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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平生最恨什麼?
僭越。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句擲地有聲的話,就是他對僭越的態度。
語見《論語·八佾yì第三》: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孔子怒懟季氏說:「居然在他家裡搞八列的大型歌舞,這要是能忍,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按周禮,樂舞以八人為一列,稱為一佾。又因為舞者都會手持一竿,上面插着雉羽(野雞毛),所以也稱為「羽舞」。《左傳·隱公五年》載:
九月,考仲子之宮,將萬焉。公問羽數於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
魯隱公五年(前718)九月,為魯國先君魯惠公的夫人仲子的廟舉行落成祭典,將表演「萬舞」【傳送門】。隱公問大夫眾仲,先君夫人的萬舞,多少人表演(羽數)比較合適?眾仲說:「天子用八佾,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
按等級,天子的樂舞可用八列,諸侯六列,依次遞減,這是周禮嚴格的規定。
作為國君,魯隱公不懂周禮嗎?
不是,而是之前魯國的祭祀大典,一直都用天子之禮:八佾。因為魯國的開國之君就是著名的周公旦(孔子的偶像),他是周武王的弟弟,封國在魯,周武王死後,周公忠心扶助年幼的周成王,親自指揮平叛,為穩定周王室立下大功,所以周公死後,周成王特批魯國在祭祀時可用天子之禮。
從周公到魯隱公,差不多三百年過去,魯國傳了十四代國君,一直都用八佾。這一次要祭祀的只是國君的夫人,是否還用天子之禮,魯隱公拿捏不好,才問大夫眾仲。眾仲給出一個比較「合禮」的建議:六佾。魯隱公覺得妥,「於是初獻六羽,始用六佾也」,這是魯國用六佾的開始。
了解了這個背景,我們就很好理解孔子為什麼出離憤怒了。
被孔子怒懟的季氏即季孫氏,也是魯國公族,但身份是卿大夫,連諸侯都不算,按禮制,只能享受「四佾」的待遇,可他卻故意用八佾,那是天子才能享用的。這就像,你一個本來只配「比較健康」的,卻宣稱自己「萬壽無疆」,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那麼,是季孫氏不懂禮?
當然更不是。
熟悉歷史的都知道,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時代特徵就是「禮崩樂壞」。周王室式微,天子的存在就像一塊神主牌,需要的時候請出來拜拜,不需要的時候就跟你拜拜。而禮樂的崩壞就像鏈式反應,各諸侯國內部,也不斷發生卿大夫篡君奪權事件,季孫氏,就是魯國掌握實權的三家大夫之一,完全凌駕於當時的國君魯昭公之上。
所以季氏用八佾,不是不懂,而是故意的——我就用八佾,瞅你咋的。
事實上,季氏等三家大夫的僭越,不僅表現在樂舞規模上,《論語》的同一篇裡面,還有兩條同類語錄: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先說第一句。《雍》,是《詩經·周頌》裡面的一首,也是周天子舉行祭祀大典的最後一個儀式——撤去祭品禮器時演奏的樂歌,同樣也是天子才能用的。而以季氏為首的三家大夫,在舉行家祭時,也以《雍》來作結束曲,孔子又出離憤怒了,說:「《雍》里有歌詞是這樣的:『諸侯都來助祭,天子端正肅穆。』這是他們卿大夫能唱的嗎?」
第二句,「季氏旅於泰山」,並不是去泰山旅遊,而是去祭山,這同樣也是天子或諸侯才有資格幹的事。孔子得知此事,就問他學生冉有(時任季氏家臣)說,你阻止不了他嗎?冉有說我的話不好使啊,孔子便說:「唉,難道泰山神還不如林放懂禮嗎?」
這裡又提到一個人:林放,魯國的一位士大夫,曾經虛心地向孔子「問禮之本」,得到孔子的點讚,說他真是個知書識禮之人。
這一次,對季氏的僭越,孔子沒有直接批評,而是說,泰山神作為神明,肯定懂禮,知道季氏祭山是不合禮的,所以也肯定不會接受他的祭禮。言下之意,季氏祭了也是白祭。
《論語》中類似的語錄還有,但這三條,集中在《八佾》篇的開篇,像集束炸彈,對季氏展開猛烈炮轟。不難看出,孔子對僭越真是恨到牙痒痒,他一輩子的努力,顛沛流離,累累如喪家之犬,可以說都是為了「復禮」,實現他的等級正義(仿「程序正義」而言)。
問題是,孔子要實現這個人生理想,需要什麼?
權力。
作為沒落貴族的後代,孔子從小就懂得這個道理。
《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俎zǔ豆不是豆,而是祭祀時用的禮器,《史記正義》解釋,「俎豆以木為之,受四升,高尺二寸」,木製,容量四升,高一尺二寸。孔子小時候玩過家家,經常陳列俎豆,演習禮儀動作。
《史記正義》還說了,俎豆的裝飾,也是按級別嚴格區分的,「大夫以上赤雲氣,諸侯加象飾足,天子玉飾也」。所以,很多人都拿《史記》里這句話作為孔子從小就學禮、懂禮的證明,這麼說也沒錯,但這裡面,難道就沒有對權力的渴望嗎?
所以,說孔子終其一生都在追求權力,庶幾無差。
為了掌權以便實現「復禮」,孔子甚至可以放棄原則。
比如他曾經詛咒過:「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陪臣,就是卿大夫的家臣。魯國的禮崩樂壞,不但體現在卿大夫凌駕於國君之上,到後來,連卿大夫的家臣也有樣學樣,反叛主子,成為政權的實際掌握者。孔子就認為,陪臣執國命,能堅持三代不玩完的,幾乎沒有。
但是,當季氏的家臣公山弗擾叛亂,並派人來召孔子時,孔子的態度卻讓人大跌眼鏡: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
公山弗擾也作公山不狃,跟孔子的死對頭陽虎一樣,都是季氏的家臣,也即孔子所說的「陪臣」,他以費邑為據點,跟陽虎聯手作亂,扣押了季桓子,並派人來召孔子,孔子說,我去。
「我去」不是「我了個去」,而是「我要去」。
要知道,這可是比僭越更嚴重的叛亂事件,可孔子這次不但沒有「是可忍孰不可忍」,反而想應召。這時候,孔門弟子中的耿直Boy子路忍不住了,Diss老師說:「不至於吧,咱再沒地兒可去,也不能去投靠亂臣賊子啊!」
被學生這麼說,孔子臉上肯定是掛不住的,趕緊為自己找了個理由:「願意來請我的人,難道沒什麼想法嗎?如果他真能用我,我就能幫他打造一個東方的周朝!」
按《孔子世家》的說法,孔子之所以想去,是因為「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就是空有一肚子治國方略,卻無用武之地,就像靈活就業太久,有人給一個offer就心痒痒了。
當然,他最後還是沒去,這估計跟子路的勸阻有關,也可能真的覺得,如果去了,那無異於自己打自己的臉,會很疼的。
但從此事可以看出,孔子的底線也是可以上下浮動好幾個百分點的。當僭越事件跟自己無關時,他會義正辭嚴地怒斥,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僭越甚至叛亂者願意分權給他時,他也就心動了,沒啥不能忍的了。
當然你也可以說,聖人的心思,不是我們凡夫俗子能猜度的。孔子下調自己的底線,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權欲,而是為天下蒼生,為了他心心念念的禮樂秩序、等級正義。
得,相信孔子也聽過這樣的話:
如果你覺得魯國不好,你就去建設它;如果你覺得季氏僭越不好,你就去給他當家臣改變他;如果你覺得公山不擾叛亂不好,你就去加入他,讓他改邪歸正,而不是一味的謾罵、抱怨、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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