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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Hockney,TitleUnknown

【波譜哲學】 Fuck me Greecefully

千一是從哪天開始抑鬱的呢。

我記不太清,總之是最近的事。

說來遺憾,離我的十八歲生日還有不到兩月,她的話卻突然變少了,不再跟我嘮嘮叨叨地說「男人」。一開始,我挺開心,畢竟「男人」長什麼樣,和我有個毛關係呢。只是聽她描述,「男人」是種留着胡茬、睡覺前喜歡絮絮叨叨的玩意。總之和我沒毛關係。

可是後來,我愈發感到不對。她開始點外賣,臉蛋紅撲撲,眼睛常是直勾勾的,吃飯時也不再看劇。有一次,我見她在廚房裡用指甲刀剪生菜,再把生菜渣攪進泥里,包成餃子。我不再養你了,她說,以後不會做飯,也不給你穿內褲。從那以後,我總見她赤裸着身子在房裡遊蕩,手上拿着相冊,翻來覆去地看我小時的照片,還哭哭啼啼的。

事情鬧成這樣,我有點愧疚。我開始怕她,總是繞着她走,發現她根本心無旁騖,沒有男人,沒有漂亮衣服,沒有我,只有兩隻木訥的眼睛,眼角鑲着水鑽般的兩顆淚滴,轉來轉去的,沒完沒了。我打心裡有點難過,可是想來也罷。畢竟是她把我養大,現在輪到我了。

打記事起,我從未出過這座房子,卻知道希臘在哪裡。希臘神話是對真實的映射,現實主義奠定了它的文學性。宙斯從額頭上生出雅典娜,像極了女性生育的方式。有些孩子從媽媽的腋窩裡鑽出來,有些則由一勺耳屎不慎泡進水裡發酵而成。哪怕那些天生枯燥的孩子,只是從地心的深井裡被打撈出來,撫養成人,也會逐漸發展自己的性格,而孩子的資質,經我的研究,與他們出生方式的有趣程度成正比。一言蔽之,孩子是文學的產物。我那麼喜歡文學,以至於當我聽到千一的話,失落難以言表。

你是被撿來的,她說。
騙人,誰的父母都這麼說。
可這是真的,你看,有證件的。

關與身世的詢問戛然而止。我拿着手上的《被撿證》,認識到自己才是毫無文學性的蠢孩子。這輩子除了認命,別無他法,更不提要踏出這房子半步去。為什麼撿我,我問她。那年我十歲,剛剛意識到人是會死的,於是連續做了幾晚噩夢。有時我會故意睡着,裝作死去,卻總是哭泣着驚醒,發現無夢的睡眠就是死亡。自此,每逢入睡,我背上做夢的包袱,各種地獄般的景象千軍萬馬地襲來。我夢到千一滿目瘡痍的軀體,被剁成細碎的肉塊,播撒在田野中。她把我摟在胸間,溫濕的呼氣順着我的耳廓打下滑梯,在耳垂處凝結成一滴露水。我深知這輩子也離不開她,走不出房子,於是把她抱得更緊。

我撿你那年,十五歲吧,她邊說邊繞着一顆蘋果纏毛線,我翹課去找初戀,走着走着,迷路了,就看見了你,四五歲的樣子,穿着機器貓圖案的針織背心,開襠褲上印着一個粉色的黑貓警長,看到我洛洛笑了起來,像個小智障。我知道這個智障兒童就是我的,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就抱起你瘋狂地跑了。從那之後,我沒回過家,沒找過初戀,沒再真正愛過「男人」。

我看到了些什麼,她說着,把一顆纏滿紅毛線的青蘋果放在我的肚臍上,蘋果順着肚臍滾到我兩腿間,毛線蹭着大腿內側剛開始發育的絨毛,你的身上有我得不到的東西。

窗簾一直緊閉着,至少從我的記憶里,一貫如此。沿客廳四角的房頂,裝有一個環形軌道。電燈泡沿着軌道旋轉。客廳中央的地版上嵌一根竹製筷子,以便日晷記時。我不喜歡千一的語文課。白天她整日圍着我轉,執行所謂的素質教育,不論我對其自成一派的聯想法多麼頗有微詞。苟活、狗屎、狗逼、狗男人;藐視、秒表、秒殺、秒射……她教我這些不熟悉的詞彙,從不解釋含義。我總被這些生僻詞折磨,有時一連幾天,食欲不振,便想着上下求索,左右亂晃,好從茶杯上的花紋、生鏽的玫瑰花蕊上,動用一切感觀,找到一絲有關「戀愛」的隱秘含義。想想當時真傻,從未想過「錢」,未想過我與她的小世界,存在着某個看不見的阿基米德支點。那是個不復還的純真年代,混沌的「兒童王國」。房子裡的一切都是自然生長的,好像花瓶就應屬於茶几上的那塊地方,不可挪動,海報和畫框也只是牆壁上長的一塊癬。千一總是變出各種東西,告訴我她今天又栽培出了一條內褲,或一個瓷娃娃,而她只是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播種下一切,再採摘果實。我在這片原始森林裡,隨着白天的日光燈循規蹈矩地旋轉,到了晚上便在黑暗中短暫死亡。待清晨的燈光再次照亮生命,我跑出房間擁抱千一,慶祝我的復活,便總能發現她坐在梳妝檯前,短裙的吊帶垂到腰間,正緩緩地卸妝。

十五歲是個大生日,因千一撿到我時也十五歲。那時我已開始偷看課外書,希臘神話什麼的。她是知道的,說要送我一份禮物。那時我正着迷「希臘」,茶飯不思地念想着,在房中尋找「希臘」的痕跡。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說,我要送你一份「地圖」。

我呆滯地看着她,看她緩緩脫下毛絨褲與套頭衛衣,再解下吊帶與內褲,垂在她耳邊的發梢輕微晃動。她把雙手緊握在腿間,顫抖着起身。那便是「裸體年代」的開始,後來我也經常模仿她那麼做,並將其當作成熟的標誌。千一背對我走向客廳,她凹陷的腰部緊連着寬厚的雙臀,在背景的窗簾上勾着優雅的弧線。未等我的意識襲擊,雙腳卻未卜先知地動了起來。我向她靠近,卻直到她平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才意識到她很冷。而我並不想打斷她的禮物,也沒有去給她拿毯子。

拿一隻紅色記號筆來,她說。

我跪坐在她身邊。她閉着眼睛,汗毛豎起,皮膚緊繃,像一張拉緊的紙,只需輕輕一碰,便能留下一道乾淨利落的傷痕。我打開記號筆,聽從她的號令。

看到我胸口的右半邊,隆起的山包頂端,在這裡點上一個紅點:奧林匹斯山。在一切開始之前,是那山頂凜冽的寒風,帶來宙斯與它的子嗣,眾神的居所。萬物始於混沌,唯有閃電划過長空,照亮山澗流淌的清泉,人類的血液。

從山頂向下擴散,圍繞乳暈的邊緣,依次畫上圓環,直至山腳。這是「等高線」,標明山峰的海拔。普羅米修斯從山頂帶下火種,沿着山腰小路蜿蜒,夜以繼日,被禿鷲啄食內臟。火種孕育了山腳下的希臘城邦,雅典民主的偽善與斯巴達勇氣的暴權並存,均成了眾神消遣的笑談。還有那流淌着蜂蜜與牛奶的伊薩卡,奧德修斯夢中的故里。

從右胸向左側看去,跨越深幽的海谷,在那裡畫上幾個箭頭,指向左胸的山峰。希臘的船隊從那裡出發,為奪回海倫,給山頂的特洛伊送來死亡。阿克利斯,半人半神的英雄,他的榮耀不過是宙斯的一個午覺,如今連同他劍下的赫克托爾,都成了歷史的亡魂。

繞左胸的乳頭畫上兩根相互交織的線,簇成一團,其中一根從亂線中向北衝出,途徑鎖骨幽深的峽谷,越過腋窩處盤旋的死亡之城,來到右側的魚人線,給旅途畫上句號。埃涅阿斯,背井離鄉的愛神之子,宛若特洛伊灰燼中重生的蒲公英,漂洋過海,成就了千年後羅馬的堅城。歷史的循環始於失敗者的希望,與勝利者的落寞。而另一根線,在徘徊中向西南蹣跚。在腹部遼闊的大片海域打上厚重的斜線陰影,那是地中海。肚臍是波塞冬幽怨的深宮。海神的怒火指引着奧德修斯的詭計,讓他在胯部的西西里島上,刺瞎巨人的眼睛,在腹部溝迎接風神的贊禮,一路乘風破浪,來到北非失落的海角,我正用手捂住的地方。

她停住了,呼吸從脖頸延綿下來,如海浪般波動。兩顆畫着紅點的乳頭直挺,上面紋路盤纏,宛若兩塊千層蛋糕。

奧德修斯在北非遇到什麼了,我問。
不能告訴你,她的聲音短短續續。
為什麼?
因為那是人走來的地方。

她忽然起身沖向窗邊,抓住窗簾。宛如大幕拉開,陽光打亮她斑駁的身體,從「奧林匹斯山」巔落下尖銳的陰影,穿越「希臘群島」、塞壬與食人族,終在遼闊的地中海面化為一片淡暈,反射出海面上波濤汗液的粼光。自此我知曉了外面的世界,以及我再不能走出這房子的事實。

這才是我給你的禮物,她說,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的兒子,你是我的弟弟。

《碩人系列二》雲夢歌 2021

千一是從哪天開始抑鬱的呢?

我記不太清,總之是最近的事。自她的不辭而別,已有了一段時間。
至於巫師從哪裡來,我沒有問過,只知在千一消失前,她留下了一把芹菜。我靠吃芹菜度日,沒有想過她會回來,也沒故意盼着她」死亡」。只是當她回來時,我新播種的芹菜枯萎了,而上一個季的芹菜剛好吃完。正值一籌莫展之際,是巫師給我帶來了新鮮的芹菜,盛在一個由鴕鳥蛋殼改造的培育器中,每一株芹菜的大小如蒜瓣一樣迷你,上面鱗次櫛比地插着輸送液體的管子。那時我伸手已能把整個手掌放在天花板上,可巫師比我更高一截。她的皮膚黝黑,頭頂總是蹭着天花板走動,胸前掛着和千一同樣的兩座山峰。她進來時便給了我用鴕鳥蛋裝着的芹菜,故作鎮定地和我聊天,好讓我忽略從她身後飄過的千一。

我知道巫師的後腦勺上是長着一隻眼睛的,藏在頭髮裡面,我看不見的位置。那隻眼睛尾隨着我行蹤,即使當她倆在客廳沙發上落座,而我從她們背後跑過時,那隻眼睛遮擋住我的視線,讓我看不清千一的模樣。她倆歡快的聊天並未因我而終止,千一也從未看過我一眼。我失落地發現,幾個月前在她臉上漸露端倪的法令紋消失了。眼角的兩滴淚珠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兩行涓涓細流,即使在她笑時,臉上絲毫不露褶皺,溪流也未停止,像一張拉緊的白紙,在等待乾淨利落的刀痕。

千一和巫師整日呆在臥室里,房門緊閉,只有在下午的兩個小時,當陽光在沙發上打出稜角時,才會來到客廳,舒緩地聊天,不時嬉笑。那段時間裡,千一坐在沙發上,雙腿緊閉,兩手合十併攏,插在大腿內側,全身肌肉緊縮着,像一隻待宰的雞。巫師繞她踱步,蓬鬆的捲髮在天花板上留下如水墨畫般淡黑色的刷痕。我除了跟鴕鳥蛋里的小芹菜玩,像是被她倆排除在外,於是收集起房子裡的小物件,朝千一扔來扔去,期待從她的下意識反應中,確認我的存在。千一和巫師的對話,後被稱為「沙發對談」,因她倆以耳語的形式進行,很難被完全捕捉。後來時間一久,記憶又自大地過濾掉一些重要信息,把這段對話與那裡的兩句耳語拼接在一起,讓整個關於巫師的記憶,看上去像一場混亂又冗長的夢。

你的頭頂上,有位師父。巫師繞着千一走動,手拿一隻掛滿鈴鐺的扁鼓,腰間纏一根腰帶。腰帶上掛一個陰道形狀的塑料模型,褶皺的塑膠圍繞着腰帶中央的圓形孔洞展開,在陽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隻黑夜的眼睛。

為什麼?我的師父是誰?千一說話時,並沒抬眼看向巫師。
現在不要問,我要摸一摸你的深淺。

巫師把住千一的手腕,與中醫號脈並無兩樣,而後手指沿胳膊向上移動。千一脫下上衣,露出她身上的「地圖」。可手指並未追尋「地圖」的走向。後來她抽回手指,用面巾紙擦拭指尖濕潤的部分。

我現在稱你為姐妹。你本應該出來的,就像我一樣。從某一天起,你的身體就不是你的了。最先是手腕的陣痛,你並沒在意,直到皮膚隆起鼓包,拿飯鏟時手不住地顫抖。後來腳趾甲開始無緣無故地脫落。你經常光着身子,摔倒在浴室里,不敢呼救。吞咽變得困難。若不把食物咀嚼成細沫,就會全部嗆出來。即便如此,吃飯仍像在喉嚨里撒澱粉一樣痛苦。除非在工作,你不愛打扮,不逛街買衣服,不再化妝。化妝是給別人看的,而你不需要逗自己開心,你這麼想着,跑了四次醫院。可現代醫學對你毫無用處,像是一張憑空飄落的無字天書,上面印着各種「正常」的數據,和你開了一個關於平庸之惡的玩笑。醫生建議你去看心理科,因他是個無神論者,就像你,也是個無神論者。可你頭上的師父不答應。若想位列仙班,他要你成為人間的地碼。你卻忽視他的存在,於是他降下種種預兆。他是你的師父,也有着抱負和私心,就像希臘的眾神那樣。

我該怎麼辦?
隨鼓點起舞,巫師舉起手中的扁鼓說,你心裡有想說的話。說出來,趕走枯魂野鬼,師父落入本位。

鼓點輕快,正如巫師跳躍的腳步。天花板上像被一隻大毛刷印上了波點起伏的弧線。千一緊閉雙眼,唇齒跟隨鼓點,呢喃着,艱難地蹣跚着,臉頰猛地鼓起兩個青包。

我操。我操!我操!

鼓點停止。巫師呆滯地望向她,提了提下墜的腰帶。

你好了。
然後呢?一句相隔永恆後的突兀發問。
給師父找家。掛一幅山水畫,要風景,有小亭和船,不能有人。

她倆又拋棄我了,臥室的房門緊閉着。無聊時,我喜歡坐在清冷的陽光下,緊閉的房門邊,把耳朵貼緊門框,就這樣,用鴕鳥蛋敲擊着門板。

夜晚,我在夢中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兩個女人此起彼伏的嬌喘,微弱,卻在死亡的寂靜中清脆如刀刃,划進我的耳朵,宛如兩張交相疊印的電影膠片,在我的眼前淡入又淡出。我在黑暗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客廳沙發上。從窗簾外淌進泥水般的月光。我在死神海蒂斯的凝視下遊蕩,枯槁的骨頭一根接一根地支撐起我的視線、眼球轉動的目光。客廳里是一層幽深的藍暈。掛在白牆上的那幅豎版山水畫,在我觸目可及的焦距邊緣試探着,宛若牆上長出的一塊滿是黑白斑紋的胎記。我看着畫發怔,忽然感到下面一陣刺痛,低下頭,發現屁股上畫着一隻小鴨子。

你好!

在畫中,山腰處的小亭子旁,滾出一個黑色墨點。再靠近些,墨點是由四個小墨點組成的,彼此重疊,交相互動。

你好!
我屁股上的鴨子是你畫的?
出於禮貌,你應該問我怎麼稱呼。我叫線代。
可你只是個墨點。我從沒見過你這號人。
在外面的世界裡,有很多你沒見過的人。在你沒看到屁股上的鴨子前,鴨子對你而言也是不存在的。
可我不想要鴨子,況且我該睡覺了。我很困,不想死。

你先等一下,小破孩兒就這麼說着,從半山腰下到岸邊,乘上一艘小舟向北走去。只是看起來,他不過在往正上方平移而已。他把舟亭在湖中心,解下褲子撒了泡尿,在原本空白的湖面上暈出一片淡黃。

你手上捧着什麼?
小芹菜,巫師給我的,用鴕鳥蛋殼裝着。
給我一株芹菜吧,作為我們的約定。我們本毫無關係,除非你給我一株芹菜,我便被你馴養了,你我在彼此的眼中都成了他者。而現在這個世界裡只有我,我感到孤獨。若你馴養了我,你便是我的他者。你若不馴養我,你就是個婊子養的。
可千一是我的姐姐,不再是我的媽媽。只有媽媽能養孩子,而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誰養的。我也忽然感到孤獨,只有一株芹菜和一隻鴨子陪着我。
給我自由,讓我與你平起平坐,你我便不再孤獨。現在,聽從我的指令,動用想象與意象,給山水畫拓展邊界。我要一個能夠無限延伸的二維平面,好在其中遨遊,進入你的思想。若明晚之前,你沒有達到要求,身上便會再多一隻鴨子。

於是轉天早晨,我清楚地確認了小破孩兒的約定。胸口上又多了一隻鴨子。

千一在往巫師的腰帶里澆水。我看着巫師敞開雙腿,癱軟在沙發上。水流順着腰帶的孔洞中滿溢出來,如羽毛般飄下沙發的邊緣,在地板上揉起一攤毛茸茸的亮窪。我往水窪里催唾沫,攪一攪,再拔下兩根千一的頭髮。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只知道往壺裡灌水,倒水,再灌水。於是我第一次學着小破孩兒的口吻,說了句婊子養的,歪歪斜斜地沿着山水畫,塗了一整牆。牆上有連綿的山包與涓涓細流,羊腸小道如絨線盤纏錯落,通往隱秘的山洞—— 大地之母蓋亞的子宮。我頗為滿意,當然,沒人再管我做任何事情了。

我在與你說話,實則在與上面的人說。巫師呢喃時仍閉着眼睛,頭仰靠在沙發上,聲音斷斷續續的,一副享樂的模樣。千一要不斷往她陰道形狀的腰帶里加水,就要像給一輛漏油的汽車填油,才能從中擠出一點玄機來。

和人間一樣,上面也是個社會。萬物生而有序,求仙道阻且長。人間自古有江湖,正如上界有律法。你看不見的那東西,便是鑽了法律的空子。它若不服王法,我便不再挽留情面地制裁。

於是夜晚,我聽到了女人更高亢的嚎叫。從巫師腰帶的孔洞處,鑽出了一縷新芽。

很好,但你並未遵守約定。明早你的臉上會再多一隻鴨子。
我很困,真的想睡覺。

你先等一下,小破孩兒從山頂打下滑梯,衝出紙張的邊緣,進入牆體,又順着設計好的小路鑽入山洞中。我趕快拿筆畫了一坨水銀,堵住山洞口,卻看到象徵蓋亞子宮的山峰逐漸隆起,頓時山崩地裂。蓋亞像只被開膛破肚的老狼,瀉了精似地癱軟下軀體,流下一汪黑色墨汁,窸窸窣窣地濺到沙發靠背上。小破孩兒從蓋亞的肚裡生出來,帶一頂紅帽子,人形的陰影與我差不多高。

你真壞呀。現在好了,我成了你的影子。你給我的自由依舊有一個邊界。直到邊界被打破,你只能在我活動的範圍內活動了。
我要怎麼做出一個無限延伸的平面?
讓我與你平起平坐。
可我與你並不相通。
那就讓那同樣被限制的自由,成為我們互通的語言。我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有句歌詞唱得好,世上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只能靠我們自己。

於是轉天早晨,我清楚地確認了小破孩兒的約定。人形的影子被定在牆上,我的活動範圍只有十幾米的一條直線。我感到一陣酸脹,尿液瀉了一地。

夜晚延續着白日的憂愁,把未完的耳語傳向昨日的明天;前天圍攏着不斷回溯的亂線,在驟然摺疊的時間畫布上,劃開一條口子,衝出後天也無法抵達的,遠方的虛空。我的思緒在二維與三維間跳躍,遁入一片死寂,正如那名存實亡的「沙發對談」,也在千一與巫師的沉默中,代替了耳語,把她們竭力保守的秘密,全部展露在我的眼前。我整日向愛神祈禱,願她能給我自由,還我千一的愛、她曾日夜摩挲我的眼神。物質的本質是乏善可陳;空間延綿不絕,串聯起萬物靜默的謎語,一個爛詩人。我確是忽然感到老了,宛如後背上那林林總總的一片小鴨子的圖案,正把我本來的面貌逐漸遮蓋起來,織成一件花斑點綴的毛衣。於是又一個下午,我抓着僅剩的一株芹菜,從飢餓中醒來,發現房中的一切變得依稀可辯。巫師橫躺在客廳中央。從她腰帶中的陰道里,長出一根大樹,月夜交替,亭亭如蓋矣。

空間在發生變化。光線透過窗戶,像是鑽進了一層圓潤的果凍,在房內畫着弧線翻滾。我發現房子內是個名副其實的閉環,伸手便能順着曲線夠到任何東西。當左腳向前邁去,右腳就會朝後旋轉,二者終會相交回原點。我想象着千一的身體在二維平面的展開,在房子的各個牆面上畫下她的內臟與血管的全部細節,再用散點透視將各類色彩與圖案排列,形成一副如星空般浩瀚的萬花筒迷宮。

很好,你做了一個烏比莫斯環。
不管你怎麼叫它,它就是一個矛盾的空間,遠沒有達到無限。即使你鑽入微觀的深海,它的變化也是乏善可陳的。它的邊界顯而易見。

你先等一下,小破孩兒在環中遨遊,近乎是同時地閃爍在了房頂上。他從萬千變化的圖案中,找到了一頭正在草原上吃草的牛。他騎上牛背,發現牛跑了起來,帶着他在這永無休止的環中做起了過山車。奔跑中,牛的形態變成宙斯,正扼住小破孩兒的喉嚨,把自己的陽物從下面塞進去。小破孩兒別無他法,只能變成一條線段,從宙斯的雙腿間溜走了。

看來你還是一肚子壞水兒,變成線段的小破孩兒說。
我給不了你無邊界的自由了。若再不睡覺,明早我大概會死。
你忘了另一個條件。對你而言,我只是一幅畫上的墨點,這不公平。現在,給我一個滅點,我將用它撬動地球。

這時千一從臥室走出,赤身裸體,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我,淚眼朦朧。我看到她身上的「地圖」,如今已變成一幅紋身,刻入她的肌膚。在衝進她的懷抱時,我想起了什麼。久違的熟悉感,將我拉回那窗簾緊閉時,二人魔法般的時空中,再也不想出來。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

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弟,你是我的丈夫。

千一拆開纏滿紅毛線的青蘋果。水果刀在她手中旋轉,果皮懸空跳起華爾茲。她走向窗邊,頭一次打開通向外面世界的窗戶,就這樣半坐在窗沿上探出身子,感受寒風吹拂她顫抖的酮體。水果刀從她手中滑落,消失在遠方的天際線中。我也脫光衣服,紅線在手腕盤纏,捆緊我倆相擁的胸脯。我們在客廳中央的大樹下旋轉,任由紅線蜿蜒纏住身體;我們在樹蔭下的清風中啃食蘋果的兩邊,直到果胡被咬爛嚼碎,我們相擁接吻。當愛情不再放飛翅膀,讓我用手指,丈量出你的清純。千一吐出一口溫濕的熱氣,血液如一條火舌,泳進我的嘴裡,沾滿我的雙唇。她緩緩抽動身體,背靠着樹幹輕聲滑落,流下一道紅色的抓痕。烏比莫斯環沒有出口。水果刀從背後刺穿了她的胸腔。

George Baselitz, Untitled, 2015

千一是從哪天開始抑鬱的呢?

我記不太清,總之是很遙遠的過去。

我只記得,在她死後,我把遺體裝進砍伐下的樹幹,連同一根腰帶與一隻紅色記號筆,扔到了外面的世界。

小破孩兒不再破破爛爛的。就像所有極富文學性的孩子那樣,我告訴她,她是我從一張畫裡撿來的。我還告訴她,從今往後,她便是我的女兒了。

房子被翻新一空,比記憶中還要新一點。這也是很久前的事了。

最近,我總想起一個女人,卻記不清任何具體。我把妹妹叫到身邊,告訴她,從今往後,她的名字叫萬一。據她的十八歲生日,還有不到四個月。

萬一還在牆上塗抹着什麼。我靠窗邊坐下,沐浴在陽光里,感到幸福,感到似乎失眠了很久很久,就要沉沉地睡去,仿佛一閉上眼睛,就能回到地中海邊。

鵲賊
2021.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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