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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死,並沒有那麼簡單。


作者:宅少
來源:宅總有理(ID:zmrben115)

「這一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詩人·駱一禾(逝於1989年5月31日)

01

1989年的春天,窗外正在醞釀一場雷暴。

3月25號的早晨,海子敲開同事孫文的房門,一聲不吭地坐了會兒,然後起身告別。孫文說,告什麼別,又不是不回來了。海子說,我要出趟遠門。

海子說這話時,聲音很怪,惹得孫文打了一個寒顫。他聽說海子那陣兒老往城裡跑,問他是不是想調回城裡。海子沒說什麼,走了。那天,他身上帶着《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四本書,抵達山海關。在那裡待了一個下午,夜間不知住宿何處。

次日,海子又耗了一上午。這時的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他一路朝龍家營方向走去,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自殺地點。火車駛來,為了不被司機發覺,他趁列車慢行時鑽進車輪下,頃刻間,被斜軋成兩截。

正如《春天,十個海子》中寫的那樣:

「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海子,死於1989年春」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海子的死震動了詩壇,甚至震動了整個文化界。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交接的縫隙中,在時代轉型的劇烈陣痛中,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成為了人們日後哀嘆理想主義消逝的背景之一。

海子被碾碎的軀體,仿佛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肉體,還是某種精神的象徵。

時至今日,海子究竟為何自殺,仍舊是一個謎。人們只能從他生前的細節中,去推測那天早上他低頭走向山海關的決絕。有人說,是因為愛情,有人說,是因為理想,還有人說,是因為練氣功走火入魔。但這些,似乎都只是他死亡引誘拼圖里破碎的一小塊。後來的人們,更樂意相信,海子抱着如此堅定的態度自殺,是因為他在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年裡,預見到了自己的處境:

在一個嶄新的、以一套經濟話語為權威的時代里,已沒有了他的容身之處。

換句話說,海子必須死。

田園、麥地、詩歌、理想的光芒,這一切已經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即便沒有肉體之死,海子也不得不將往昔的精神,埋葬在大地里。

02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4日,生於懷寧縣查灣村高橋屋。海子童年和少年在田野中度過。池塘、荷花、桃樹、槐樹、麥地,構成了最初的人生記憶。海子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父親不怎麼認字,母親是裹腳農婦,生了四個孩子。海子最聰明,記憶力驚人。四歲多時,便能背50條毛主席語錄。

在他牙牙學語時,家裡人就發現他對文字着迷,只要帶字的東西,就忍不住抓來看。但凡看過的故事,海子過目不忘,能繪聲繪色地講出來。十歲後,海子很少干農活,廢寢忘食地看書。夏日裡,他靠一桶涼水降溫,寒冬,他就跺腳搓手。弟弟睡到半夜醒來,經常發現他還借着煤油燈微弱的燈光看書。

高於常人的聰敏,讓海子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15歲那年,他考上了北大。

▲「海子,童年」

那是1979年,海子趕上了80年代的開端。

那也是「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三屆招生,不限年齡。同屆考生里,有工人、老師和下鄉知青。走在他們中間的海子,瘦小、稚氣。他身高不足一米六,顯得頭大,看上去就像個孩子。很多人喜歡摸他的腦袋。

海子對此,並不怎麼高興。

海子是學法律的。平時喜歡看武俠小說,也愛讀哲學。很快,這兩大閱讀就讓位於了詩歌。七十年代末,北島和芒克創立的《今天》,以地下刊物的方式流傳到北京各大高校、文化單位,無數青年被捲入了一場詩歌的潮流。

那些被壓抑許久的人性、才華和表達,一時如火山噴發。

《今天》遭禁後,詩人地位不降反增。詩歌的光芒,勾起年輕人的創作欲。這股旋風在北大颳得極為厲害。幾乎每個系,都有自己的詩歌社團,都在創立詩刊。拿當時的話說,十個饅頭砸進北大,九個都是詩人。

海子並不是同宿舍里第一個寫詩的。但在他動筆後,室友發現他更有潛力,就此擱筆,並將其推薦給了語言文學系的駱一禾。兩人一見如故,喝了一頓酒,引為知己。不久,海子又認識了西川。三人組成「北大三劍客」。三人所處的院系都有自己的詩歌刊物。那些油印紙張,曾在北大校園裡四處流傳。

大家寫詩、論詩、朗誦詩。

所有的激情,都圍繞詩歌展開。

不難想象,那時候,詩歌和詩人的光芒是如何耀眼。而從日後種種跡象來看,在這片無限耀眼的土地上,海子渴望獲得屬於自己的位置。

他想成為詩歌的國王。

03

海子正式寫詩,是在1982年。他常在宿舍、圖書館埋頭創作,但寫完後從不朗誦。那時,由於寫的人太多,年輕人寫詩就像吃飯一樣稀鬆平常,海子的詩歌並未引起什麼關注。畢業前,他投了許多詩刊,最終都石沉大海。

幾乎快要灰心喪氣時,他才用「査海生」發表了處女作《殘廢運動員》。那是一首充滿了向上氣息的詩,他在詩中寫到:

勝利後的微笑是完整的

剛剛被早晨的太陽洗過

新鮮,使人激動

旁邊的人們使勁鼓掌

看得出來,這與海子日後的風格不同。詩作發表,給了他繼續創作的動力。1983年,他從北大畢業。班級印製同學錄時,他在上面錄下一首短詩:

路是一支瘦瘦的牧笛

把牧歌吹成漁歌

潮來潮去,我積攢葉葉白帆

通訊錄上,海子還畫了鋼筆畫,畫面中站着一個人,眼前是蔚藍的大海,胸中是一葉白帆。海面上,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無論是處女作,還是這樣的畫作,似乎都透露出了海子當時的心境。寬闊、激昂,懷揣着一種對未來之美的憧憬。儘管那時候,他把詩作油印出來送給大家,並沒有幾個人在乎。他的北大同學徐家力曾回憶說,北大寫詩的人太多了,而他才十七八歲:

「很多人都只把他當個孩子。他寫的東西,沒幾個人認真看過。」

▲「海子,大學,後排右三」

但這阻止不了海子對詩歌的激情。1983年畢業後,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安徽司法廳上班,二是去中國政法大學任教。父母本想讓他回安徽,一是離家近,二是走仕途。海子說,還是留在北京好,回到地方上,再想去北京就不容易了。這當然是一種考慮。但顯然,北京的詩歌氣氛,是首屈一指的。海子內心深處無法割捨的,一定有這層眷戀。他希望離詩歌更近。

隨後,他去到政法大學荒涼的昌平校區任教。

彼時的昌平,宛如偏遠的山丘。校區並不完善,極目四望,都是一座座孤獨的小山。這裡自古以來,便是放逐之地。明十三陵修築於此,無數的宮女、太監曾被發配到此地守陵。相比於北大風起雲湧的詩歌旋渦,這裡遙遠、邊緣。對於還沒在詩壇上有任何光芒的海子而言,無疑增添了哀愁。

於是每次上完課,他都要朗誦詩歌給學生聽。於是一有機會,他就要回北大參加詩歌討論會。於是在政法大學,他欣然接受了校刊編輯的角色。

任教之餘,海子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創作中。他將自己關在孤獨和沉重中,房間裡沒有收音機,沒有錄音機。他不會跳舞、唱歌、游泳,甚至不會騎自行車。看電影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他對那些消遣的業餘活動,漠不關心,熱愛的只有書籍和寫詩。經常一寫就是厚厚的一大本。

在好友西川的回憶中,不上課的時候,海子經常一個人待在宿舍里,每天晚上開始寫,一寫就寫到凌晨五六點,上午睡覺,下午讀書,晚上繼續寫,中間隨便吃點東西。他把自己整個靈魂,都交付給了詩歌。

徐家力說,那時他房間裡,全是詩稿:

「甚至會寫在衛生紙上。」

然而,作為校刊編輯,他挖掘和扶持了不少學生作者,那些學生在《詩刊》《星星》等主流刊物上發表詩作,他卻鮮有這種機會。

▲「海子與朋友,於北京近郊」

一疊又一疊笨重的退稿信,寄到海子宿舍里。

一次又一次期待,孤獨地落空。

但面對信件,海子從未放棄。

他不停地寫、寫、寫,渴望才華被看見。

1985年,堅持不懈的創作終於迎來收穫。那一年,《草原》文學月刊第四期「北中國詩卷」欄目,發表了他的《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這是査海生第一次用筆名「海子」發表作品。不久,詩作被錄入了《未名湖詩選集》。一直籍籍無名的海子,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那恐怕是海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也就在那時,他還收穫了愛情。

04

1984年12月27日,學校舉辦了一場名為「法大之春」的詩歌朗誦會,吸引了許多學生參加。詩會上,海子朗誦了自己創作的《歷史》。也就在這一天,他認識了領座的姑娘,政法大學83級的學生,一個內蒙女孩。

在詩作中,海子將其稱為「B」。

B生於呼和浩特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海子對她一見鍾情。B雖然不怎麼創作,但對詩歌有很高的鑑賞力,非常認可海子的詩歌才華。

當時,B有一位親戚是內蒙古詩人薛景澤。通過B的極力推薦,海子才有機會在內蒙《詩選刊》上連續發表詩作。

懷着熱戀的海子,曾為B寫下幾十首情詩。《草原》上發表過《給B的生日》:

天亮我夢見你的生日

好像羊羔滾向東方

——那太陽升起的地方

狂熱的愛,讓那時期的海子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幸福。

那時,他曾給B瘋狂寫信,表達愛與理想。最多的時候,一封信可以寫兩萬字。可惜的是,這狂熱的初戀,只持續了一年多就倉促結束。分手具體理由,不為人知。據後來海子的父親接受採訪時說,是因為「他娘、老子嫌我們窮」。B的父母身為知識分子,並不大看得上海子的家庭和出身。

畢業後,B去了深圳。兩人緣盡。

▲「海子看上去確實不高」

在此後的時光里,海子始終渴望愛情的滋潤。但很不幸,他每一次感情,都無疾而終。據同事回憶,海子常因愛情挫敗感到痛苦。有一次,兩人散步到學校外的橋上,說到有人喜歡自己的詩作,海子鬱悶地說:

「有喜歡我的詩的女孩,但沒有給我做飯的女孩。」

言語間,透出了重重的失落。

1985年,與B身處熱戀的海子,曾將照片帶回老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拿着照片雙手合十,對北方祈禱。弟弟無意間翻到他寫的情詩。

但就在第二年,海子再次回家時,臉色蠟黃,滿臉絡腮鬍,長髮披肩,整個人顯得頹廢了不少。母親為此動怒,說你怎麼搞得這麼邋遢。海子說,自己年紀小,這副打扮在學生面前才顯得有威嚴。家裡人便再沒追問。

▲「海子,發須濃密」

那是1986年,也就在那年11月,在日記中,海子寫道:

「我一直就預感到今天是一個很大的難關。一生中最艱難、最兇險的關頭。我差一點被毀了。兩年來的情感和煩悶的枷鎖,在這兩個星期(尤其是前一個星期)以充分顯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現。我差一點自殺了…」

不過,在這段絕望之筆後,海子筆鋒一轉,迎來的是新生:

「但我活下來了,我——一個更堅強的他活下來了,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強者的尊嚴、幸福和神聖。我又生活在聖潔之中……我永遠擺脫了,我將大踏步前進。我體會到了生與死的兩副面孔,似乎是多賺了一條生命。這生命是誰重新賦予的?我將永遠珍惜生命——保護她,強化她,使她放出美麗光華。」

如今很難斷定,這些內心波瀾全是失戀所致。但從這些描述里不難看到,那時的海子,經歷過怎樣的劇痛、掙扎,走過絕望、黑暗的長廊後,重新審視着生命,希望建立嶄新的人生價值。他的精神,正涅槃重生。

顯然,當愛情餘溫散盡,支撐他的,只剩下詩歌。

只有詩歌,能給他生的意義。

可他遭遇的,卻是更大的打擊。

05

相對於北京中心,昌平的荒僻、邊遠,仿佛是海子在詩壇位置的一個隱喻。在那些孤獨的山丘下,他多麼想獲得認可,卻始終沒能被詩壇正視。儘管發表了一些詩作,但在很多討論會上,他的名字從未出現。

據孫文回憶,海子在夜以繼日地寫詩後,常常自費近一半的工資把詩油印成冊,到處投稿、送人。收到的回應,卻總是寥寥。較之他死後聲名鵲起,詩作被世人傳頌,活着的時候,海子的詩並未被詩刊和評論家們重視。

那時,詩壇傾向於「革命敘事」「宏大歷史主題」。各類流派抱團,海子卻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沒被任何一個團體接納。唯一重視他才華的,只有好友駱一禾、西川。駱做《十月》編輯時,推薦過他的詩作。西川在「青春詩會」後,將他的作品推給圈內人。對方卻更喜歡西川本人的作品。

▲「海子,教書時期」

「青春詩會」,海子缺席。1986年深圳轟動全國的「詩歌大展」,88個流派的詩人齊聚一堂,也沒有海子的位置。彼時,他只能在昌平的寒夜裡,靠着一桶熱水泡腳,孤獨地、不知疲倦地深入自己的靈魂,寫詩。

《亞洲銅》等詩作的發表,沒能讓海子成為詩歌的國王。相反,在一次創作會議上,一些詩人對他和駱一禾的長詩,提出質疑和批判。這令海子十分傷心。

更大的打擊,則來自日後「倖存者詩會」里的前輩多多。提及海子傾盡全力創作的長詩,多多認為犯了時代性錯誤。批評聲頗為激烈。

80年代,創作者之間毫不避諱地批評對方,實屬常事。海子在北大的一些詩歌活動中,也曾拍案而起,非常激動。但面對前輩不留情面的話,內心敏感的海子,還是感受到了挫敗。對於詩歌,他有自己的標準和抱負。但這一切並不為人所理解。一次次活動參與,換回來的是鬱悶和消極。

「北京的圈子很嚴,簡直進不去!」

抱着這樣的態度,海子開始去四川尋找知音,去西藏遠遊。

▲「海子,遠遊途中」

1988年,海子帶着《土地篇》來到四川。在四川,他見到了不少在詩壇有影響力的作者,與他們徹夜長聊。3月,他見到了尚仲敏。尚又帶他見到了萬夏、翟永明等人。每到夜晚,兩人就靠沱牌麯酒長談,或打坐、冥想。

尚仲敏給了海子許多鼓勵。當時海子還在想,有機會把他推薦到北京去。

這期間,海子的長詩依然遭到了質疑。尚仲敏和幾個四川詩人跟他喝酒時,指出他《土地篇》的不足,說着說着批評起來,搞得海子很難受。幸好中途,詩人歐陽江河被叫了過來,看了海子的詩,說只是不成熟,但可以看出海子的抱負。到了歐陽江河那裡,海子又開始訴苦,說自己不被理解。

後來,海子又去了樂山大佛,在詩人宋渠面前,展示了自己的氣功。他還參加了西南財經學院的一次詩歌會,翟永明發完言後,主持人邀請海子上台。海子靦腆地謝絕了。這一次出行覓知音,令海子感到失望。對於他的詩作,四川詩人們並未表現出巨大的熱情。詩人鐘鳴肯定了他短詩的價值,對於長詩,毫無稱讚。尚仲敏對長詩的態度,更是鮮明,專門寫文章說:

「海子在空乏、漫長的言辭後面,隱藏了一顆乏味和自囚的心靈」。

由於內心敏感,這些否定和異見,一直存於海子心底,百般折磨着他。

那兩次遠行,唯一讓海子心情舒展的,是去往西藏沿路的風景。

▲「海子,颳了鬍子其實很年輕」

在遠離了北京、遠離了人群、遠離了圈子後,面對天地造物,海子才能變得忠於自我、純粹。正是在這段路途中,他把德令哈,一個「文革」前青海最大的勞改農場,一個飛沙走石的不毛之地,一個出現過大規模難民和逃亡的荒涼之地,變成了日後文藝青年和憂傷少年們最愛引用的詩句,變成了抒情: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據說這首詩里的姐姐,是海子的一位筆友。他前去求愛,卻慘遭拒絕。離開德令哈,離開四川,但海子離不開那些深藏心底的傷害與失落。

愛情,他沒能尋覓到。

知音,回北京後,提及四川詩人,他對駱一禾說:

「我跟他們談不下去。」

說到尚仲敏對自己詩作的種種過分指責,海子傷心地哭了。

06

在愛情和理想的雙重失意中,海子找到了白酒和氣功。

海子具體是何時開始喝酒的,不得而知。總之在苦悶和掙扎中,他的酒量變得十分驚人。去四川時,常跟一個個詩人通宵豪飲。

1987年是一個分界點。弟弟注意到,從那年春節開始,一回到家,海子酒量明顯變大了。在他生命中最後的兩年裡,他對白酒形成了依賴。海子死後,西川去他的房間收拾,門背後,居然是一地的酒瓶。

那時海子與人喝酒,都是半斤起量。有一次,一個貴州的詩人來到昌平,兩人竟每人都喝了一斤半以上的白酒,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在大部分與海子有關的回憶里,他喝起酒來,都是論瓶喝的。

▲「海子,青海」

同樣是在1987年,大興安嶺發生特大火災。某司令部的人,邀請氣功魔法師嚴新隔空滅火,使之成為社會最大的話題之一。彼時,全國上下的氣功熱,令無數普通人狂迷。海子也是其中一員。1986年春節,他就曾給弟弟表演氣功。兩手相隔十五公分,讓弟弟感受中間的「灼熱感」。

後來在四川,他與萬夏喝茶,說自己已經打通了小周天,讓萬把手放在自己手上感受溫度。萬夏淡淡地回應了幾句,並沒再追問。

在那時,海子還有一位一起練氣功的「道友」,名叫常遠。常遠曾研究過所謂的人體科學。海子似乎也向他請教過什麼。但常遠本人否認會氣功,也不曾教海子練氣功,只是把他介紹給了一位藏密氣功的傳人。

然而,在海子死前寫下的多封遺書裡面,他都控訴「是常遠揭開了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導致他出現「幻象、幻聽」。常遠提到,1987年,海子曾將一棟樓的人叫到宿舍,稱自己看到書在地上走動,牆上的唐卡飛向牆壁。

▲「海子對西藏也很感興趣」

海子生前是否出現幻聽、幻覺,無從得知。那些日子,在詩歌之外,他花了大量心思研究宗教、玄學。從系統論、數學和人體科學,到佛教密宗、道教全真派,一切神秘主義乃至超自然現象,海子都抱以極大興趣。

死前的一封遺書里,他寫道:

爸爸、媽媽、弟弟: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殺,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幹部學院常遠報仇,但首先必須學好氣功。

在其他書信中,海子表示自己的精神被折磨,因為「心眼」和「天耳」被打通,感覺到了許多陰暗的幻聽,甚至遭到過語言威脅。海子種種不太正常的反應,最後都被醫院方面歸納為四個字:精神分裂。

院方一度將此視為他自殺的誘因。

但在朋友和與之更親密的詩人們看來:

海子的死,並沒有那麼簡單。

1987年,不止是海子沉溺於酒精和氣功的年份。

那一年,他詩篇的風格也發生了巨變。

07

「1987年以後,海子放棄了其詩歌中母性、水質的愛,而轉向一種父性、烈火般的復仇。」這是西川在文章中,對他詩作的評價。

在不斷的挫敗、失意中,在愛情遭遇幻滅,在被詩人們排斥、否定後,海子的內心,顯然多了渾黑、幽暗、血光十足的東西。後來西川整理海子遺作時,感覺到他的詩裡面有一種強大的吞噬力,會把他整個人吸進去。

1988年,隨着去四川尋覓知音和去西藏尋求愛侶的失敗,回到北京的海子,情緒變得更為敏感,與朋友提及自身處境,竟都帶着黯然的哭腔。也就在那年年底,他寫出了長詩《太陽·弒》。駱一禾讀完後評論道:

「這首詩劇的舞台是全部血紅的空間,間或楔入漆黑的空間,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這個空間裡活動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於血海內部......」

單看這段評論,就令人感到可怖。

可見那時候,海子內心的掙扎翻湧。

▲「海子,據說寫給B」

時間來到了1989年的春節。那離海子自殺,只剩下了一個多月。

那個春節的海子,身上並未流露出「死」。大年初幾,他去拜訪一位安徽詩人,幹掉了一瓶50多度的白酒,不停地訴說苦楚。尤其提及自己想幫的那位四川詩人在分別後突然寫了自己的負面文章,他感到十分傷心:

「做人怎麼能這樣呢?」

那年春節,回到家裡,海子心情也不太好。因為弟弟要讀書,家裡開了豆腐店。家裡人經營生意,每天干到凌晨三四點,沒時間跟他說話。這種辛苦勞作,一天最多能賺100塊錢,能頂得上海子在政法大學一個月的工資。而縣城裡,好多早早輟學的年輕人,去往南方打工,每個月能往家裡寄幾百塊。

家人們忙着掙錢的時候,海子完全變成了一個局外人。弟弟忙完回到家,發現他不是寫詩就是看書,腳下面總是堆着揉皺的紙團。

回北京,他對西川說:

「有些你熟悉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鄉完全變成了個陌生人!」

顯然,他在抒情詩歌里提及的麥地、村莊,正漸漸變成另外一種模樣。

更加令他感到傷心的,是與初戀女友的一次見面。那時候,女孩已經在深圳成了家,馬上要移民去美國。兩人見面時,物是人非。

對於海子的出現,女孩表現得極為冷淡。

當晚,海子與同事喝了好多酒。借着酒勁,海子講了許多兩人間的事。結果次日酒醒,他覺得不該說那些話,忙問同事自己是否失言。但不管同事如何否認,海子堅信自己講了許多會傷害對方的話。西川說:

「他覺得自己罪不容恕,萬分自責。」

無論是家人,還是曾經的伴侶,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人們都要面對一個更為務實的、而並非僅僅靠心靈理想去謀求幸福的大環境。在1989年的春寒料峭中,海子想必或多或少,也察覺到了這樣一個巨大的現實。在這個現實里,詩歌的寫作必將讓位於南方的空氣,讓位於下一個時代的潮流。

實際上,1988年,海子也曾想去南方辦報。但被父親給堅決阻止了。

那時知識分子辦報,並不全為錢。但無論如何,造富的空氣、經濟的轉向,讓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不得不做出應變,否則將難以容身。

▲「海子,在孤獨的水中」

在轟轟烈烈的八十年代走到最後這一年時,詩歌熱潮,已逐漸退去,許多站上過舞台的闖將,也紛紛失落了聲音,失去了陣地。那些曾讓無數青年激動、狂迷和吶喊的藝術、美學、思考,正在一點點被南方的春潮淹沒。

後來許多人認為,在那樣一個春天,海子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所傾心的農業文明、田園牧歌式的的抒情,對原始、田野、麥地的呼喚,遲早會變成一首時代的輓歌。而在這個歷史十字路口,彷徨如他,無處可去。

作家孫甘露說,隨着社會環境的變遷,大時代主題的更迭,海子註定無法再像80年代初一樣去寫作,去鑄造屬於自己的詩歌王國。

「他認為將要面對的,是一片詩意的廢墟和精神上的幻滅。」

於是那個春天,他轉身向山海關走去。

08

1989年3月25日,海子寫了幾封遺書,其中很多地方提到氣功,提到了常遠和幻覺、幻聽,甚至說有人要謀害他。隨後,他將遺書放好,把房間收拾了一遍,再也沒有回到這個「整潔如墳墓」的地方。

抵達山海關後,海子又徘徊了整整一天。沒人知道他生前在思索什麼,只是在路上,他留下了最後一封遺書,上面用十分工整的筆跡寫道: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的教師,我的自殺與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以前的遺書全部作廢,我的詩稿仍請交給《十月》的駱一禾。

隨後,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消息傳到朋友、詩人們的耳邊,每個人都感到無比震驚。消息傳到北大時,時值愚人節,大家還以為是場玩笑。然而海子確實死了。

此後多年,許多熟悉他的朋友從不同角度剖析過死因。西川說他太孤獨、太封閉了,整日悶頭寫詩,沒有任何娛樂,把整個靈魂都獻給了詩歌。孫文也說,從沒見過誰像他那麼寫作,簡直像一頭不停耕地的牛。此外,海子性格倔強、敏感,簡單卻又驕傲,外界很小的一點事,都會深藏在他心底。這一切又讓他變得不通人情世故,心思全然不放在經營現實上。在單位,面對沒本事的領導,他都不肯打招呼。天真如他,竟會在昌平的酒館裡,拿詩歌換酒。

可是酒館老闆告訴他,我可以給你酒喝,但請你不要念詩。

▲「海子,想飛卻飛不起來」

如前文所言,圈子的排斥,榮譽的缺席,也讓海子常常鬱結難遣。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建立起一種自我獻祭式的寫作方式。和駱一禾、西川談寫作時,大家說寫作猶如黑洞,海子極為贊成。西川說:

「他的寫作和生活之間沒有任何距離,海子情願被這個黑洞吸進去。」

後來,朋友們追憶發現,在「死亡」這件事上,海子早早就有所謂的自殺情節。他曾非常認真地與同事討論過何種自殺痛苦更少。海子得出的結論是,從飛機上跳下去。在留下的日記中,也曾提到「自殺」。有一次,他與朋友喝酒到深夜,鬱郁而歸。第二天下雪,海子心情舒暢少許。

幾天後,海子見到朋友便說:

「我本來打算幹掉自己,第二天起來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就不想死了。」

封閉、孤獨、沉溺式寫作、不懂得如何與現實營營相周旋,海子把靈魂獻給詩歌的同時,在時代的轉向中,註定會繼續感到無窮的失落。

找不到出路的他,唯有一死。

09

那一年,海子自殺的消息從北京傳來時,歐陽江河正在茶館喝茶、聊天。

聽到消息的一剎那,他和其他幾個詩人,都有一種末日感。

這種感覺一直糾纏着歐陽江河,直到1992年的一個夜晚,他走進一家餐館,點了幾個菜,面對空蕩蕩的座位喝酒。那一刻,他感覺海子來了。

也就是那一年,南方視察,中國經濟正式轉型,從此全民奔向致富的快車道。80年代的詩歌、思潮、文藝,退居次席,直至徹底被遺忘。

樂評人金兆鈞說:

「中國人剛開始掙錢,老百姓會在很長時期內,先追求錢。」

歐陽江河說:

「海子可能有預感,看到了一個消費時代的到來。在新時代里,那種海子式的寫作,以及海子式的時代夢想,必須結束。」

不止是海子。他死之後,整個詩歌界不幸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幫海子整理遺作的駱一禾,腦血管突發性大面積出血,2個月後便去世。曾認定海子之死只是意外的北大詩人戈麥,醉酒後一頭扎進了水渠污泥。詩人方向的朋友,因戀人移情某官員,喝醉後,生生凍死在北京街頭。

時至1994年,前後有14位詩人自殺。

後來,顧城自縊身亡,北島中風,梁小斌突發腦梗,芒克改行畫畫,食指住進福利院。80年代初詩歌的闖將,一個接一個離去。

▲「曾經那些寫詩的人,你認識幾個?」

讀過我之前那篇「80年代文藝沉浮錄」的都知道,那十年的文藝思潮,是從詩歌登場開始。《今天》的出現,拉開了80年代轟轟烈烈的大幕。而這一次,在詩人的遠去中,80年代的故事,也隨之退場,留下慘澹的回聲。

「80年代文藝沉浮錄」里提到的那些人,崔健、李澤厚、陳凱歌、田壯壯、余華、莫言、阿城、歐陽江河、「走向未來叢書」的編輯們、「星星畫展」的參與者們,同樣在時代轉型中,被洪流沖走。有人被禁演,有人妥協服從,有人選擇沉默,有人選擇出走,有人背叛理想,有人向金錢下跪…

回過頭看,這一切似乎正是從海子自殺的春天開始轉變。

於是乎,無論海子之死的謎底,到底是什麼,後來的人們,都情願將其視為整個理想主義消亡的最佳註腳。海子往滾滾車輪下斜身一躺、被火車碾碎的形象,也完美契合了舊時代主題被拋棄、並遭遇破滅的模樣。

詩人被碾碎,詩歌被碾碎,成為了潮流交替的隱喻。在海子破碎的身軀下,舊時代被迅速丟棄,新時代吹響了號角。以海子為代表的浪漫、理想、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和超脫現實的獻身,很快走向了歐陽江河們所感到的末日。替代它們並迅速崛起的,是金錢崇拜、商業頌歌和成功學邏輯的成王敗寇。

以至於多年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變成了房地產商廣告,海子也成了勾引文青消費的噱頭,一個個被功利化的理想,也可以成為營銷標籤。

▲「詩歌和理想,已是昨夜往事」

與此同時,人們對於早已喪失的東西,既不感到可惜,也不懷抱憂慮。

人們甚至亦不覺得自己喪失了什麼,只是蒙眼朝前方狂奔。

在這狂奔的速度中,停下來自省,已是一種奢侈,一種無效的浪費。

對於沉迷於詩歌、理想的海子而言,或許不用面對紛亂如麻的現實,不用被時代的潮水驅趕到讓他進退失據的地方,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他不用看到麥地枯萎,也不用看到書卷焚毀。

他的精神和渴望,還留存在浪潮襲來的前夜。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他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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