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各位好，連着多天寫了很多很貼時事的東西，前兩天有位老讀者跟我提意見：「小西，你的『讀書的小西塞羅』系列和『西塞羅來信』系列咋都老長時間沒更了，我覺得為了公號的長遠發展，還是不要總是追熱點，多寫點這樣靜一些的文章，我們也願意看。」

我想了想，他這話說的還是蠻有道理的。我想起清末的翻譯家徐壽在翻譯「Nitrogen」這個詞的時候，非常天才的將其翻譯為了「氮氣」，意思是說它沖淡了空氣。

這個翻譯的妙絕在於它準確的把握了氮氣的作用——不同於助燃、被徐壽認為是「陽氣」、「養氣」的氧氣，氮氣這種氣體非常「安靜」，想象一下，如果大氣中的沒有氮氣，而是高濃度的純氧，那麼所有物質的燃燒都將非常劇烈，地球可能早就葬身在一片火海當中了。

所以大氣中需要氮氣，就像我的文字里需要「讀書的小西塞羅」、「西塞羅來信」、「解憂雜貨鋪」、「漫長的請假條」這樣的扯閒篇系列，它們看似寫的都是很靜態的東西，但卻能幫助我的公眾號儘量「安靜的燃燒」。

最近看到不少同行的號又被小黑屋或者乾脆炸號了。我覺得可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們「純氧」寫的太多，燃燒太劇烈了，於是就炸了。

所以讓我們偶爾也寫點「氮氣」，讓理性的明燈安靜的燃燒，把世界照亮。

而提到了扯閒篇，我就想起了最近很愛讀的一本特別愛「扯閒篇」的書——諾曼·戴維斯的《歐洲史》，今天索性更個書評好了。

首先，這是一本通史書。作者從史前時代一直寫到二十世紀。希臘、羅馬的崛起與衰落，蠻族的大舉入侵，英國的諾曼征服，羅馬教廷的權力鬥爭，文藝復興和改革，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維多利亞時代的歐洲成為世界權力中心的榮光，以及它因陷入兩次毀滅性的世界大戰而走向衰落，這本書把這些都包含在內了。

但這也造成了一個結果，就是它像所有通史書一樣「不專業」，其實並沒有什麼歷史學意義上的新銳創見——正如作者自己在開篇坦言：「本書並沒有什麼原創性內容，因為該書所涉及的大部分歷史，都被前輩史學家們徹底研究過了。」

但這並不意味着這本書不好，相反，它寫的非常有意思。

經常有朋友問我：「小西，給孩子看的通史類書籍，入門選什麼樣的為好？」或者，「我已經讀了《xx通史》了還有必要看所論歷史高度重合的另一本通史書嗎？」

對這些問題，我的回答是一定要看作者有不有趣。

我覺得，讀通史書這事兒就像去某地旅遊一樣，當地的景色（那段歷史）你感不感興趣固然是優先考慮的要素，但陪你一路游來的那位旅伴是誰也很重要。

假如旅伴是一位漂亮的美女，一位睿智的學者，還是一個幽默活潑、妙語如珠的朋友，很多地方我是不介意重遊一遍的。

這就是我為什麼一再向讀者們推薦亨德里克·房龍的各種通史書的原因，因為透過他的文字，我能感覺這個人是有趣、有種、有銳見的，所以即便是那些我已經熟悉的知識「故地」我也不在乎在他的引導下重遊一遍。

亨德里克·房龍

可是房龍只有一個，而且他的很多書籍過於精煉，所以我一直在通史類作家中尋找一個「房龍第二」式的人。

而在讀《歐洲史》時，我隱約覺得諾曼·戴維斯其實有點這個意思。

首先引我注意的，是戴維斯是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隔三差五的就會夾槍帶棒的把當時西方史學界那種死板、守舊的風氣嘲諷一下，在講究一團和氣的學術界，這個做法其實就非常「房龍」。讓我不禁有興趣放下書，去了解了一下這個人的歷史。

諾曼·戴維斯

然後我發現，這位學者確實是個很跳脫的「非主流史學家」。

戴維斯1939年出生於英格蘭博爾頓，在牛津大學時師從於史學大師泰勒（寫《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源》的那位），之後又輾轉歐洲各地求學。

光看履歷，你會覺得這是個蠻正統的史學研究者，但他的人生其實非常不走尋常路。據說他19歲的時候，有一次要寫十字軍東征的論文，可能是覺得「紙上得來終覺淺」，就放下筆，約了幾個好友租來一輛軍用吉普，沿着古代十字軍東征的路線一路東行，一直開到伊斯坦布爾。

你要是今天想在這麼做，也沒什麼，但要知道那一年可正好是1958年，冷戰全面升級的年頭。敢在這個時候穿越歐洲，也是需要相當的膽量和生存能力的。

歷史學界的貝爺了，屬於是。

而戴維斯的這種風格也貫穿了他學術生涯始終，成為學者後他開始對東歐史感興趣，自學俄語，並跑到波蘭去「叩關」，申請到蘇聯卻深造，我估計蘇聯那邊應該都驚着了：啥年頭啊？柏林牆都修起來了，你一個英國人竟然想到我們這邊來留學讀書？

當然，蘇聯人最後沒敢放他進去，但滯留在波蘭的戴維斯索性落地生根，在雅蓋隆大學讀了個博士。於是等回到英國之後，他成為了當時西方史學界少有的「學貫東西（歐）」的人物。

當時，由於冷戰的隔絕，歐洲在19世紀興起的民族主義史觀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西方」的概念被有意無意的在歷史敘事中被強調。戴維斯是少有的能打破這個窠臼的人，他以自己波蘭史專業的出身，提示同行們，拜占庭、東歐對「西方」的影響，其實比你們想象中的更大。

戴維斯強調，「歐洲史」並不等同於「歐洲民族史」，更不應該是英、法、德、意、西這幾個老牌西方列強之間的自娛自樂，歐洲從歷史上看其實是一個更為有機的整體，歐洲這個歷史概念，其實是有內在統一性的。

是的，我覺得戴維斯的這種蘊含於《歐洲史》中的「歐洲」理念，其實這本書為什麼能在後冷戰時代被推崇的原因——在冷戰結束之後，當歐洲人需要一個理由重建自己的敘事時，戴維斯的春天就來了。

所以他的這套《歐洲史》後來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暢銷歐洲，他也憑藉着該書榮譽等身（英國把聖喬治、聖米迦勒勳章授給他、波蘭則把該國至高的白鷹勳章授給了他），不是沒有理由的。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而戴維斯的《歐洲史》中，蘊含了上一個二十年中，歐洲人怎樣看待自身。

當然，以上是從史學價值上評價《歐洲史》這本書。

但從一個中國人的閱讀體驗上，我覺得該書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在行文中體現的、史學家少有的那種銳利與激情。他的很多敘事方法非常像房龍，或者用我們更熟悉的說法，像司馬遷，僅用寥寥數行字就將一個人性格特徵勾畫出來，並將對他的臧否隱藏其中。

而且戴維斯是個非常敢想敢說的人，他在這本書中的很多觀點，說了一些誰都知道，但誰都不敢總結的「大實話」，隨便舉幾個例子：

羅馬毀滅的根源，不是被蠻族入侵，也不是基督教的興盛，而是體量變化之後羅馬精神的變質，羅馬日漸喪失身為共和國的特異性，淪為一個乏味的暴君與暴民複合的二元政治結構，權力的失控，暴君的頻出，是這個帝國衰落的根本。

歐洲概念的真正形成，實際上與伊斯蘭教的「大征服」時代有很大關係，正是對「異教徒」威脅的擔憂，才讓羅馬崩潰之後的歐洲重新團結起來，變為了以基督教為核心的歐洲。所以，「如果沒有先知穆罕默德，歐洲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將是不可思議的」。

甚至，在談到最敏感的猶太種族問題時，戴維斯會提醒人們：「現代社會人們在思慮歐洲反猶主義的根源時，往往忽略了猶太人自己嚴格實施的與異族隔離的法律」。

……好吧，你可以看出戴維斯就是這樣一個「淨瞎說大實話」的人，實際上他這本書出版之後，無論在學界還是在民間，其實都沒少招罵。因為他蘊含激情的文風，因為他很多不客氣的判斷，也因為作為一個通史作者難以規避的出現的大量訛誤與遺漏。

但這本書，最終還是存續了下來，並被奉為了名著。究其原因，我覺得除了歐洲人對文字的寬容之外。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戴維斯也非常知趣的在主線論述之外充入了非常多的「氮氣」。全書最大的特點，就是穿插了近300個「知識窗」。

每個知識窗都是一篇主題獨立的精美小文，戴維斯會寫着寫着就宕開一筆，給你講一些有趣的歷史冷知識，而其內容是包羅萬象的：比如歐洲人的「吐痰禮」、避孕套的歷史、吸血鬼的起源、貞潔觀念、魔鬼……

我覺得這些「知識窗」的作用，其實就是作者寫作和我們閱讀中的「氮氣」，單純的主線敘事也許會讓讀者的閱讀感到疲勞，也讓作者的觀點陷入偏激，但適時的宕開一筆，卻能讓大家都轉換思路，了解那個時代之外，其實還有別的事件在發生。

於是，作者的敘事與我們的閱讀之火，得以在一個不溫不火、相對穩定環境下安靜的燃燒。這種閱讀體驗，我覺得是很棒的。

閱讀，尤其是讀歷史，我覺得最怕的就是枯燥無味或鑽牛角尖，內容再好，如果讀不下去或者陷入一種極致的枯燥表達，也會讓人疲勞。

而戴維斯的這本《歐洲史》，是很難得的體量適中、有觀點的火苗，又能控制它安靜燃燒的書籍。我覺得從這本書中看去，戴維斯身上那種英國人特有的既犀利又克制的表達習慣被體現得淋漓盡致。這對我自己未來的寫作，也是種不小的啟發。

另外一點，我很早就聽說，戴維斯這本《歐洲史》在最初面世的時候，是有不少訛誤的，因為作者當年寫它時，是把自己憋在圖書館裡，幾乎憑記憶和有限的查閱就肝完了這本巨著，所以「嘴瓢」的地方其實挺多。比如據說他甚至都把美蘇簽訂核不擴散條約的時間給記混了，在當時挨了不少批。

所以這裡要感謝一下此次中信出版社請到的譯者，清華大學歷史系的劉北成教授和中國社科院的郭方研究員，作為歷史專業出身的翻譯，他們在跟上作者廣博的知識節奏的同時，查缺補漏，把書中的訛誤都訂正清楚了。最終為大家獻上了一本有趣、有料又靠譜的好書。

哦對了，若說此版的《歐洲史》還有什麼「偏頗」之處，譯者實在沒有辦法訂正，那可能就是戴維斯這個在波蘭讀了多年書的作者對這個國家的偏愛吧。作者在講歐洲史的時候好像生怕讀者不知道自己是個說英文的「精波」，隔三差五就要重點夸一夸這個精神上的母國。以至於在書中，波蘭的頂峰時代「波立聯盟」好像比西班牙帝國還要輝煌，畢蘇斯基好像比俾斯麥還要偉大。給人一種波蘭時刻都會再次雄起，「平獨鎮露」、拯救歐洲的感覺。

當然，這書英文版剛出了一年，波蘭好像確實就又搞了個大新聞……

所以，戴維斯的預判可能是對的，東歐對歐洲很重要。

不過，這也不錯，如前所述，這本書的迷人之處就在於作者的那種獨特的個性、獨特的洞見、獨特的文筆與獨特的激情。

何況，如果你碰巧也是個對波蘭感興趣的人，甚至精波，那豈不是雙倍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