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來自《耳食錄》之《秦少府》。

山西蒲州人秦少府，在江蘇常州當官，兒子叫秦秀，年輕輕文章寫得不錯，其母病逝之後，隨父到常州赴任，在當地以文會友，結識了一位姓殷的書生。

殷生本來有一個集美貌與才華於一身的妻子，可惜結婚不久就因病去世，葬在城外，殷生悲痛莫名，一直祈禱妻子能在夢中跟他相見，三年過去，卻一次都沒夢到。秦秀知道他用情深，不斷勸慰朋友，但收效甚微。

沒多久，秦少府也在常州任上去世。因為平時為官比較清廉，死後沒留下什麼錢，秦秀沒足夠路費將父親送回老家安葬，只好把靈柩寄放在廟裡，將家人託付給好友殷生照顧，自己前往蘇州，向那些在那裡當官的親友求助。

蘇州的親戚主要有兩家，一是秦秀的舅舅，姓張，在長洲當縣令，他有一女兒叫張小蕙，天生麗質，但不幸十七歲就夭折了，靈柩也暫時停放在蘇州。另一位是秦秀的堂姑父，姓黃，在蘇州當一武官，兒子叫黃綸，跟秦秀同齡，兩人是髮小，這時也二十了，性情豪放不羈，一見秦秀，非常高興，說蘇州是個好地方，你就多住一段時間吧。

秦秀畢竟是文人，對蘇杭嚮往已久，盛情難卻，便住了下來。兩家親戚對他都不錯，他也就在兩家之間隨興居住。黃綸家境富裕，喜歡逛煙花之地，秦秀經常被他帶去「見識見識」，得趣之後，一發不可收，兩人就成了青樓常客。

黃武官和張縣令得知，分別都把這兩個後生訓斥一番。但這種事一旦上了癮，很難戒掉，兩人都把長輩的話當耳邊風，該玩玩，該樂樂。

一天傍晚，兩人逛到一條窄巷子裡，忽見幾位美女正倚門攬客，都是之前沒見過的，忍不住想嘗鮮，就主動走進去。只見裡面金碧輝煌，其奢華處，天上人間所無，鶯鶯燕燕，也風情萬種。坐下來，被招待了幾杯酒之後，一人挑了一個顏值高的，分別被送進兩間相鄰的房間(此處黑屏)。

子夜時分，秦秀準備梅開二度，忽聽隔壁房黃綸大喊：「秦秀，我被坑了，他們竟然偷天換換換日！」秦秀打了個激靈，借着院子裡殘燈一看，伏在自己身下的，也是一個醜女，根本就不是之前挑的那個！

正想回應黃綸，那醜女趕緊捂住他的嘴說：「官人千萬別出聲，否則會大禍臨頭的！」

秦秀被嚇到，不敢再吭聲，聽隔壁也沒動靜了，估計黃綸也已被警告，就悄聲問那醜女，大禍臨頭幾個意思，醜女說：「我看官人年輕有為，將來必定升官發財，所以才忠告您。這裡的老闆有五六個，都窮凶極惡，兩道通吃，多年以來，他們一直用美女釣魚，等你們酒後上床時，就換成我們這樣的醜女。那些發現被騙後大聲嚷嚷的，都死無葬身之地。剛才幸虧他們沒聽到，不然你們也會死得很慘的。等會兒你們離開時，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讓他們不起疑，才能安全離開。我告訴你，明晚他們都被人請到外面喝大酒，你們再來，就可以玩到真正的美女。」

秦秀謝過她，悄悄把黃綸叫出來，將情況向他說了，黃綸說我知道，剛剛我那位也跟我說了。

正說着話，忽見五六個人從前面房裡出來，身高都超乎常人，相貌更是一個比一個猙獰，成半圓形圍住秦秀和黃綸，惡狠狠地問：「為什麼不過夜？」黃綸趕緊說，怕被家裡妻子發覺，不敢過夜。說着，又拿出幾錠銀子給他們。那幾人臉色才溫和一點，說：「你們剛剛把過夜費都給了，夠了，我們是那種隨便加價坑人的人嗎？」

秦秀扯扯黃綸衣袖，讓他把錢收起來，在那幾個人的包圍下往外走，這才發現，每一道門都從裡面鎖上，他們掏出鑰匙開了鎖，才能出去。

出了巷子，走到安全的地方，兩人才停下來喘口氣。黃綸說，我們前面見的那幾個實在太美了，得不到不甘心啊，我們還得再來，順便探探虛實，如果真是在謀財害命，我會讓我爹端掉他們的。秦秀也同意了。

那天傍晚，兩人又走進那條窄巷子，還是那幾個美女在門口迎客。黃綸問，老闆呢？回說出去喝酒了，兩人很高興，昨晚的醜女果然沒騙他們，於是又各挑了一個最美的，緊拉着手，帶往包房裡。

這邊，秦秀正準備上床，被他帶進來的美女突然開口說：「秦公子可認識常州一個叫殷某某的書生，我是她的妻子。」秦秀大吃一驚，說殷生是我朋友啊，他妻子死了幾年了，你扯什麼呢。美女說客官別怕，我是鬼，我們這裡的姐妹全都是鬼，死後魂無所依，被惡鬼劫持到這裡來，求報案求搭救。說完捂着臉，哭得那叫一個悽慘。

短時間的恐懼，很快被好奇心蓋過，秦秀問，鬼也能做愛做的事嗎？殷妻說，比人還厲害。「美醜也挑嗎？」「當然，鬼的喜惡跟人一樣，只是技術層面跟人不一樣。」「哪方面不一樣？」殷妻說：

「鬼純陰而無陽，不能行人道。恆使丑者媚人，取精而食之，然後選色而御之。其具倍於人，而妾輩之辱且虐，亦甚於有生之日。」

真是漲姿勢了。以前只知道有色鬼，人鬼通吃，哪曾想到它們也有技術瓶頸，就是「純陰而無陽」，所以「不能行人道」，但色心不改，只能用女鬼去勾引男人，然後「取精而食之」，才有能力「選色而御之」。

看到吧，這就叫科學。因為精子在人體內能存活72小時，在女鬼身體裡面存活時間就更長了，純陰的身體，就像一個冰箱，能更好地保存二手精子並發揮餘熱。(法國電影《長翅膀的豬》也有類似情節，可供參考。)

扯遠了，讓我們回到床上，秦秀聽到殷妻的控訴，怒了，說嫂嫂別怕，我去找燕赤霞來，一定把他們的鬼頭砍了！

殷妻說不行，這樣無濟於事，我們要走法律程序，不要以暴制暴。秦公子要幫的話，就去找我丈夫殷生，把事情告訴他，讓他到吳縣城隍那裡去告狀，這幫傢伙會受到法律制裁的。而且那吳縣城隍不是別人，正是公子您的父親，他在世時為官清廉，死後被天帝敕封為吳縣城隍。

秦秀悲喜交加，正想再說什麼，又傳來黃綸的敲門聲：「秦秀快開門，又出事了！」秦秀開了門，黃綸帶着那個女的進來，抓住秦秀的手說，你猜她是誰？竟然是你舅舅張縣令的女兒張小蕙！

真是意外又驚喜，一波接一波，張小蕙見到秦秀，掩面而哭，秦秀有點尷尬，沒想到一別多年，竟然在這裡再見。指指殷妻說，實在是太巧了，這位，是我朋友殷生的妻子。

四人相對，只有淚千行。秦秀和黃綸對看一眼，內心都暗自慶幸，雖然跟她們在這裡相見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好在不該發生的事還沒發生，不然秦秀就變禽獸了。

因為惡鬼不在，院裡眾女都來訴苦，她們生前都是良家女子，死後被惡鬼擄掠至此，被逼害人取精再供其淫樂。張小蕙說，表哥你們趕緊離開，他們回來就麻煩了，記得讓我父母去向城隍告狀，早點救我們脫離苦海。殷妻也對秦秀說，千萬記得告訴我丈夫，「陰律非親昵不得控私事」，必須是他親自去城隍告狀才行，你別跟着說什麼，否則會被他們反咬一口的。

秦黃二人告別離去，等到天亮，又大着膽子回到老地方，哪有什麼富麗堂皇的院子，只見荒墳累累，雜草成堆，更加堅信夜間之事。

回到舅舅張縣令家，秦秀將此事一說，張縣令說你是不是病了燒糊塗了？這時黃綸也跟到張家，證實此事，張縣令夫婦這才哀痛不已。秦秀又派人急信到常州，請殷生趕緊到蘇州來，將此奇遇告訴了他，殷生伏地大哭，說難怪三年了，一次都沒有夢見她。張縣令說救人要緊，我們趕緊到城隍廟報案去。

於是，張縣令夫婦、殷生還有秦秀、黃綸都趕往吳縣(今蘇州吳中區)城隍廟，殷生將案情經過寫成狀紙，他和張縣令夫婦都簽了名，然後在城隍爺香案前燒了，一起暫住在城隍廟廂房裡等着。

當天夜裡，果然就聽到城隍爺升堂審案，鐐銬拖地聲、衙役吆喝聲、胥吏點名聲、嫌犯報到聲等。點名完畢，又聽到城隍問道：「你們逼良為娼，欺壓孤鬼，到底誰是首惡？」秦秀一聽，果然是他父親秦少府的聲音，忍不住就哭了。

這時眾惡鬼互相指控，鬼咬鬼亂成一團。城隍爺又說：「受害人請提供證詞。」便聽得殷妻和張小蕙抽泣着訴說她們被擄掠、被輪姦的慘狀，並指證誰是首惡。城隍爺長嘆一聲，驚堂木一拍說，你們這些惡鬼，現在還有何話說？眾鬼依然紛紛申辯，於是又傳來拷打聲、慘叫聲，還有其他受害女鬼感謝青天大老爺聲，最後是定罪聲、退堂聲、押鬼犯入獄聲……過了很長時間，所有聲音都漸漸消失，城隍廟裡，又萬籟俱寂。

這時候秦秀才敢出來，到堂上喊父親，張縣令夫婦也上堂呼喚女兒，殷生喊妻子，哭成一片。最終，喊到喉嚨嘶啞了，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後面的彩蛋，就是殷生終於夢到妻子，張縣令夫婦也夢到女兒，都說惡鬼已伏法，她們在陰間終於能做歲月靜好鬼，安心等待搖號轉世；同時也請轉達對秦秀和黃綸的感謝，來世有機會再報答。最後，張、黃兩家都給了秦秀一筆錢，讓他回常州把父親的靈柩運到蘇州安葬，畢竟他已在吳縣當城隍了，哪裡能伸張正義，哪裡就是故鄉。

這故事，很容易讓人想起著名的《聶小倩》。同樣都是弱質女鬼被惡魔控制，成為它作惡的工具，最後不堪凌辱，想辦法自救，逃出生天。

不同的是，《聶小倩》中「姥姥」目的是吸血，《秦少府》中的惡鬼是為了吸精，而最近人間某地發生的類似案子，作惡者既吸金，又取卵，並以此控制當權者為其提供保護，招來更多金主。真是陰陽之間無新事，人之惡，比鬼更甚。也許，這也是案發地被稱為魔都的原因。

更大的不同，還在於《聶小倩》中斬妖除魔、主持正義的是仙俠燕赤霞(這也是我在前面讓燕赤霞亂入的原因)，走的是武俠小說快意恩仇套路，而《秦少府》中的受害者卻強調要走法律程序，否則殺再多也無濟於事。這說明她們早就懂得了，法律是維護社會公正的最後一道防線。

兩相對比，境界立馬就不一樣了。

只是，「非親昵不得控私事」這條陰間法律，也太不人性化——哦不，太不鬼性化了，簡直就是在堵塞「見義勇為」之路。這也就能理解了，沒有燕赤霞，聶小倩就無法逃脫「姥姥」的控制，因為，寧采臣去告城隍的話，也是無效的。

這也正是惡鬼們能長期作惡的原因。原文中，殷妻在讓秦秀去找她丈夫時說的「君慎勿置詞，授狡童以返噬之隙也」，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估計之前也有嫖客出於公義想去報案，結果都因為不是受害者親人而被反控「防礙司法公正」。而且，假如受害者張小蕙、殷妻跟城隍爺沒有這一層親故關係，惡鬼能這麼快受到懲治嗎？

不信你看，魔都里也有一座全國最出名的城隍廟，但誰都知道，那只是一個景點，濃眉大眼的城隍爺只是一個擺設，你給它香火錢，那是多多益善，指望它主持正義？醒醒吧。

非人的世界裡，也許只有私力復仇才是維護公正的最後一道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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