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毛姆的《面紗》中有這樣一個橋段：眼光毒辣的沃丁頓在評價上流社會渣男查理時說：「我不太喜歡他，我一直覺得他很討厭。」然後和查理有一腿的女主凱蒂回答他：「要讓你喜歡誰看來很難啊。我想在香港他算得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了。」（摘自於大衛譯本）

當初讀到這裡時，我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留下一段筆記：「不同身份不同底蘊的男女，看別人的標準和角度都不一樣，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大相徑庭。想要深入了解一個人，不要讓自己單單站在愛人、友人、親人中的一個立場上去衡量ta，因為那就像你只觀察到了魔方的某一面而已。」

我是這樣想的：沃丁頓和凱蒂的眼界有高低，角度也不同，這就像生活中的人們，評價一個人、一件事或某種事物時首先一定是被主觀情緒左右的，不同的人做出截然相反的評價很正常——因為你只看到了ta的一面——不曉得側面、背後和角落還隱藏着什麼。

打個比方，一個男子的朋友們都覺得他很優秀：仗義、熱心、事業成功、人脈廣泛；而他的媳婦（女友）卻對他十分不滿——因為他朋友眼中的那些優點，都是以他完全不理會家事（不願抽時間多陪伴她）為代價換來的。

當我留下這段筆記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會為自己能夠「跨維度」識別人性而感到沾沾自喜，這種優越感不時會伴隨着好心情冷不防冒出來。直到後來讀到《平面國》，我才為自己的傲嬌而感到羞愧。

以前有多傲嬌，現在就有多羞愧。

我所讀的版本

《平面國》講述的是二維世界中一位酷愛數學的正方形先生先描述自己國家的民生、文化、政治、歷史，後遊歷一維世界、三維世界和零維世界的故事。這本書風格類似童話，設定接近科幻，體量則頂多符合中篇標準。但在我看來，他帶給讀者的啟示卻遠遠超越任何一種題材類型中絕大多數的長篇大論。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作者對二維世界的想象：平面國是由非統一的幾何圖形生物組成的國度，國民的邊越多越尊貴，除了被國家視為「畸形且危險」的不規則圖形，等腰三角形便是最底層的階級；像圓形這樣的「萬邊形」（因為世上無真圓嘛）則是至高無上的貴族，他們把持着平面國的神權和政權；由於國民無法從立體視角識別他人的具體形狀，所以只有靠觸摸或借用常年不散的霧氣來觀察其形狀，以此來確定對方的身份；圓形貴族們還通過歷史「經驗教訓」，制定出一整套堅實嚴密的舉措，來抑制發生底層暴亂的可能性。

平面國是個有着濃厚反烏托邦色彩的國度，其政策和意識形態對底層國民思想性的鉗制，以及對女性的歧視和欺誑，分別影響了包括《1984》《美麗新世界》《華氏451》《使女的故事》在內的諸多知名反烏托邦題材著作。

在故事的後半部分，作者又用超強的腦洞分別勾勒了一維世界「直線國」、零維世界「孤點國」的和比三維世界「空間國」更高維的世界雛形，儘管其描寫只限於「浮光掠影」或「驚鴻一瞥」的篇幅，但也足以令智商超高的讀者浮想聯翩、心悅誠服，這其中就包括艾薩克·阿西莫夫、克里斯托弗·諾蘭、劉慈欣和謝耳朵等大神。明證：大劉在《三體3：死神永生》中的「隔空取腦」和「降維打擊」、諾蘭在《星際穿越》中對五維空間的構築、謝耳朵在《生活大爆炸》中接二連三的提及，以及阿西莫夫的真誠推薦語······

《星際穿越》中的五維空間

最令廣大書友驚嘆不已的，是《平面國》的作者身份和成書時間。作者埃德溫·A·艾勃特是一名神學家、虔誠且堅定的教徒。他在1884年寫成這本糅合着悲喜劇元素，且歷經一個多世紀後仍顯時髦熱血的小書。「向上，而不是向北」更是成為被萬千讀者和理工人奉為圭臬的箴言。

就像果麥版本譯者在譯後記中提到的那樣，艾勃特神學家的身份很可能會成功勸退很多讀者，因為在很多國內讀者的心目中，神學家是最沒有現實意義的職業。讀神學家寫的書，在想象中恐怕就和聽江湖術士口若懸河地大講厲鬼邪神一樣雲山霧繞。

埃德溫·A·艾勃特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艾勃特用最生動的語言、最精巧的故事和最熱切的情懷闡述出自己最希望表達的期冀。他在題獻中這樣寫道：「願探索能拓寬你們的想象，並孕育出最稀缺、最卓越的美德——謙遜。」是的，如果說每個人都有其認知界限，很難憑藉常規努力進一步去拓寬的話，那麼起碼謙遜這樣的品質或許還能為我們留下最後一絲體面。

從字面上來看，當我意識到從魔方的某一面觀察還不足以認知到全局時，我想到了從側面、背面、斜角來觀察，卻忘記了它的內里、過去和潛在；如此類比的話，當時我並沒有真正做到「跨維度」識別人性，我無法讀取別人的內心、無法觀察過去的經歷如何塑造其個性，更不可能理清潛在的所有可能性。就像三維和四維之間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鴻溝那樣。

四維超立方體構想圖

在《平面國》中，無論是零維空間裡極度自戀的孤點、一維空間裡驕橫自大的國王、還是二維空間裡的主人公和三維空間裡的球體，他們的思想認知眼界都曾被自己所處世界維度所限制，無法接受和承認更高維度的存在，然後統一做出一副惱羞成怒氣急敗壞的樣子來。這讓我聯想起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人（當然也包括我），在面對從未聽聞、難以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物和觀點時，也會任由那該死的優越感操控自己，說出或做出一些衝動無知的言論行為來。

有一句諺語是這麼說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且不論我們的「上帝」是真正意義的「上帝」還是高維生物，起碼我們思考了還能博ta一笑，但要是躺平擺爛，那可就只有被ta無視的份兒了。所以在遇到上述情境時，或許我們應該先冷靜下來，把主觀情緒放一放，多去用心感知、多去歷練認識，而不是將眼光思想局限在低於自己的維度中。即使無法對新事物感同身受，也要盡力去參悟其存在邏輯，做一名勤於學習、善于思考、勇於開拓的人。

正如艾勃特在卷首摘錄的《哈姆雷特》名句所喻：「故此，且放開胸懷，接納神奇。」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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