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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呦呦鹿鳴
在江蘇省第五次通報（2月23日）中，豐縣「楊某俠」患有「精神分裂症」。
之前我也寫過一個發現：在蘇魯豫皖交界的這個片區，存在一個活躍的人販子網絡，那些「精神病女人」也有相對穩定的「市場價格」。
那麼，這些被買賣（本文正文不使用拐賣一詞，敬請諸君知悉）的精神病人，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得的病？以及，她們得的是什麼病？剛好，我手邊有一個真實案例，值得探究：
2月11日，我寫了《里程碑 | 「這個世界不要俺了」？無數陌生人給出了答案：不拋棄、不放棄》，讀者仇廣春先生留言：「親妹妹也是同樣遭遇，二十三年前，1999年被拐賣到山東省滕州市木石鎮儉莊村，被當事人偷梁換柱在當地派出所上了個假戶口，結婚生子，妹妹被囚禁十二年！後來妹妹擇機逃出囚禁魔窟，自己跑回家鄉，滕州相鄰的鄒城市平陽寺鎮銀張村。十二年尋找探訪，無數個不眠之夜。當時每年過年，看着桌上那個空碗，一家人心在滴血，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老父親仇登岐2009年臨終前念念不忘，睜目離世。朗朗乾坤，人間悲劇，嗚呼哀哉！」（留言中「2019年」系筆誤，應為「2009年」）此後，仇廣春先生告訴我說，山東省滕州市警方在看到這則留言之後，於次日（2月12日）派人來到了他在鄒城市的家中，由一位派出所所長帶隊，開展調查。於是，一樁舊案浮出水面。
【PS：這也是我意料之外：有關部門對呦呦鹿鳴正文反應迅速是常見的，但我沒想到對呦呦鹿鳴的留言區也這麼反應迅速，上一次一位讀者留言了一個性侵案線索，縣長當晚就率隊到了他家裡。這也是當下社會進步的一個側面：互動增加且提速。】
我細細地聽了仇廣春先生一家的故事。像所有的拐賣案一樣，案情並不複雜（我們姑且叫她仇Z）：妹妹仇Z生於1980年，因精神狀況不佳，會出現離家出走的情況，之前每次都被家人找回來，1999年，妹妹離家後，怎麼找也找不到。直到2011年，她逃了回來。原來，當時她正在家附近一個水坑邊玩，被一個開車的人帶走，到滕州市儉莊村，賣給了一個大齡男人，還生了孩子。這個人好賭，經常打她，她攢了一些錢後才逃出。男方買了她之後，給她辦了一張身份證，起了一個新名字「朱士苓」，出生日期改為1971年。「特彆氣憤的是，妹妹明明告訴了他們自己的家庭地址，他們甚至還偷偷來我們這看過，但就是不告訴我們，看着我們一家一直到處找。其實，滕州市和鄒城市只隔着一條河，挨着，從儉莊村走回家，三四天就可以到了。」
從地圖看，仇Z案的發生地與楊某俠案發生的豐縣、魚台縣也是近鄰，就隔着一個微山湖。
滕州是縣級市，由棗莊市代管。妹妹回家後，仇廣春在山東棗莊市市政府網站上向市領導留言，報警反映妹妹遭遇。領導批示後，當地民警前來調查，拿走了「朱士苓」的身份證原件，「但，這之後，從2011年到現在2022年，沒有一句回音。希望這一次重新啟動調查會有結果。」
上圖為男方為仇Z辦下的假身份證「朱士苓」，下圖為她原來的身份證那麼，為什麼當時19歲的仇Z會精神狀況不佳、離家出走呢？我追問說。仇廣春介紹說：妹妹本來是完全正常的，轉折點是在五年級時——一個表哥過來，說外婆很想她，讓自己帶她去看望，家裡人就同意讓他帶走了妹妹，「第二天，徐州火車站的公安打來電話，說妹妹正在關在一個貨車車廂里，被解救了。」「這個準備賣掉她的表哥因此被判刑，但也從這時開始，妹妹出現了變化：常出現離家出走的想法。在2011年回到家後，醫生說她是抑鬱症，現在人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正常生活，也重新結婚了。」我看了她返回之後的照片，狀態確實不錯。又看了她在1999年離家出走時寫給爸媽和哥哥、弟弟的信，雖然有語句凌亂、不通順的地方，但字跡工整，而且對家人感情真摯，比如「女兒不孝，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請您老人家多原諒」「你們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做對社會上有意義的事情，不要傷害自尊心、自信心」「弟弟要做一個懂事、勤勞勇敢、助人為樂的好孩子，不要嬌生慣養，什麼事都要有一個考慮，動腦筋，刻苦鍛煉，頑強拼搏，奮發圖強，積極進取……」一個想法在我腦中浮現：她會不會屬於「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呢？會不會是一直沒有從被表哥拐賣的陰影中走出？又或者是因為在被拐賣途中遭遇了什麼驚嚇呢？手頭恰好有一本資料書《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編著，北京大學醫學出版社出版），有這一症狀的人很可能在創傷事件後開始或加重與創傷事件有關的認知和心境方面的負性改變，如具有以下情況中的兩項便可考察是否對症了：2. 對自己、他人或世界持續性放大的負性信念和預期。例如，「我很壞」「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世界是絕對危險的」「我的整個神經系統永久性地毀壞掉了」。3. 由於對創傷性事件的原因或結果持續性的認知歪曲，導致個體責備自己或他人。4. 持續性的負性情緒狀態。例如，害怕、恐懼、憤怒、內疚、羞愧。7. 持續性地體驗不到正性情緒。例如，不能體驗快樂、滿足或愛的感覺。「創傷後應激障礙」有可能導致「人格解體」或者「現實解體」。人格解體是指：持續性地或反覆地體驗到自己的精神過程或軀體脫離感，似乎自己是一個旁觀者（例如，感覺自己在夢中；感覺自我或者身體的非現實感或感覺時間過得非常慢）。現實解體是指：持續性地或反覆地體驗到環境的不真實感（例如，感覺周圍的世界是虛幻的、夢幻般的、遙遠的或扭曲的）。有沒有這樣的可能：產生離家出走想法符合「與他人脫離或疏遠的感覺」，「人格解體」被理解為「精神分裂」？
我不是專業的精神科醫生，但從診斷手冊和現實情況看，有重疊之處。諸君可以對照手冊閱讀：小花梅也有接近的時間脈絡。
在目前已知的信息中，小花梅之前是正常的，在嫁到雲南保山兩年後離婚回家時「言語出現了異常」，其中最顯著的細節是洗被子的時候將被芯一起洗了。這種注意力不集中的狀況，同樣也會出現在「創傷後應激障礙」診斷症狀中。那麼，小花梅在保山經歷了什麼？她後來的「精神分裂」與這段經歷是什麼關係？江蘇省的第五次通報說：「據董某民供述和多名村民反映，1998年6月，楊某俠剛到董家時生活基本能夠自理，能與人交流，但有時存在痴笑、目光呆滯等表現。董某民稱，楊某俠曾告訴自己她老家在雲南省福貢縣亞谷村。據董某港（楊某俠長子）反映，小時候母親有時還接送自己上下學。據董某民親屬反映，2012年楊某俠生育第三子後，精神障礙症狀逐漸加重。」這些敘述與前述「創傷後應激障礙」診斷範圍並不相斥。最詳細的病情說明是2022年2月19日南京腦科醫院司法鑑定所《關於楊某俠目前精神狀態與作證能力鑑定意見的函》：「楊某俠，1977年出生。漸起語言行為紊亂20餘年。持續性病程，社會功能嚴重受損，排除器質性精神障礙、心境障礙、精神發育遲滯等。依據《國際疾病及相關健康問題的分類》（ICD-10第10版），診斷精神分裂症。目前仍接觸差，對答不切題，自言自語，對空漫罵，內容凌亂，情感不協調，行為衝動，自知力缺乏。」
截取自江蘇省「我蘇視頻」
「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被廣泛認可的時間並不久遠。我印象中，最早引起外界關注，是因為1982年熱映電影《第一滴血》。史泰龍飾演的蘭博是最頂尖的越戰退伍特種兵，戰爭折磨着他的心靈，於是，他刻意疏遠、脫離社會，因為他服裝邋遢，不與人交流，小鎮霸王警長將他定義為流浪漢，驅逐出鎮。
請注意眼神方向，蘭博（左）逆來順受、拒絕交流的特點表現得很到位蘭博為什麼這樣？因為他除了戰友，無法信任任何人，而戰友們都死了。在最後的獨白里，他說，有一次一個越南的孩子拖着一個擦鞋的箱子，走到他們面前，問：你們擦不擦鞋，擦不擦鞋？他老是問個沒完，戰友帕尼就擦了，可是誰知道，誰知道那個箱子裡面有炸彈，把帕尼炸得血肉橫飛，「他的血濺了我一身，我擦呀，擦呀，可是怎麼也擦不乾淨。」蘭博的心理被衝垮了。這個戰爭英雄回國後，愈加迷茫：他擁有最多的戰場榮譽，但在日常社會沒有人在乎；他可以在原始森林裡吃老鼠、野豬，如魚得水，但是，在社會裡卻無法和人交流；「在這個國家，我連一個洗車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失去了內在的心理協調。蘭博的身體回到了和平的後方，但大腦還留在戰場之中。上校提醒他「蘭博，戰爭結束了！」他立即歇斯底里：「不！戰爭沒有結束！沒有，你不能結束它！不是我要打的，是你們要我打的……」這樣的對話是不是可以用在那些同樣猛然遭遇重大創傷的被買賣婦女身上？與此同時，腦科醫院對楊某俠的診斷語言，每一句都可以用在蘭博身上：「接觸差，對答不切題，自言自語，對空漫罵，內容凌亂，情感不協調，行為衝動，自知力缺乏。」
善良、敬業、愛國的蘭博穿着自製的爛袋衣，扛着野豬腿，一言不發，躲進無人礦道里，在很多人眼裡，他是個瘋子。
我有一個擔憂：精神病學還不發達，這麼多年來，那些被買賣的精神病婦女，會不會存在診斷上的偏差？今天鋪陳細節寫這麼多，是想做一個提醒：以PTSD為代表的精神病症，並不來自於先天基因，而是來自於社會創傷性事件。這種病症並不可怕，它有兩點值得重視：第一，真正的藥方在社會裡；第二，當事人可以發聲，而且應當鼓勵當事人發聲——發聲本身就是療愈方法，比如蘭博最後的獨白。第一、「楊某俠」已經得到了正確、專業的診斷，以至於我今天的擔憂全部是多餘。
第二、滕州警方對仇Z一案重啟調查後能深挖到底（買家是否有罪？誰給她辦的假身份證？）
仇Z案是目前已知的、第一個因為「鐵鏈女」被關注而重新啟動調查的案件。辦好這個案件，很有意義，它將證明：大家正月以來的持續關注，已經起到積極、直接的效果；它將證明，一些傷口正為人們的善意和行動所彌合。（我儘量跟蹤此事。）《樹立了一個目標，心情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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