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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於我,緣分之中,有槐。童年在東四牌樓隆福寺附近一條胡同的四合院裡居住。那大院後身,有巨槐。來北京之前,父母就一再地說,北京可是座古城。果然古,別的不說,我們那個大院的那株巨槐,仰起頭,脖子酸了,還不能望全它那頂冠。樹皮上不但有老爺爺臉上那樣的皺褶,更鼓起若干大肚臍眼般的瘤節,我們院裡四個小孩站成大字,才能將它合抱。巨槐春天着葉晚,不過一旦葉茂如傘,那就會網住好大好大一片陰涼。最喜歡它開花的時候,滿樹掛滿一嘟嚕一嘟嚕白中帶點嫩黃的槐花,於是,就有院裡還纏着小腳的老奶奶,指揮她家孫兒,用好長好長的竹竿,去採下一笸籮新鮮的槐花,而我們一群小夥伴,就會無形中集合到他們家廚房附近,先是聞見好香好香的氣息,然後,就會從那老奶奶讓孫兒捧出的秫秸製成的圓形蓋簾上,分食到用雞蛋、蜂蜜、麵粉和槐花烘出的槐花香餅……
父母告訴我,院裡那株古槐,應該是元朝時候就有了。元朝是多少年前呀?那時不查歷史課本和《新華字典》後頭的附錄,就不敢開口。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但隨着歲月的推移,古槐在我眼裡,似乎反而矮了一些、細了一輪,不用四個夥伴合圍,兩個半人就能將它抱住——原來是自己和同齡人的生命,從生理髮育上說,高了、粗了、大了。於是頭一次有了模模糊糊的哲思:在宇宙中,做樹好呢,還是做人好呢?樹可以那樣地長壽,默默地待在一個地方,如果把那當作幸福,似乎不如做人好,人壽雖短,卻是地行仙,可以在一生里遊歷許多的地方,而且,人可以講話,還可以唱歌……
果然我後來雖然一直定居北京,祖國的三山五嶽也去過一些,海外的美景奇觀也看到一些,開口說出了一些想出的話,哼出了一些出自心底的歌,比那巨大的古槐,生命似乎多彩多姿。但搬出那四合院子,依然會在夢裡來到那巨槐之下。夢境是現實的變形,我會覺得自己在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吃力地舉起——不是采槐花,而是采槐花謝後結出的槐豆——如果槐花意味着甜蜜,那麼槐豆就意味着苦澀。過去北京胡同雜院裡生活困難的人家,每到槐豆成熟,就會去採集。我的小學同學,有的就每天早上先去大機關後門鍋爐房泄出的煤灰里,用一個自製的鐵絲扒子扒煤核,每天晚上做完功課,就舉着帶鐵鈎的竹竿去采槐豆。而每到星期天,則會把煤粉合成煤泥,把槐豆鋪開晾曬——煤泥切成一塊塊乾燥後自家燒火取暖用,槐豆晾乾後則去賣給藥房做藥材……在夢裡,我費盡力氣也揪不下槐豆來,而巨槐頂冠仿佛烏雲,又化為火燙的鐵板,朝我砸了下來,我想喊,喊不出聲,想哭,哭不出調……噩夢醒來是清晨。但迷瞪中,也還懂得喟嘆:生存自有艱難面,世道難免多詭譎……
院子裡的槐樹,可稱院槐,其實更可愛的是胡同路邊的槐樹,可稱路槐。龍生九種,種種有別,槐樹也有多種,國槐雖氣派,若論嫵媚,則似乎略輸洋槐幾分。洋槐雖是外來,但與西紅柿、胡蘿蔔、洋蔥頭一樣,早已是我們古人生活中的常客,誰會覺得胡琴是一種外國樂器、西服不是中國人穿的呢?洋槐開花在春天,一株大洋槐,開出的花能香滿整條胡同。還有龍爪槐,多半種在四合院前院的垂花門兩邊,有時也會種在臨街的大門旁邊。
北京胡同四合院樹木種類繁多,而最讓我有家園之思的,是槐樹。
東四牌樓(現在簡稱東四,一些年輕人簡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寧願永遠不憚煩地寫出這個地方的全名)附近,現在仍保留着若干條齊整的胡同。胡同里,依然還有壽數很高的槐樹,有時還會是連續很多株,甚至一大排。不要只對胡同的院牆門樓木門石墩感興趣,樹也很要緊,槐樹尤其值得珍視。青年時代,就一直想畫這樣一幅畫,胡同里的大槐樹下,一架騾馬大車,靜靜地停在那裡,騾馬站着打盹,車把式則鋪一張涼蓆,睡在樹陰下,車上露出些賣剩的西瓜……這畫始終沒畫出來,現在倘若要畫,大槐樹依然,畫面上卻不該有早已禁止人城的牲口大車,而應該畫上艷紅的私家小驕車……
過去從空中俯瞰北京,中軸線上有「半城宮殿半城樹」一說,倘若單俯瞰東四牌樓或者西四牌樓一帶,則青瓦灰牆仿佛起伏的波浪,而其中團團簇簇的樹冠,則仿佛綠色的風帆。這是我定居五十八年的古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壯年的歌哭悲歡,都融進了胡同院落,融進了槐枝槐葉槐花槐豆之中。
不過,別指望我會在這篇文章里,附和某些高人的高論——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一點都不能拆不能動,北京作為一座城市正在沉淪……城市是居住活動其中的生靈的欲望的產物,儘管每個生靈以及每個活體群落的欲望並不一致甚至有所牴牾,但其混合欲望的最大公約數,在決定着城市的改變,這改變當然包括着拆舊與建新,無論如何,拆建畢竟是一種活力的體現,而一個民族在經濟起飛期的亢奮、激進乃至幼稚、鹵莽,反映到城市規劃與改造中,總會留下一些短期內難以抹平的疤痕。我堅決主張在北京舊城中儘量多劃分出一些保護區,一旦納入了保護區就要切實細緻地實施保護。在這個前提下,我對非保護區的拆與建都採取具體的個案分析,該容忍的容忍,該反對的反對。發展中的北京確實有混亂與失誤的一面,但北京依然是一隻不沉的航空母艦,我對她的摯愛,絲毫沒有動搖。
最近我用了半天時間,徜徉在北京安定門內的舊城保護區,走過許多條胡同,親近了許多株槐樹,發小打來手機,問我在哪兒?我說,你該問:歲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幾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