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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兩篇分別為散文集《清潔的精神》(1993年)、《你的微笑》(2010年)編後記。第二篇距今又是十一年過去了,人對世界的感覺恍若隔世。「編後」常是落筆之際的即時念頭,讀者能否從中讀出作者從未背逆的緣起?
2021年12月

《又是歲末》

1.歲末的總結:《清潔的精神》後記


心平氣和地回憶一下。居然從事寫作已有十五年了。初作的1978年宛似昨天;那一年真是初生之犢,童言無忌。然後由長長的目錄,串聯着自己的腳步和心事;更被一種馬不停蹄、書被催成的忙碌心境裹挾,幾乎沒有喘息,也忘記了時間。已是9月。這1993年已經殘存不多,今年就是這樣了。儘管沒有什麼跡象明年即第十六個年頭會給我帶來特殊的機運;我仍該總結。
這是我獲得的一個長長的歲末。
十五年後還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是必須面對它。趁它開始之前,我盼自己神清氣爽,心中有一點自己的章法。
這部散文集為我重視,有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它比其他作品更貼近一種思想的總結。其實一切人,而並非舞文弄墨的作家——都應當試一試每過若干年後就用寫的辦法總結一下自己的思想。當然不包括嘲笑思想的腐爛的人;他們的腦袋已經變成蒼蠅頭了。
寫一寫可以獲得寧靜,獲得清新的梳理,獲得一種哪怕是暫時的乾淨的體會。寫起來會如同被水沖刷,隨波逐流中也許得不到章法條理,但一定能得到沐浴一般的冥思和休息,以及精神飽滿的結果。
然後再去開始下一年的日子。

奢侈地總是獲得結集出書的機會,多少使我感到不安。在我至今印出的約二十本書中,只有散文集《綠風土》、《荒蕪英雄路》和這本《清潔的精神》;加上《心Ling史》與詩體的《神示的詩篇》,還能令我自己喜愛。小說除了個別的篇目以外,都寫得沒有什麼像樣的價值。
由於這一點點內省,我在今年拼命摒除了一窩蜂般的出版機會,堅持把這本《清潔的精神》編成了一本新書。
這本散文集不是把幾年來陸續發表的文章結集,而是專門寫一本散文隨筆,也是沒有過的體驗——但是遺憾的是我仍然沒有使集子形成一種布局和呼應。是形勢,是我在西方國家深深感到的中國所面臨的危險形勢;以及我在北京感到的中國文化的可怕墮落這種形勢,使我無法掙脫近乎暴怒的一種激動。本來自《心Ling史》完成以後,我已經考慮不再執筆並結束自己的文學創作——但是我無法做到旁觀。
這一次的選擇使我感到危險。已經不再是初生之犢,而且沒有足夠長的較量期。我早與知識分子的營壘分離,失盡了階層的與思潮的支持。本來藝術性是一個非常具備可能性的碉堡,但是曖昧也許在今天不再是規避而是自私。今天我輕輕寫着,北京的空氣浮躁而猖狂。人聲鼎沸物慾橫流中的我的文字,不僅是不合時宜的更是危險的。其實我在每一步都猶豫過,其實我在所有的岔口都能轉到藝術或學術上去。回到知識和技能的通路,對於我來說比別人更多一些。只是我有我的天性和血質;我服從的,永遠只有一個神秘的命令。
今天這樣總結着,沉默的我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感傷還是在喜悅。時間帶着著名的北京之秋巡迴,十五年來的往事漶漫不清。這麼多年的流逝可能已經快要耗盡了我的一條命,但是這麼多年絲毫也沒有改變我的年輕的激烈。

巡迴之冬

這本散文集只是我的橫掄豎砍,沒有開仗也沒有休戰,只不過戟從肩上取下,鋒刃對準了內外的體制。說透了只有一句話:
我雖然屢屢以反叛中國式的文化為榮;但在列強及它們的幫凶要不義地消滅中國時,我獨自為中國應戰。
管它別人,我行我素,我為一派媚洋媚俗的後庭花合唱中出現了我的破壞,感到自由和正義的快樂。
邊疆、民族、古典,中國不僅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中國更是一種哺育的母親。中學時讀過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他塑造的清貧的母親形象,是永恆的。我在這個時節里的事情,只是用我得天獨厚的專門知識,用我被襄助的旅途體驗,證明世界和每一個人都應當對中國做到有情有義。

方志敏《可愛的中國》手稿(引自網絡)

——無疑他們一定是覺得我瘋了。而我也覺得他們已經墮落得與漢奸差不多。究竟是我的時代判斷與思維感覺出了毛病,還是他們扮演着一群出賣者的卑鄙角色,我想今後的日子會做出結論。

寫着這部書的時候,舊作《黑駿馬》正要改編為電影。十年前我對改編的態度是拒絕的,那時的態度來源於自己對《黑駿馬》的私愛。而現在,十來年後的今天,我對那篇作品不那麼重視了。
那篇小說的情節語句不是關鍵。我今天不再敝帚自珍的原因在於:《黑駿馬》引發的思考,並沒有指向那一方土地的嚴峻生活。什麼人性母性,什麼進步守舊,什麼哲學文學。我只是懷着過分單純的善意決定了寫它,我又使用了過分軟嫩的語言寫出了它——它與永遠在我眼前栩栩如生的蒙古真實之間,存在着一種巨大的不同。
這種因善意造成的嚴重失真,比比見於我對蒙古及天山遊牧世界的描寫之中,包括散文,比如《北馬神傷》、《杭蓋懷李陵》等篇,甚至存在於本集中被我再次收錄的《荒蕪英雄路》之中。
而真實會觸犯禁忌。我一直認為以犯禁為取勝手段、為自由標榜的人,是不潔的。過分的寫真會侵犯人心;過分的善意會導致失真——其實這是一個文學的,非常基本的矛盾。

張承志油畫:無言

我猜散文也許能使這矛盾多少獲得溶解。散文形式,也許要高出小說很多,就思想的傳達而言。
散文是無形式的文學,我終於明白了。


如今回憶起來覺得驚心動魄。哪怕是今天我也仍然只能隱喻地講。那是一次深刻的選擇,我的選擇和被挑選,那次行動使我終於獲得了所謂的生命之作和畢生之作。《心Ling史》不是小說但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文學力量的掩護,它也不是歷史學但比一切考據更紮實。比起《熱什哈爾》等純粹宗教著作來,它保留了世俗的、廣義的、個人的權利。其實我也無法對它實行分類——也許它的著作性質就如同它的書名,它只是我本人以及千百萬信仰的中國人的心情。
永遠地將給我以感動的,是它的立場。我至今在我自己的行為面前驚異,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感謝讓我不能容忍的學術界和文學界,沒有它們的逼迫和我對它們的厭惡,我不可能發現如下的真理——正確的方式存在於被描寫的人們的方式之中。

打柴的海秤

這一立場像一支暗夜中的火炬,它不僅照亮了溫暖了我,更使我在自己思想的迷惘體驗中,一次次地獲得了支撐。
因此,不信仰因而懷疑的人們其實是沒有能力假裝評論《心Ling史》的;這冊書里活着的不是我,而是無數與他們採取完全不同的生存原則的人。他們既沒有必要因我敘述中的戲劇性而廉價地感動,也沒有必要因為聽說了信仰世界的世俗因素而得意。人遵循着艱難的處境生存,人的社會中存在着利益、矛盾和分歧。根本的區別在於那些人信仰。這是無可置疑的生存的高級形式。

只和樸素的黃土高原上的民眾在一起,和他們在一起占據着我們的水平,這一點使我心醉。人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動人的事業了:讓尊嚴和高貴,讓學術和文學屬於襤褸的底層,讓知識的命運與人民的命運牢牢地在一起。


於是,人有一種不願再回到低級形式的心情。
短暫地瞬間地達到過詩、深沉地宿命地達到過心靈的歷史——這使我覺得小說索然無味。
生活本身比文學生動得多,但我的生存又只能依存於文學——那麼剩下的路只有隨筆散文,好像沒有別的什麼了。
近兩年我連續編了兩本散文集,上海知識出版社出版《荒蕪英雄路》之後,我集中精力寫了這本《清潔的精神》。我盼望這是一種新方式的開始,盼望自己逐漸能糾正缺點、逐漸習慣寫出平易生動的文章,並讓它們負載新鮮的思想。
幾年前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綠風土》,是以約十年之久的文章積累編成的,它不同於這一本,那些文章中的寧靜和潛心,字句間的推敲和光彩,也許少了。我要引為自警,在下一個時期里,我要努力為自己製造出寫作的心境。我想不會太難;使自尊心不安的、多事而混雜的海外逆旅就要結束了,我認為故國雖然一片危機,但只有在這裡才可能有優美的中文誕生。
好像大家都在等待,都在等着這個歲末的結束。
不應該過多地對別人指責,重要的是自己的狀況。如此書標題的潔,要緊的是自己在精神上保留了多少潔的因素,以及自己是否準備追求潔的道路。
除了《心Ling史》之外,我從沒有請人為自己的書寫序,大多都是自己寫一篇後記。今天瀏覽一下,以前的後記里有不少讓自己臉紅的廢話、酸話和大話。
這樣想着,心裡真感激我的那一小批讀者,他們容忍和諒解了我,使我一直沒有失去想象中的支持。
作者不能與讀者見面。但我該真心真意地向我的讀者說聲謝謝。
我也對未來的我的文章懷着興趣
——中國文化迎來的危機,以及知識分子們在商業化潮流中可能的選擇,會使我的思想依然激烈。但是,我要警惕偏激。
——對於中文的一種感激和守衛的意識,會使我今後更加注重文學語言。但是,我要防止矯飾和過分。
——未來的我的處境和內心矛盾,很可能會使我經常地懷着不平和憤慨。但是,我一定要努力達到沉靜。

冬季大山裡的河
十五年前,我曾用一個拙劣的比喻形容自己:
一個牧羊兒童,扔出了鞭子,打開了文學的門。今天此刻,我還是沒有多大自信,十五年只給了我一條道路,並沒有給我蓄積什麼特別的能力。

草原上的小路

終旅之後還不得不上路行走,這件事非常令人厭煩。不過我總不能胡說文學是討厭的,總不能否認文學的吸引力。何況那些離鄉的農民都緊攥着手裡的鋤把子。
我和他們差不多,為生存下去也必須握緊手中的鋼筆。他們並沒有因為活得艱難就丟棄了信仰;那我也能,我要守住一種——清潔的精神。
1993年歲末寫成
2021年歲末刪節再用


2《你的微笑》編後記

這本書輯入了自2007年出版《聾子的耳朵》以後的所有未曾結集的新散文,但中間還插着寫了一本《敬重與惜別——致日本》(2008)。憶舊、抒發、學術、思緒,都在其中。毋須表白,讀者自會知道:在我的作品中,增加的只是篇什、技法、領域和知識;書背後的我,並無一絲本質的改變。

張承志油畫:東鄉

不知為什麼,到了當職業作家已屈指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卻感到:並不像過去的少年說愁,我正當真地在把這本書——當作自己的最後一本來編輯。
為什麼呢?我也說不清楚。四外瀰漫着異樣的空氣,心裡衝突着激烈的火光。箭頭磨銳,弓能拉滿,栽下的小樹已漸漸長大,出獵的馬隊已開始合圍——手中的筆卻踟躕尋覓,仿佛在迂迴隱忍地游擊,又好像正一心一意地嬉戲。但也許這就是「在中國活着」的含義?如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它打磨掉舊有的毛病,指示了限制中的創造,它撥轉着文章的形式,賜予了人原先不敢想象的能力。

當生命抵達了這樣一個時刻,感覺如水火的交鋒。有時我追憶先賢的艱辛,深知自己已經太過幸運。我感激造化中存在的一切,包括遠近的敵手。我已經懂得了知識含量和藝術形式究竟意味着什麼,懂得了微笑才更是戰士的神情。我無比珍惜居然能把胸臆編輯成冊、能把心事恣意訴說的機會。

在中國活着

這樣,這本書也就不僅是作家流水生涯中的一環,而似乎與自己有了特殊的關係。站在青藏高原的大地上,左翼是魂牽夢縈的天山南北,右手是相交半世的黃土高原,我審視着自己的軌跡,遙遙地懷念着它們。數不盡的朋友熱烈地援助着我,我只覺興奮、有力、快樂和責任沉重。比如這一次,責編小X和美編小X與我一起,我們不是在工作,而更像是檢驗着世紀末的友誼的存在,體會着戰鬥的時間、對於生活的意義。

又一次與「他們」在一起

也許還該把這篇獻辭寫得更長,比如追及自己的父母家人、摯友和更多的人。但是前文說過我已經不再尋章說愁,何況我還會努力繼續遠足四海、探求新知,一直寫作到最後。

謹為此書編成的後記。

2010年7月21日於西寧

2021年歲末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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