符原額。總之,玉環半壁本屬太平,原無彼此之別。今所有現在閩省人民六十餘口,除搬有家室住居十年以外者,准其入籍,一體編入保甲,不時嚴行稽察。
—— (清) 張坦熊《查出隱漏改證本色》
這段文獻什麼意思呢?
清朝最初派的官員去島上考察之後說,島上有很多混雜的浙江人、廣東人、福建人,浙江的海島怎麼能容得下福建人、廣東人呢?通通趕走。所以一開始是這樣嚴厲的政策,希望由浙江人來耕種浙江的土地。
但是很多浙江人的老闆是福建人和廣東人,他們實際占有土地,你不允許他們居住,他們就不入籍,知縣手上就沒有戶口,完全收不到稅。過三年一考核,考核失敗,他自己的官運大概也就結束了。
所以官員也覺得強硬政策是不行的,他們就採取了一些變通——如果你們能證明在浙江居住過十年以上,就可以開墾浙江的海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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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讓我想到了現在一些城市的房地產限購政策。買過房的人都知道,廣州規定外地人過來買房要繳五年社保,或者提供各種各樣的居住證明,表明你不是剛剛跑來用一把熱錢炒房的。這些政策又想限購又不能完全限購,不然政府和銀行都要倒霉。
浙江當年也相當於實行了限購政策,給老百姓開了一個口子。假如你可以證明有十年以上的浙江居住經歷,就可以成功入籍。
那個時候既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戶口本,更沒有行程碼,不就是只有你自己可以證明嗎?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編一個族譜,證明我的上一代已經在這邊居住了十年以上。
官方也很高興,是啊是啊,你就是這樣子的。就這樣,地方和官方達成默契,成功地解決了福建和廣東人無法在浙江海島墾種和居住的問題。
那是不是浙江人就完全讓位給了福建人和廣東人呢?也不是,浙江人自己耕種自己的海島,戶口當然沒問題,但是資本還是成問題的。
於是,浙江人可能是為了跟福建和廣東人競爭,採取了合股經營的方式。
這首長詩是我在一座廟裡找到的:
隨後有人來開墾,不約而來禁姓人。
葉施朱黃樂清祖,林鄭吳胡太平人。
八姓相逢情歡悅,如兄如弟倍相親。
事斟酌 共商量,立寫公據要周詳。
只許進山同開墾,不准退悔轉還鄉。
毋許諒想並利己,八股開山世澤長。
開成山地能播種,皆種蘿蔔與生薑。
後種蕃蒔興大發,豐衣足食歲無疆。
到雍正 二年昌,上司限落地丈量。
始立化戶千百號,新造冊籍納鈿糧。
七年續丈廣戶額,歲歲報懇自新糧。
—— (清) 鄭茂國《西門志》
幾個姓一起成立了一個開墾土地的「股份有限公司」,用契約的辦法來解決進入海島墾荒的資本問題。
這樣的故事讓我對島上人的能動性,還有官方的務實化、理性化的靈活行政策略欽佩不已。
後來,我在福建、浙江、廣東的海島,甚至馬來西亞的吉旦島,都遇到了很多我的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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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些老鄉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但我相信他們一定運用了各種各樣靈活的辦法——比如編一個族譜,立一個契約,或者寫一份分家的文書——去適應廣闊的南中國海不同國家、不同政府的法律和規定。
這些不同國家和政府也很聰明地用務實靈活的政策,來適應民間的能動化實踐。是這樣一種默契,使得人們在海島和沿海的定居成為可能。
海洋的歷史飄忽不定,定居的人群也各有辦法。如果我們從陸地的視角轉到海洋的視角,從靜止的歷史轉到流動的歷史,從高高在上的中央王朝國家法律的視角,回到民間生存策略以及地方政府務實化的行政辦法去看,我們可以看到人類生活的多樣性——正是他們創造了海洋社會的歷史,也很可能塑造了大地的歷史。
謝謝大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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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圖片來自https://baike.sogou.com/v63130670.htm
[16]圖片來自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6397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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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瑞安《蔡氏宗譜》卷一《記·玉環聖族公暨叔日曜合記(道光四年)》,台州玉環清港鎮上湫蔡氏藏1994年本.
[19]楚門《孫氏宗譜》卷首《譜序·六世孫大明手錄前代傳記(道光年間)》,台州玉環楚門鎮葉氏藏民國三十年本.
[20](清)鄭茂國:《西門志》4~5頁,樂清市雁盪鎮岙里村藏2004年電腦打字本.
[21](清)張坦熊編:《特開玉環志》卷三《查出隱漏改證本色》,見《玉環古志》整理委員會編:《玉環古志》,73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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