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三角形是什麼顏色的?」
「也許,是黃色?」其實我並沒有在思考這個問題,我更多的精力都在注視着她,她的頭髮很自然地放在了左邊。在我為她拍照的時候,我總是想要嘗試着讓她把頭髮放到一邊,不過還是要露出耳朵,在我的想象中這應當是她最好看的姿態···之一。可是每一次拍完照片,看起來都不怎麼自然,不像現在。說到關鍵的時候,她的左手手指輕輕地捲動發梢,兩隻眼睛向上看,像是努力想從天花板上找到自己的講稿。
「誒,那你和康定斯基想的一樣!」她突然睜大了雙眼,「這樣說來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事情,圓形是藍色,然後···方形是紅色!我也是在聽講解員說的。」方形是紅色,似乎確實是有道理的,但是從這件事情上我又看出來,我不是一個搞藝術的材料。真正的藝術家似乎都帶有某種說一不二的氣質。總體來說,就是不會懷疑,如果說三角形是黃色的,那麼三角形就是黃色的。可這個事情就總會困擾我,為什麼不可以是別的顏色呢?就算是真的,那麼背後又有怎樣的道理呢?我猜想這一點似乎和科學訓練有關,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可以一直重複地做實驗,反覆出現的結果使我感覺到安定。在這之前,我無法做出肯定的判斷。
我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酒精作用下,我聽到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有一群小朋友也在看展,他們有一個美術老師,就蹲在那幅畫前面,給孩子們講康定斯基···他之前是一個法學教授,在三十歲的時候突然開始追求藝術生涯。」D突然停頓了一下,「你說那時候怎麼總有這樣瘋狂的人?」然後看了看我,「你會在三十歲的時候突然跑去追求藝術嗎?」
我笑了笑,於是她也笑了。這個問題我記得我回答過一次,大概是在我們剛在一起不久的時候,第一個吻之前。我記得我說應該不會,並不記得她的反應,我大概是說了一通我不是那種很篤信自己天賦的人,然後又貪圖穩定的生活,那基本上就和專職搞文藝創作這件事情劃清了界限。「也許我將來有錢了,會去自費出版一本書,就像是那種老幹部詩集?」但是說實話,我們離三十歲也都不遠了,可是我還是沒有能停止寫作,雖然寫得很少,但是這就像是過敏,或者凍瘡,我看似完好無損的皮膚說不定就會在哪一天突然起一塊疹子,有時候我就需要自己寫一些什麼,就像是抗過敏藥一樣。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已經不寫了,比如我的朋友M,有一天他和我說:「我感覺自己已經被治癒了。不再需要這些藥丸了。」然後轉身投入到生活的洪流之中,或許他還偷偷寫,只是意識到離三十歲不遠了,不再願意和別人分享尷尬而隱秘的生活。
「可是你看,康定斯基三十歲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法學教授了,而我呢?三十歲的我,如果幸運的話,才剛剛走出校園。我哪來得及厭倦生活去追求藝術。」我說,「至少得等到四十歲吧,如果在那之前我還沒有停筆的話。」
「那我要好好期待一下。」
我和D認識已經五年了,有時候我會想,這五年裡有那麼好幾次,我都覺得我的生活即將要安定下來,我可以就這樣一直重複地生活,看見生活帶給我重複的結果,並且感到心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是我所期望的事情。很顯然我沒有做到,否則我和D也就不會在一起,至少不是以現在這樣的關係。我們最開始認識是在朋友家的聚會上,我說起我去聽酷玩樂隊的演唱會,因為一直很用力地甩動手臂,手指腫了起來。她轉過身來,說她和朋友組了一支爵士樂隊,和我說她也很喜歡酷玩樂隊,然後我們就聊了起來。事實上我的記憶並不好,因為歌曲發布年份的緣故,我總覺得這場對話發生在十年前,甚至更早。我那時候覺得她很漂亮,面部線條流暢,五官立體,甚至有些異域風情,可是我們那時候並沒有怎麼聊天,我對於音樂的了解非常有限,不會唱歌也不會樂器,而D也是一個非常慢熱的人。在我們認識的第三年,我因為某種自身靈魂的震撼,開始寫詩。雖然從現在回頭看,我當時的寫作不過是對於那些優秀作品不明所以的模仿,從聲調到比喻都是。不知道為什麼,除了一些一起寫作的朋友,我還會把我寫完的詩給D看。她也不會說很多,大概會和我說這個感覺對,那個感覺似乎差一些,我視為一種審美上的直覺。
後來我們都離開了那座城市。直到我們一個月前再見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後來很久都沒有唱歌了,「當然還會聽很多音樂啦。」她補充道,「不過我的工作其實挺忙的,沒有時間練聲了。」我和她說沒什麼,我也沒有怎麼寫東西了,我喜歡做重複的事情,可是抒情是不可重複的事情,每一次都要把自己調整到一個不一樣的狀態,甚至要哭出來,我不知道那些職業作家是怎麼寫的,總之我做不到。
「也許他們喝酒,很多酒。像是有些樂手一樣。」
「Cheers!」
「Cheers!」
一個月後就是現在了。「我先去廚房裡拿一點吃的。」她說,然後給了我一個飛吻,起身離開了屏幕。視頻晃動了一下,手機從支架上跌落,攝像頭對準了天花板,畫面中心是她家裡的頂燈,一個簡單的正方形玻璃燈罩,裡面有着類似於花瓣的三角形圖案,最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圖樣,在畫面1/3的頂部,是呈30度角的窗戶頂端,把空間勻稱地切分成6份。好像是一幅康定斯基的畫,由點,線,面構成。「形態越抽象,則感染力就越發清晰而直接。」康定斯基如是說。一直到D回來,我坐在電腦屏幕前,看了足足五分鐘,一直到她回來,把手機扶正。
「我回來了!所以你喜歡康定斯基嗎?」
布瓦
在古代,染坊缺了多少顏色
人間就需要多少花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