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曾焱

安迪·沃霍爾《槍擊瑪麗蓮（鼠尾草藍色）》， 1964

其實這已經不是安迪·沃霍爾第一次在藝術市場上躍居榜首。本刊曾在《2007年全球最值錢的藝術家:畢加索讓位於沃霍爾》（作者 曾焱）一文中談到，2007年Artprice的全球十大藝術家榜上，第一個名字就不再是畢加索。當時，已經連續10年占據榜首位置的畢加索，在這一年被安迪·沃霍爾取代。

從1987年開始，Artprice就一直用這種金錢計算的方式為全球藝術家排座次，不管藝術家來自哪個世紀，衡量標準唯一：個人作品全年公開成交總額。當時在一些慣於以小見大的藝術市場觀察員看來，不只是兩人在榜單上交換了位置這麼簡單，他們認為這是藝術市場歷史性的拐點：意味着市場結構的改變，戰後及當代藝術將取代現代繪畫成為全球市場的大勢。

戰後及當代藝術——以美國為主體——的上升格局從2005年開始，2006年逐漸成形。打開2007年這份榜單，前5位裡面，我們就可以看到3個戰後藝術家的名字: 第1名波普之父沃霍爾；第3名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第4名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馬克·羅斯科。

2007年5月，馬克·羅斯科的《白色中心》在紐約蘇富比以6500萬美元的價格成交

所以，安迪·沃霍爾並非第一次站上20世紀最貴藝術品的榜首。

在1963年，闖蕩紐約不久的安迪·沃霍爾對自己作品價格的最高想象力是，要將他的畫賣到2.5萬美元這個價位。肯尼斯·戈德史密斯——《我將是你的鏡子:1962～1987沃霍爾訪談精選》一書的編者——附註，1963年正是沃霍爾聲譽快速增長的時候，可他在洛杉磯費呂畫廊（Ferus）的個展反應依然可以用冷淡來形容，甚至沒有售出一件作品。沃霍爾後來形容「那些都是錢掛在牆上，但是在當時，人們就是看不到」。沃霍爾自己其實也沒看到。

他是藝術家中最懂得利用商業技法和視角的人，卻也預料不到45年後他作品的最高市場價會是當年所期許的3000倍。

2007年5月，紐約佳士得拍賣《撞毀的綠車（燃燒的綠車1）》，成交價7170萬美元。這之前半年，《橙色瑪麗蓮》（Orange Marilyn）曾拍出1625萬美元。2007年11月，他的一幅《伊麗莎白·泰勒》又在紐約拍賣，估價達2500萬美元。後面幾幅作品都屬於沃霍爾的絲網印作「明星」系列。沃霍爾很早就意識到，很多人喜歡他絲網印作的明星勝過喜歡其他，而這是主題吸引了他們。20世紀60年代初期，沃霍爾用絲網印這種毫無個人風格的商業複製技術改變了美國藝術的現實，除了湯罐頭、美元、夏奈爾五號等日常之物，他把夢露、「貓王」、伊麗莎白和肯尼迪夫人這些大眾明星也作為複製對象。他曾在一天內做了50張「貓王」像，證明他的藝術概念——表面、簡單、機械、重複、大眾。以伊麗莎白·泰勒為題的絲網畫他做了12幅。1963年11月，他接受紐約藝評家吉恩·斯溫森訪問，討論波普藝術，在這篇後來刊登在《藝術新聞》上的著名訪談中，沃霍爾說到他為什麼要做伊麗莎白·泰勒:「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做這些，當時她病得很厲害，每個人都說她快死了。現在我又開始做它們，在她的嘴唇和眼睛上放一些鮮明的色彩。」他並沒有在社交場合見過伊麗莎白，只是和普通美國人一樣天天看到她的照片，覺得她很迷人。

安迪·沃霍爾《伊麗莎白·泰勒》，1963

沃霍爾的「明星」系列裡，更早展示給大眾的作品是兩張夢露像。1962年，紐約斯泰博畫廊為他做第一次個展時，把兩張夢露像懸掛在一起，一張黑白，一張彩色。這一批夢露像他一共做了11幅，色調都是可愛的鮮艷的，橙色、淡紫色或者檸檬色，它們中大多數在拍賣會上被高價買走收藏。1988年沃霍爾剛去世不久，他的《薄荷瑪麗蓮》拍賣了33萬美元。10年後《橙色瑪麗蓮》在拍賣會上飆升至270萬美元，這幅畫在2001年轉手，價格為374萬美元。2002年《淡紫色瑪麗蓮》460萬美元成交。接下來的兩年就是令人吃驚的漲幅:2006年秋季，1998和2001年曾兩度上拍的《橙色瑪麗蓮》暴漲至1625萬美元成交。

1964年，沃霍爾再度以夢露為主題做了第二批大尺幅的系列肖像，共5件，現在它們都成為沃霍爾作品裡面最昂貴的部分，包括此次創下最高成交價格的《槍擊瑪麗蓮（鼠尾草藍色）》。該系列裡面有4件分別被4個人收藏——出版商皮特·布朗（Peter Brant）、媒體大亨紐豪斯（S.I.Newhouse）、芝加哥富豪埃蒂斯（Stefan Edlis）以及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瑞士藏家。據說財大氣粗的史蒂芬·科恩（Steven Cohen）曾托人遞話，願意付這4家各4000萬美元，要將4幅瑪麗蓮全部收藏。1989年，這個系列中的《紅色瑪麗蓮》以407萬美元出售，1998年大尺幅版本的《橙色瑪麗蓮》被藏家拍賣了1732萬美元，買主為媒體大亨紐豪斯——這個價位一度成為沃霍爾作品的單件最高成交紀錄，直到2007年5月才被《綠色撞車》替代。

一旦進入藝術市場，正如沃霍爾的話，作品就是掛在牆上的錢，決定它上下的是少數人，藝術家自己也只能是旁觀者。據媒體披露，史蒂芬·科恩僅在2003年就通過藝術品市場賺入3.5億美元。為什麼選擇戰後及當代藝術？行內的看法是，新富豪收藏群體希望構建一個由他們來左右的藝術品市場，古典大師和印象派的作品價格相對已經比較穩定，而當代藝術品的價值波動空間較大。

但是，這些天價成交也並非無源之水。能夠在藝術拍賣市場（此處僅指拍賣指數相對準確的西方市場）上被選中成為一段時期風向標的藝術家，往往在藝術史上也是具有符號性意義的。17年前創下紀錄、剛剛又再次占據首位的沃霍爾，也是如此。

安迪·沃霍爾

對於西方的20世紀流行文化和20世紀當代藝術來說，安迪·沃霍爾就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當我們談論六十年代中期青年的亞文化對於主流文化的衝擊，沃霍爾的風格潮流必須在場。當我們談論戰後和當代藝術，沃霍爾引向潮頭的「波普藝術」和他的商業複製概念仍然是當代藝術家們反覆討論的問題和方法；當我們作為記者去採訪霍克尼（David Hockney）、小野洋子（Yoko Ono），回憶大衛·鮑伊(David Bowie)、鮑勃·迪倫（Bob Dylan）這些傳奇人物的時候，他們談到自己經歷的六七十年代，裡面的故事不會沒有沃霍爾。他是波普偶像、風格領袖、20世紀紐約藝術圈的傳奇，也永遠是一個爭議的焦點。這些都如此吻合市場的選擇。

那麼，沃霍爾又何以成為這個沃霍爾？

安迪·沃霍爾原名叫安德魯·沃霍拉(Andrew Warhola)，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出生、長大。他的家族來自當今斯洛伐克境內的小村子，是一個信奉天主教的工人移民家庭。

紀錄片《安迪·沃霍爾：時代日記》劇照

大蕭條時期，一家人依靠母親沿街叫賣鮮花才度過了艱辛的日子。一個人從出身平凡到最後贏下世界性的赫赫大名，這期間難免虛構和模糊自己的人生經歷。這也成為沃霍爾神秘吸引力的一部分。

金寶湯罐頭，也有人音譯為「坎貝爾罐頭」，這是我們認識神秘的沃霍爾的第一個關鍵詞。沃霍爾曾說，"哦，是的，我每天中午都喝金寶湯罐頭，大約有二十年了。"沃霍爾還說， 「湯給了我身體需要的營養，也激發了我早期的波普創作」。這些當然都不是真的。但又有什麼關係？人們接受這種人生加工，並視之為沃霍爾藝術形象的構成。就像人們並不關心他到底出生在哪一年，1928年？1929年？還是1930年？總之，他出生了就好。

紀錄片《安迪·沃霍爾》，圖為他著名作品「金寶湯罐頭」（2006）

第二個關鍵詞，是「銀色工廠」。著名的銀色工廠（factory）是沃霍爾在紐約時期的第二個工作室，成立於1964年初，空間以銀色噴漆與鋁箔包裹，所以得名。在這裡，他開始以「六十年代的派對狂人」形象接納一切怪異的自由的優秀的非主流人群，包裹毒品、性、金錢、時尚、搖滾、電影、藝術家、評論家、收藏家、媒體人。所有這些，才讓他成為了最終的波普教皇沃霍爾。就像《沃霍爾》一書作者布萊克·戈普尼克（Blake Gopnik）在文章中所描寫的，在銀色工廠成立的此前此後，沃霍爾是一個「帶着銀色假髮，和瘦得筆桿兒一樣的模特兒跳扭擺舞；又或者那個地下的原型朋克（proto-punk）嬉皮士，打破社會道德範式，將地下絲絨呈現在我們面前；又或者那個上流社會的附庸，被54俱樂部（Studio 54）里的那些漂亮的人兒吸引，隨後讓我們在他的《訪談》（Interview）雜誌里對着美人垂涎三尺。」

但沃霍爾也並非全然如銀色工廠里的社會叛逆。他終生信奉天主教，在紐約與母親同住20年，死後與父母一起埋葬在匹茲堡的聖約翰浸禮會天主教公墓。無數人以朝聖心態前往墓地探望他，並在那裡「留下紙條和湯罐」。

紀錄片《安迪·沃霍爾：時代日記》劇照

而更早期的關鍵詞，是匹茲堡一家名為「廓線」（outlines ）的畫廊。那是匹茲堡小子沃霍拉成為藝術家沃霍爾所攀升的第一道階梯。在1941到1947年間，沃霍爾從這家畫廊獲取了對當代藝術的最初印象，以及現代主義的視野。布萊克·戈普尼克寫道，沃霍爾在這家畫廊看到了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的抽象雕塑，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安德烈·馬松（André Masson）和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以及斯圖爾特·戴維斯（Stuart Davis）的那些體現了波普的原初形態的（proto-Pop）、圍繞着家居用品和廣告創作的畫作。

這家畫廊還組織朗讀過詹姆斯·喬伊斯最新出版的《芬尼根的守靈夜》（一本在歐洲也被太多人排斥，認為看不懂的現代主義小說），贊助先鋒作曲家約翰·凱奇和編舞家莫斯·坎寧安的演出 ，將曼·雷的攝影與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的作品在同一空間展覽，也將好萊塢商業大片和愛森斯坦、讓·科克托的實驗藝術電影同場放映。「這種混同高下的做法，正是一種重要的先鋒姿態。」——也是未來沃霍爾的藝術姿態。

最為重要的是，廓線畫廊展出過馬塞爾·杜尚的作品。1944年，畫廊的創始人買了一件杜尚的豪華限量簽名版《手提箱中的盒子》，這是杜尚將這件作品公布於世的第三個年頭。這是一個皮革襯裡帶拉盒的紅色提箱，裡面收集有包括《下樓梯的裸女》《泉》《大玻璃》《給蒙娜麗莎畫鬍子》等重要代表作在內的69件複製品，包括玻璃畫、油畫、水彩、素描、現成品的圖樣、版畫或微縮模型等。在全球範圍內，這樣的「手提箱」有300個，它們曾被杜尚送給朋友，或者由收藏者出錢訂購，最高價格是750美元。沃霍爾後來也收藏了一件。杜尚手提箱所呈現的基本概念就是挪用和複製，這在20世紀後半段成為藝術家們一直在重複探索的主題，其中也包括沃霍爾，他是杜尚的信徒。正是杜尚讓沃霍爾認識到，界限可以抹去，沒有什麼是現代藝術不能納入自己的軌道的。

《手提箱裡的盒子》，300版中的第75版，內置68件杜尚作品的彩色微型複製品

1961年春，沃霍爾已經從理工學院圖畫設計專業畢業，在紐約的百貨公司開始櫥窗設計和商業插畫。在又一個工作合約找上門來時，他決定在櫥窗展示品的後部創作自己想做的作品——大尺幅的畫作，於是他即興複製了漫畫片段和小報上登載的廣告。

1962年7月，他在洛杉磯舉辦了自己的首個波普藝術展，展出32幅最新創作《金寶湯》系列，這是他作為藝術家挪用和複製的經典開始，在全球當代藝術史上占據了一席。後來這個系列裡的自畫像，可口可樂，瑪麗蓮·夢露，貓王，美元……無不成為人們瘋搶的對象。在這個系列裡，沃霍爾也大膽嘗試了各種複製技法，2007年後，他的這批作品連續進入高價成交排行前幾名，比如其中的湯罐頭作品原版在2008年拍到了五百五十二萬美元，而1962年的200張1美元鈔票，在2009年被一位英國收藏家以四千三百八十萬美元拍走。

沃霍爾的成功向外界證明了藝術之間的界限可以徹底打通，因為他在名為「工廠」的工作室里既做電影又畫畫，還培養時尚模特，同時也幫助地下音樂人做音樂。沃霍爾的「工廠」不只複製作品，也生產像他一樣的明星藝術家。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塗鴉畫家巴斯奎特，今年這個名字在藝術市場同樣意味着天價。1979年，沃霍爾通過他自己旗下《訪談》雜誌的編輯的推薦，買了一張巴斯奎特的手繪明信片，當時這個黑人少年還只是在街頭塗鴉，每天都是地下工作的狀態。但是沃霍爾把他視為非凡天才，成為他的導師和幕後推手。

1962年，安迪沃霍爾發現了絲網印刷的妙處，並完成了瑪麗蓮·夢露、伊麗莎白·泰勒和貓王系列

沃霍爾死於1987年2月22日。之前他有不短的一段時間生活在恐懼中，因為他身邊不止一個同性戀密友都相繼死於艾滋病。不過，他的死最終不是因為艾滋病，而是因為一場膽囊手術的意外失敗。在他去世後，《安迪·沃霍爾日記》出版 。人們從中看到沃霍爾特殊的恐懼，他不喜歡有人提及生日和過生日，他不喜歡別人談及他的家庭，父親死於煤礦的往事。他只要現在，當下，在一個個派對裡面閃閃發光。1986年8月6日，生前的最後一個生日，沃霍爾在日記中寫道：「一整天，人們只是悄悄說着 『生日快樂』，他們並沒有大聲說出來。」他到底在恐懼什麼？是衰老？是死亡？不知道，他只是不斷在日記中表達對生日的恐懼。

沃霍爾去世後，人們舉辦了兩場葬禮。一場在他的家鄉匹茲堡，更早一場是在紐約聖帕特里克大教堂 。紐約的葬禮上，有在場者事後回憶，目及之處都是流行歌星、皇室成員、富豪、電影明星、政治家，「這個世界上最有名的人」。沃霍爾生前熱衷的派對，在他身後，在他的葬禮上仍舊繼續。他生前認為賺錢的商業是最棒的藝術，在他身後，數次拍賣他的作品都創下戰後藝術作品最高成交記錄。在這個意義上，沃霍爾和他追隨的杜尚是一致的，即保持純粹個人的生活方式，「藝術應反映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應表現在藝術之中」。

紀錄片《安迪·沃霍爾：時代日記》劇照

杜尚忠於自己說過的話，他說，一個藝術家應該悄悄地創作，所以他與藝術圈若即若離；而沃霍爾也同樣忠於自己說過的話，他說，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他自己就永遠站在眾人矚目的中心創作——他是20世紀的流行文化之王，也是消費時代和眼球經濟的預言家。

本文綜合自作者曾焱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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