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1月史無前例的騷亂後，哈薩克斯坦做出了一個令很多人意想不到的選擇：宣布啟動政治改革。3月16日，哈薩克斯坦現任總統托卡耶夫（Kassym-Jomart Tokayev ）在兩院聯席會議中發表2022年國情咨文，提出一系列政治改革倡議，宣布「從超級總統制向擁有強大議會的總統制共和國過渡」，並承諾建設一個「新哈薩克斯坦」。改革內容包括：限制總統權力，加強議會作用，扶持政黨多元化，加強司法獨立和權力制衡等等。其核心宗旨，是通過限制總統的權力以過渡到均衡、合理的現代民主體制。
◎2019年就職的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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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一舉動，評論各異。有人說托卡耶夫在「背刺」俄羅斯；有人質疑改革的真誠性，擔心雷聲大雨點小；不過，更多網友則表示祝福和期待。無論如何，箭已搭在弦上。看起來，哈薩克斯坦的命運將繫於改革一途。在這次演講的開頭，托卡耶夫說：
在暴風雨的前夜，哈薩克斯坦人選擇了自己的應對之道。
人們往往會覺得，擁有權力者的不變傾向，是鞏固和擴張自己的權力，而不是對手中的權力進行限制。就像哈薩克斯坦的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Нурсултан Абишевич Назарбаев），掌權28年，三次修改憲法，逐步創造出「超級總統制」，讓位之後依然不肯離開權力中心，親戚也成了國內的頂尖富豪，這聽起來好像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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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種前現代式的威權結構，正是哈薩克斯坦這次要改革的對象，而改革的主要方向，是對總統的權力進行制度化的限制。無怪乎現總統托卡耶夫的決心和勇氣贏得了眾多稱許，實際上，他的主張也確實堪稱激進，他在國情咨文上的倡議主要包括：第一，指出總統權力過大，應該加以限制。對此，托卡耶夫說：
「我們國家的一切都圍繞着總統，這是根本錯誤的。我們需要逐漸遠離這種做法。」
他提出，1月發生的事件的教訓是，權力不應集中於部分高官，這會導致任人唯親和腐敗盛行，強化金融寡頭集團在國家的勢力，也損害公民享有機會平等的權利。為此，他提倡禁止總統的近親在准公共部門擔任領導職務，並建議將此寫入憲法。另外，出於避免單一政黨權力過大的考慮，他認為應該通過立法強制中央選舉委員會、憲法委員會主席和成員退黨。托卡耶夫自己也計劃，在今年年內卸任執政黨阿瑪納特黨的黨主席職務。他還指出，現階段還存在過度、不必要的總統權力。例如，總統擁有取消或中止地區、城市的行政行為，罷免地方領導人的權力。這些權力會降低地方執行機構的獨立性，應予以廢除。他認為：
「拒絕過度的總統權力將是確保政治現代化不可逆轉的重要因素。」
第二，對議會兩院進行改革，賦予其更重要的地位，並完善選舉制度。托卡耶夫強調，應該通過相應措施，增加參議院的權力，形成更平衡的兩院制，並限制總統的影響。參議院共有49名代表組成，每個地區有兩名代表。另外，總統有權任命15名參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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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設計，使得地區的意見可以在國家層面得到代表，並使總統可以直接影響立法過程。這在過去是進步和有效的，但現在應該進行改革，恢復其代議制本色。因此，他主張參議院議員的總統任命名額從15名減少到10名。此外，其中五人的任命權應該交給哈薩克斯坦人民大會。目前，哈薩克斯坦議會下院採用比例選舉制。托卡耶夫認為，這會導致選舉失去對公民的吸引力，加劇政治疏遠。人們不再相信自己的聲音很重要。對此，他主張實行混合選舉制度，讓每個地區都將有機會選出至少一名下議院議員，以增加下院的包容性。同時，需要代表和市民密切互動的區市，他建議改用多數制，增加代表與選民的聯繫，讓選民可以對代表進行更明確的授權。托卡耶夫認為，這種方法將促進政治參與和政治競爭，有助於建立基於相互責任和信任的新政治文化，為新的政治家的成長提供機會。第三，為政黨競爭創造有利條件。主要方式是簡化政黨登記手續，降低政黨註冊的門檻，從2萬人降至5000人。同時，創建政黨的公民倡議團體的最低人數從1000人減少到700人。第四，地方改革。托卡耶夫提議將更多權力下放到地方，並強化地方議會的地位。為了提升地方議會的獨立性，他建議增設地方議會議長職務。第五，人權和新聞媒體方面的改革。在媒體問題上，托卡耶夫的態度比較穩健。一方面，他表示：
「我相信，沒有獨立和負責任的媒體，進一步的民主變革是不可能的。」
因此，國家應該注重維護媒體的開放和自由。另一方面，他又強調信息安全以及國家的意識形態主權，認為國內媒體應該「對哈薩克斯坦、地區和世界的進程有自己的看法」，謹慎對社會和民眾施加影響，不能受外界操縱，助長社會的兩極分化。同時，托卡耶夫建議成立檢察長辦公室，研究和解決死刑、酷刑和婦女和兒童保護等人權問題。本質上，托卡耶夫的改革方向，是從威權體制向民主體制轉型。這其實是中亞國家普遍面臨的困境。一般而言，政治危機過後，現政權可能會對民主改革和權力開放等要求讓步，也可能出於自我維持，為了穩定而收緊權力。採取何種策略，往往要取決於民主訴求和當時的政治結構的關係，取決於政治精英中保守派和改革派的力量對比。而看起來，托卡耶夫的腳貌似正在試着踏往民主改革一側。
那麼，哈薩克斯坦這次的民主改革是來真的，還是虛有其表呢？實際上，並非所有人都相信託卡耶夫承諾的可能性和真誠性。有觀點就認為，托卡耶夫可能只是通過讓步，緩和反對和抗議情緒，等民眾平靜下來，局勢變得穩定，威權體制依舊還在。但是，如果聯繫到它的背景，這次改革並不突兀。促成改革的直接原因，是兩個月前發生的抗議和暴亂。托卡耶夫的國情咨文及倡議，他限制總統權力和政治腐敗的承諾，可以看作是對此次事件的回應，也是進行實質性變化的一步。2022年1月初，哈薩克斯坦東部城市扎瑙津發生了抗議活動，反對政府取消液化石油氣價格上限導致的燃料價格上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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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示威活動迅速演變為大規模騷亂和搶劫，並蔓延到全國各地，導致了哈薩克斯坦自1991年脫離蘇聯獨立以來最嚴重的流血事件。哈薩克斯坦總檢察院刑事調查局局長1月15日公布，整個事件共導致225人死亡，包括平民、參與襲擊的武裝分子以及19名警務人員和軍人，另外有4578人受傷。騷亂之後，有超過一萬人被拘留。哈薩克斯坦總檢察長辦公室立案了多起刑事案件，其中一些人以恐怖主義、謀殺和試圖推翻政府的罪名受到指控。面對民眾的抗議，政府當時的應對方式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人權組織認為，哈薩克斯坦當局鎮壓了所有抗議者，包括和平示威者，甚至拘留了僅僅在社交媒體上發帖支持抗議的人，而這些人都面臨毆打和酷刑。國情咨文中，托卡耶夫一方面承認存在對示威者使用酷刑的不當做法，並表示正在進行糾正和調查，另一方面他堅持認為，這是一場國外勢力參與的未遂政變。事實上，這次事件中，民眾的訴求不只是燃料價格問題，還有長期的經濟不平等、政治專制和腐敗。哈薩克斯坦擁有非常豐富的石油儲量，每天產油達160萬桶。但是，大多數人並未分享到財富。此外，很多抗議者將矛頭指向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並試圖拆除他的銅像。
1月5日，全國性抗議持續三天後，托卡耶夫向獨聯體集體安全條約組織（CIS） 求助。集安組織迅速作出反應，派遣維和部隊進入哈薩克斯坦，這是其成立歷史上的首次軍事行動。因為集安組織介入，托卡耶夫穩定了局勢，也鞏固了他的總統地位。但是，對處在政治過渡期的托卡耶夫來說，這次騷亂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這不僅是因為它暴露出的社會矛盾以及民眾表現出的抗爭精神，更由於內部的局勢不穩很可能招致強鄰的干預，甚至導致哈薩克斯坦失去獨立。實際上，托卡耶夫邀請集安組織鎮壓騷亂的做法已經引起一些爭議。國內一些公眾人物批評他的合法性「不再是來源於哈薩克斯坦人民，而是源於普京」。
◎集安組織在進入哈薩克斯坦一周後撤離。
政治改革之前，托卡耶夫預先對經濟和社會改革進行了一些鋪設，宗旨是建設讓民眾生活更有保障的福利國家。但是，對托卡耶夫來說，通過政治改革，安撫國內群眾，同樣是一件緊迫的要務。另一個對實現民主化有力的條件，是民主化符合一直自詡比較進步的改革者的托卡耶夫的政治傾向，以及哈薩克斯坦正處於擺脫強人政治的社會階段。因此，這場騷亂的一個重要後果，是政治上的去納扎爾巴耶夫化。2019年3月19日，掌權時間長達28年的納扎爾巴耶夫辭去哈薩克斯坦總統職務。但是，他的政治影響力卻沒有從政壇消失。此前，他就通過立法途徑，抬高安全委員會的地位和權力，在卸任後，擔任哈薩克斯坦安全委員會主席。據某些觀察人士稱，他似乎也在將他的女兒培養成未來的領導。1月的騷亂發生後，為了回應抗議者的情緒，納扎爾巴耶夫不再擔任哈薩克斯坦安全委員會主席。他的三個女婿，業已辭去領導哈薩克斯坦石油和天然氣行業關鍵部門的職務，其他家族成員也遭到解僱。納扎爾巴耶夫的親信，國家安全委員會前主席卡里姆·馬西莫夫 ( Karim Massimov ) ，則面臨着叛國罪指控。前總統的政治權勢，作為原來國內腐敗和壟斷的重要源頭，也是民主改革的障礙，已在這次政治危機中受到了巨大打擊。納扎爾巴耶夫建立的威權體制，也很難再被民眾和政治精英接受。就威權體制的民主轉型而言，選擇總統制還是議會制，也是一個經常受到關注的焦點。一般認為，總統制容易產生贏家通吃，以及對反對派不夠寬容的結果。議會制則可以促成不同政黨和社會力量之間的商議和妥協，從而更有利於民主政體的穩定。這可能也是托卡耶夫試圖強化議會權力的原因。可實際上，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更多國家採取的是總統制。拉丁美洲的多數國家都採用美國式的總統制，中亞五國也是如此。這反映了強有力的總統在維持政治穩定的作用，也體現了民主基礎的脆弱。而強人政治太依賴於政治家個人的聲望，具有天然的不穩定性，只能算短期的權宜之計。不過，局勢穩定後，對於納扎爾巴耶夫，這個可以說一手締造了現在的哈薩克斯坦的政治人物，托卡耶夫並不打算全盤否定，相反，他強調要平衡前總統的優點和缺點：
「讓我們向第一任總統的歷史功績致敬，強調他無可置疑的成功……並將可能的誤判作為對我國未來領導人的警告。」
這表明，托卡耶夫的改革計劃雖然激進，但他大概也不會走得太遠。政治改革可能改變哈薩克斯坦現在的體制，但外交平衡是其獨立和發展的前提。哈薩克斯坦的地理位置處於中、俄、西方交界的地帶。這一位置使得它如果徹底倒向任何一方，都會引起其他勢力不滿和反對。
◎哈薩克斯坦的地理位置。
當然，它也做不到徹底中立。由於與俄羅斯的特殊歷史和政治關係，哈俄之間必然更加密切。哈薩克斯坦的北部城市還聚居着大量斯拉夫人口，一旦採取激進的去俄化政策，就可能引起他們的分離主義情緒。但是，哈薩克斯坦也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獨立性，成為某些大國的傀儡。因此，對哈薩克斯坦來說，最優策略就是在各方之間保持平衡，避免跟任何一方走得太近。如果鋌而走險，可能就意味着徹底喪失獨立。不可否認，目前的改革，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對於國內民主壓力和國際政治局勢的回應。但可能正是出於害怕喪失獨立地位的考慮，才迫使托卡耶夫提出激進的改革方案。形式的調整，有時會帶來實質性的改變。有很多進步，不完全在理性的規劃中，也不在議程中，而是各種力量自發促成的，最終，結果會超越促成它的原因。至少，積極地去改變，總好過無所作為。
Kazakh-Russian Relations in the Context of the War in Ukraine.THE DIPLOMAT.2022-03-07.
The Winter of the Patriarch.FOREIGN AFFAIRS.2022-02-18.
Tokayev Outlines 『New Kazakhstan』 in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THE DIPLOMAT.2022-03-16.
Tokayev Urges Balancing of Nazarbayev’s Shortcomings and Merits.THE DIPLOMAT.2022-02-28.
Democracy, the Tokayev Way.THE DIPLOMAT.2022-03-03.
Message of the Head of State Kassym-Jomart Tokayev to the people of Kazakhstan.The President of Kazakhstan.2022-03-16.
包剛升.議會制與總統制大論戰:基於學術文獻和政治經驗的反思.國外理論動態.2020(02).
蘇萍.中亞哈薩克斯坦超級總統制評析.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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