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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2022年3月7日,法國巴黎郊外城鎮普瓦西的一處文化活動中心,法國總統馬克龍參加首場競選連任活動。


文|龔克
(法學博士、旅法媒體人)
「只有當潮水退去,你才知道誰在裸泳」——沃倫·巴菲特的這句投資經驗俏皮話,似乎正適合用於盤點2022年法國大選第一階段。3月4日18點,法國憲法委員會接受候選人保薦函的窗口時間正式關閉,這意味着此前數十名參選人「群雄並舉」的局面告終,只有拿到足夠數量保薦函、並按規定提交申報材料的人選,才能成為制度意義上的真正「候選人」。最終名單於3月7日公布,共有12人越過門檻,而此前一度聲勢浩大的某些參選人,卻折戟在這道關卡前,淪為陪跑者。
這一截止期限的另一個附帶後果是,很長時間以來,現任總統馬克龍將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宣布參選,是媒體最為津津樂道的問題,但隨着截止期限臨近,這種猜測也越來越失去意義。3月3日晚間,多家法國媒體同步刊發了馬克龍的《致法國人的信》,他在信中正式宣布投身大選,而此時距憲法委員會的截止期限,只有不到24小時。

巴菲特的至理名言,其實只說出了部分事實。這句話沒能說出的另一面是,有些候選人其實是在潮水退去之前,才匆忙套上泳褲的,更為尷尬的是,他們的泳褲是旁觀者、甚至是對手拋過來的。但在計時停止前的緊要關頭,他們已經顧不上許多。
按照法國法律規定,有權出具總統大選保薦函的民意代表,共有4.2萬名之多,從這裡面爭取500人簽名支持,看上去似乎是個並不算困難的任務。然而實際運作卻並非如此,大部分民意代表並不願意蹚這潭渾水,這其中涉及到政治版圖的分化重組、中央-地方關係、民意代表的自由行事餘地以及民主體制下「代表性的斷裂」、政治運作環節中的民意基礎重構問題等等。
而在這種背景下,亦可以看到問題的弔詭一面:保薦函爭奪戰的勝者,幾乎可以確定並不是票選體制的贏家;而倒在這道制度門檻前的敗者,從長遠來看卻未必真的失敗。
保薦制:六十年歷史的「舊制度」
保薦制(parrainage)是法國第五共和國於1962年引入總統直選機制的配套制度。這項制度的用意,是防止出現缺乏足夠廣泛代表性、或者異想天開一時興起的候選人入場攪局,同時客觀上也將候選人群體縮限在一個較小規模。
這項制度的內涵並不複雜,根據最初規定,有意參選共和國總統的候選人,須得到100名地方民意代表的保薦(1976年增加到 500名)。保薦函必須來自至少30個省,而且其中任何一省所占比例不得超過10%。自1962年以來,各地提交的保薦函由憲法委員會審核,但無須全部對外公開;2016年的改革進一步提高了透明度,規定所有保薦函均實名對外公開,供選民核查,這也成為此次大選圍繞保薦制度產生風波的主要原因。
根據2021年3月29日組織法,有權出具保薦函的,包括法國參眾兩院議員、歐洲議會法國籍議員、各大區議會議員、各省議會議員、巴黎和里昂市議會議員、各地市長(以及巴黎、里昂和馬賽三市的各區長)、各市鎮聯合體長官、各海外省議會成員、科西嘉/馬提尼克/法屬波利尼西亞/新喀里多尼亞地方政府長官等。根據法國內政部提供的數據,除去不同職位的兼任情況後,今年有權保薦的人數應為42433人。
這些民意代表不僅可以保薦正式參選者,而且嚴格來說可以保薦符合法定條件的任何人——即便並未參選或已經退選。例如在此次大選中,前總統奧朗德從未宣布參選(儘管一度曾經作出暗示),但也有一人保薦;而前歐盟脫歐事務談判代表巴尼埃(Michel Barnier)未能在共和黨初選中突圍,但仍然收穫了兩封保薦函,而且都是在他退出競選之後。
極端派別陷入尷尬
與坊間通常印象中五六名政客角逐愛麗舍宮的圖景不同,總統大選的最初階段其實是一團混戰。據《巴黎人報》統計,在2月底,除在各黨派初選中被淘汰或主動棄選的參選人、以及當時尚未正式宣布參選的馬克龍之外,還有多達32人宣布要競選總統,而憲法委員會官網上羅列、至少獲得一份保薦函的人選,更達到60名之多。這其中大部分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除了專門的資料統計頁面和地方媒體之外,很難出現在全國性大報的版面上。而保薦制的意義,正是扮演篩子角色,將大量「閒雜人等」攔在最終決選之外。
對於來自主流大黨的候選人來說,徵集保薦函只是一個形式問題。在任總統馬克龍固然不例外,即便社會黨和共和黨近年來處境艱難,但由於在地方上深耕多年,也依然不成為問題。
2月1日,憲法委員會公布第一批保薦名單,在313封保薦函中,馬克龍獨得105封(儘管他當時還沒有正式宣布參選),其次是社會黨候選人伊達爾戈(Anne Hidalgo,48封)和共和黨候選人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34封)。隨後,馬克龍遲遲不表態正式參選,他的保薦數量也很快被佩克雷斯超過。雖然後者的民意指數一直難有起色,但她所代表的共和黨在地方上具有深厚根基,這種保薦數量優勢也一直保持到最終(共2636封,力壓馬克龍的2098封)。
對於絕大多數處於媒體視野之外的「小參選人」來說,他們費盡力氣也難以得到地方民意代表的青睞,往往一天打數百個電話而一無所獲。不過也有一些人物,雖然是公認的龍套角色,卻因為獨特的定位或訴求,而早早越過了保薦門檻。例如來自比利牛斯-大西洋省、出身牧羊人家庭的議員拉薩勒(Jean Lassalle),素來特立獨行、軼事極多,他曾在議會開會時大講「自黑」笑話,又曾公開穿黃馬甲參加會議,以聲援示威者,抑或在會議上用方言唱歌,反對裁撤地方上的一個憲兵分隊等。雖然其立場古怪,而且近年來曾遭指控有性侵行為,卻完全沒有被保薦問題困擾。
此外,代表工人鬥爭黨(LO)第三度出戰大選的極左翼托派候選人阿爾托(Nathalie Arthaud),也在2月中旬就順利拿到500封保薦函。同樣早已在政治生活中處於邊緣的法國共產黨,由於地方網絡的實力仍存,所以早在2月初就已經集齊500封保薦函,法共候選人魯塞爾(Fabien Roussel)還為該規則辯護稱,這是為了避免某些「冒險者」擾亂選舉。

2022年1月22日,法國戛納,法國極右翼總統候選人埃里克·澤穆爾在集會中講話。


魯塞爾眼中的「冒險者」,首當其衝的靶子就是政治光譜上的冤家對頭——極右派候選人澤穆爾(Éric Zemmour)。後者近一年來在媒體上大出風頭,但畢竟是政壇新人,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將媒體轟動效應兌現成保薦函,事先並不確定。他在2021年12月聲稱,這套制度是為了保護大黨而設計,「有可能我拿不到(足夠的)保薦」,到了2月20日,仍然宣稱「很有可能」達不到500封保薦函的門檻(當時已經有不到300封)。
而對於同屬極右陣營的國民聯盟來說,雖然2017年大選殺入第二輪對決馬克龍,成為該黨歷史上又一高光時刻,但這次的麻煩在於,2017年為該黨出具保薦函的民意代表當中,多達三分之二已經離開相關職位,究其原因,國民聯盟在2020年的市鎮選舉和2021年的省級選舉中表現不如人意,導致這兩級的議員人數大幅縮水。這導致原本以「大黨」自居、按理說不至於為保薦函發愁的國民聯盟,今年陷入了尷尬。
同樣,在政治光譜上位於極左一端的「不屈法蘭西」(LFI)黨魁梅郎雄(Jean-Luc Mélenchon)也有類似擔憂:2017年他獲得了805封保薦函,但其中大部分來自於法共的地方民意代表(上次大選中法共支持梅郎雄,沒有派出候選人),而此後二者的合作齟齬橫生,法共不再與其合作,因此梅郎雄也需要費一番力氣才能跨過門檻。
爭議癥結:保薦實名制
從2016年起,出具保薦函的民意代表需要實名公開。憲法委員會在網站上開闢專頁,可以讓選民查詢到所有民意代表各自為哪些候選人提供了保薦。此舉旨在增強政治生活的透明度,但同時也抑制了民意代表提供保薦的積極性。
在近年來政治極化的背景下,一部分民意代表(尤其是地方層級)對於保薦可能激起的質疑和爭論心存忌憚。因為給任何候選人出具保薦並實名公開後,都可能引起相反立場選民的抗議、甚至可能造成市鎮管理團隊的分裂,因此他們寧可放棄保薦權,或者另闢蹊徑——例如法瑞邊境小城La Chapelle-Rambaud的市長將保薦函投給根本無意參選的宇航員佩斯凱(Thomas Pesquet),理由是「不想被貼上政治標籤」,所以寧可投給一位大受年輕人歡迎的公眾人物。更有地方上的聲音抱怨,這套制度把大部分壓力轉移到各地市長頭上,導致他們輪番遭受各路候選人的煩擾。
到二月底時,全法擁有保薦權的大約4.2萬多名民意代表中,只有不到10000人發出保薦函,這一比例要明顯低於此前歷次大選的同期水準,因此引發了各方的議論和擔憂。
在極右陣營中,一些候選人指責保薦實名公開的要求,使得一些民意代表不敢公開為他們背書。其中極富爭議的澤穆爾最為典型,其團隊聲稱,一些市長私下表示,如果保薦不公開的話,這些人原本會選擇澤穆爾,但現在迫於選民壓力不敢出頭。一度參選但早早退出的極右小黨「愛國者」(Patriotes)黨魁菲利波(Florian Philippot)也曾指責,保薦制是一場「完全老舊的、被利用的、誤入歧途的」制度,並呼籲儘快把民意代表保薦改成民眾保薦。

國民聯盟(RN)黨魁勒龐(Marine Le Pen)在此前意氣風發地聲稱自己是「唯一能對抗馬克龍的候選人」之後,突然發現有可能連門檻都過不了,於是在2月21日通過視頻向各地市長發出呼籲,聲稱自己仍然差50多封保薦函,懇請各位市長們出手相助。她聲稱:「如果你們(各地市長)不幫助我的話,數百萬選民將被剝奪選舉機會。不要讓一場嚴重的民主醜聞發生。」

2022年3月2日,法國巴黎,在凡爾賽門德展覽中心,法國總統大選候選人勒龐對媒體講話。

2月22日,勒龐宣布暫停競選活動,專心解決保薦問題;當天憲法委員會公布的新一批保薦名單顯示,她獲得了393份保薦函,距離門檻仍差100多封;而澤穆爾同一天也表示,雖然不會暫停競選活動,但也「減少船帆」——亦即放緩其他事務,將更多精力放在爭取保薦方面。
3月1日,憲法委員會公布更新版保薦名單,其中最引人矚目的現象是,三名極右候選人——勒龐、澤穆爾和杜邦·埃尼昂(Nicolas Dupont-Aignan)都跨過了500大關,其中澤穆爾甚至發射了一枚「小衛星」,從450票躥升到620票,力壓勒龐一頭。
這種結果似乎印證了此前一些政治人物的判斷,他們並沒有拿反對者的說辭太當回事,認為針對保薦制的爭議不是第一次出現,每次大選都有人不滿,但每次都有驚無險。而從事後看來,極右翼候選人選擇針對保薦制度開炮,或許也不乏策略上的考慮:雖然按部就班地推進未必真的無法邁過門檻,但放低身段採取「哀兵」姿態,向支持者求援,也能間接地起到凝聚基本盤的作用。
「保薦銀行」:為裸泳對手拋出泳褲
儘管一些資深政治人物認為,左右極端勢力對保薦制的攻擊言過其實,但中間派政黨「民主運動」(MoDem)黨魁貝魯卻頗為當真。他在2月10日宣布,創立一個名為「我們的民主」的網站平台(Notredémocratie.fr)作為「保薦銀行」,民意代表可以簽署承諾,將自己的保薦函匯聚起來,專門用於在最後關頭幫助那些民調得票率超過10%、卻因為種種原因以微弱差距無法集齊500封保薦函的候選人。因為超過10%理論上意味着可能會有400萬選民願意為其投票,這是一個無法忽視的民意基礎。
按照貝魯的設想,這個平台能夠匯聚至少兩三百封保薦函,改變某些參選人的命運。他也並不諱言,就此次選舉來說,在「民調超過10%」和「可能以微弱差距無法集齊保薦函」兩條標準之下,實際上主要針對的是梅郎雄、勒龐和澤穆爾三人。
貝魯認為,此舉有助於維護民主體制下的多樣性,也有助於緩和選民對選舉體制的質疑。他同時強調,「保薦銀行」提供的支援,並不意味着對相關候選人在政治上的認同和支持。他本人就明確表示,毫無疑問他支持馬克龍連任,但這並不妨礙將自己的保薦函也放入這個平台。最終,他於2月27日宣布為勒龐提供保薦。
貝魯的倡議在政府高層也得到了響應。2月22日,總理卡斯泰在議會接受質詢時,呼籲民意代表積極保薦,在他看來,「保薦某個候選人,並不自動成為政治支持的同義詞,它也是一種民主行為。」
但這種姿態並非沒有反對聲音,社會黨候選人伊達爾戈質疑總理卡斯泰稱,這種舉動的目的是讓澤穆爾越過門檻晉級大選,「別拿我們當『村裡的傻子』對待」,澤穆爾發表反民主言論,「對國家的均衡極為危險……我們卻以民主的名義來給他提供保薦,這到底是在嘲笑誰?」
此間的一個插曲是,諾曼底小城烏伊斯特勒(Ouistreham)的市長宣稱,打算用抽籤方式選擇自己保薦的候選人,結果遭到憲法委員會的警告:保薦不能用抽籤或競價方式進行,違者可能受到刑事追訴。最終,這位市長選擇保薦澤穆爾,不過同時也強調,他其實並不認同後者的理念,真正支持的是馬克龍,但這位總統並不缺少保薦,「在我看來,重要的是讓民主體制能夠充分表達」。
保薦函並非一致從左向右流動,也有相反方向的事例。來自右派共和黨的戛納市長、同時也是「法國市長協會」(AMF)主席的利斯納爾(David Lisnard)認為,如果梅郎雄、勒龐或者澤穆爾不能晉級選舉的話,會是對民主體制的「嚴重打擊」,於是他在2月20日將自己的保薦函投給了「距離最遠」的(極左派)梅郎雄。
農夫與蛇?還是「民主陽謀」?
雖然上至貝魯和卡斯泰,下至響應號召的小城市長,都用「民主」作為合理性論證,但在這種宏大敘事之下,從權謀角度來說,對「保薦銀行」或許仍然有另外的理解維度。
一方面,僅從大選而言,將一部分機動靈活的保薦名額作為晉級大選門檻的調節槓桿,可以成為馬克龍及其盟友手中的一件極微妙的政治工具。在極右陣營內部維持「二虎相爭」的局面,和其中一人早早脫穎而出、收編大部分極右力量,哪種局面對馬克龍更加有利?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民調支持率不相上下的澤穆爾和勒龐,如果都能通過保薦調控工具越過大選門檻,勢必將在首輪投票之前陷入激烈纏鬥。二者雖然都屬於極右陣營,但積怨甚深,尤其是此次選戰中澤穆爾大挖勒龐的牆角,連勒龐的外甥女馬雷夏爾(Marion Maréchal)都「背叛」姨母、公開改換門庭,這兩大派別間短時間內恐難修復關係。
更何況,二人身後還有支持率相差不多的佩克雷斯緊盯,誰能晉級次輪,目前尚在未定之數(雖然從三月初的民調來看佩克雷斯形勢不妙,但烏克蘭局勢發酵下去,對極右派來說仍然是高風險議題)。三人中無論誰在首輪得票率上占先,都很難獲得敗者在次輪的全力支持(何況如果佩克雷斯落敗,她基本可以肯定會支持馬克龍)。因此對於馬克龍及其盟友來說,第二梯隊中有三人纏鬥(甚至不排除梅郎雄也加入戰團),應當是最樂見之事。事實上,左右陣營中都已經有人指出,馬克龍陣營有意「抬升極端勢力」, 以確保自己能夠獲勝。
另一方面,「民主」大詞也並非全然空談。如果保薦作為策略工具運用得當的話,對整個民主體制也具有「固樁」效應。
正如貝魯等人擔心的,即便若干候選人被指為具有「反民主」性質(尤其是澤穆爾和勒龐),但在現實的政治局勢中,其麾下聚集了數量相當龐大、無法忽視的選民,這些選民本身未必都反對民主體制,但出於政治、社會、文化等種種因素,選擇了立場極端的候選人,如果後者因為保薦制度而被拒之門外,那麼無論對於這些候選人、還是他們身後的選民,可能都會產生難以預測的消極後果。前者可能會更加激進地反體制,而後者出於怨恨,也可能會有更多的「抗議性投票」,日益加劇民主體制的內部張力。
相反,當依靠對手寬宏大量才獲得一條泳褲、從而避免當眾裸泳的尷尬時,要反過來指責遊戲不公,似乎變得更加難為情(當然不排除有些人會視之為羞辱);同樣,依靠體制的彈性變通才能躋身大選,反過來宣稱自己「反體制」,也同樣更難以自圓其說。正如勒龐在獲得貝魯的保薦後所承認的,「儘管我們之間有政治分歧,但他的舉動旨在讓我們的民主體制存續下去」。對於這位帶領國民聯盟走上備受爭議的「體制化」道路的極右翼人物來說,這次的保薦風波,似乎無形中將其向「體制化」方向更加推進了一步。
當然,政治版圖的聚散流變,最終要取決於結構性的力量,襄助保薦這樣的單一事件不足以改變方向。作為政壇邊緣力量,極右派不會輕易領體制之情,仍然會時時表現出「極」的一面,例如澤穆爾在拿到足夠的保薦函之後,聲稱這根本不是貝魯的功勞,而是其團隊、尤其是改換門庭的原共和黨二號人物佩勒蒂埃(Guillaume Peltier)的「決定性工作」的成果。
澤穆爾的表態或許出於其好辯本能、或許出於鞏固內部軍心的考慮。但無論如何,這同時也向民主體制提出了「如何自我防衛」的嚴肅問題:批評者會認為,政壇主流為反體制的極端勢力提供幫助,可能是一廂情願的迂腐,純屬「傻子」作派(例如社會黨候選人伊達爾戈所諷刺的),會重蹈伊索寓言中「農夫與蛇」的覆轍;但貝魯等人在意的是,即便拋開選戰權謀不論,正視極端力量及其背後選民的存在,並在關鍵時刻施以援手,或許可以削弱極端力量的鋒芒,防止其脫離軌道,緩和其對體制的衝擊和破壞效果。這兩種思路,正如歷史上不同情境下反覆出現的「遏制」與「接觸」政策之爭一樣,在整體局勢沒有發生劇烈轉變之前,仍將持續下去。
作為輸家的左翼,未必一直是輸家
此次圍繞保薦制度的爭議,更多地集中在極右政黨及其候選人身上,但回頭來看,極右派候選人均有驚無險地過關——只有持深右立場的國家主權派阿塞里諾(François Asselineau)被攔在門檻之外,反倒是左翼陣營成為一大輸家。
所謂左翼輸家,無疑是「人民初選」(Primaire Populaire)的獲勝者陶比拉(Christiane Taubira)。這位前社會黨政府司法部長並沒有遵循社會黨的路線、去支持黨內初選獲勝者伊達爾戈,而是分庭抗禮,通過今年1月舉行的「人民初選」獲得參選合法性。但隨後她在徵集保薦函方面步履維艱(其團隊指責社會黨從中作梗),唯一支持她的政黨——激進左翼黨(PRG)又宣布撤回支持。到3月1日,陶比拉只獲得了181封保薦函。眼看大勢已去,她於徵集截止到期前兩天宣布退選。轟轟烈烈的「人民初選」,最終落得一場空。

陶比拉(Christiane Taubira)

不過,來自極左翼「反資本主義新黨」(NPA)、第三度參加大選的普圖(Philippe Poutou)倒是在眼看遭遇絕境時上演了一出「勝利逃亡」。在3月3日倒數第二輪公布保薦函數量時,他仍然只有439票,但最終結果顯示其在此基礎上暴增了157票。這也是唯一一個在最後關頭出現保薦數量井噴的候選人,不出意料的話,這很可能是貝魯發起的「保薦銀行」在看到勒龐、澤穆爾和梅郎雄都無需襄助,轉而出手相助普圖,將其推過門檻。
左翼的挫折、尤其是陶比拉和「人民初選」的失敗,同樣在政治層面上提出了不乏意義的問題:在一個日趨民主化的時代,如何協調民主訴求和制度韁繩之間的關係?陶比拉在面臨敗局的時候曾經質問:為什麼她作為40萬人參加的「人民初選」的勝者,會受制於這樣一項行政程序?她甚至隱晦地指責,這項程序是反民主的。
然而,此次「人民初選」的組織工作本身就堪稱一場災難。長期以來,從法共到社會黨的整個泛左翼始終有一種執念,即左翼只有團結一致、推出統一候選人,才有可能贏得大選。但目前左翼陣營分崩離析,各黨均無意相讓,誕生統一候選人絕無可能,因此「人民初選」就成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嘗試。有些候選人甚至都不同意被列入名單,更沒有承諾會尊重投票結果。而「人民初選」線上投票也因為缺乏驗證程序、無法杜絕作弊而飽受詬病,其結果只是為左翼陣營又增加了一名候選人,進一步加劇了碎片化。從混沌的民主訴求,到清晰可靠的程序,再到各方恪守共識,中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儘管「人民初選」的實踐歸於失敗,但其中折射的民主化壓力卻依然存在。姑且不說此次總統大選中湧現出大量脫胎於「黃馬甲」運動的「體制外」小候選人,他們的主要訴求之一就是推行「人民創製公投」(RIC),換言之,在政治生活中給全民公投以更大發言權;而且此前「體制內」的改革也試圖往同樣方向上前進,例如由前總理若斯潘(Lionel Jospin)主持的「公共生活更新委員會」提交報告認為,目前的保薦制度已經「不符合現代民主體制的要求」,建議以公民簽名形式取代,門檻定為15萬人。2021年,社會黨參議員克魯什(Eric Kerrouche)曾提議實行混合保薦制度:民意代表的門檻數量減少到250人,同時加上15萬民眾簽名,但執政黨和右派都表示反對,最終不了了之。但即便是右派共和黨的參議院議長拉舍爾(Gérard Larcher),也並未排除民眾參與,他提出了三個方向的改革建議:要麼採取匿名保薦制,要麼採取強制保薦制,要麼採取公民和民意代表相結合的體制。
從民意代表保薦逐漸過渡到公民保薦,儘管眼下看來還有諸多障礙,但和歐美社會近年來逐漸興起的在線請願以及法國的「黑夜站立」及「黃馬甲」運動一樣,都隱然顯示出政治生活進一步民主化的內在壓力和動力。而在社會經濟領域中,同樣有「無條件基本收入」(Revenu de base)此前被譏為天方夜譚,現在卻在多國進入論證和試驗階段。風起於青萍之末,2022年圍繞總統大選保薦制的風波,或許也在一團喧囂中,預示了未來的某些新跡象。


投稿郵箱:zhufan@thepaper.cn

本文責編:朱凡。
本期微信編輯: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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