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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師謝英俊

二十多年前,在台灣地區的「921」大地震後,謝英俊與日月潭邵族部落一起自力重建家屋,自此受到海內外建築界矚目。而在一眾名聲赫赫的建築師里,謝英俊絕對是精神氣質最特別的那一位。梳着馬尾辮,喝酒、煮茶、射箭,有種仙風道骨的氣質。他發揮能量的場所總在「平常百姓家」,或如其所言,作為「百分之七十的人類居所」,甚至,常常是災後的重建現場——比如台灣地區「八八水災」原住民重建、汶川大地震後羌族楊柳村家屋重建、尼泊爾地震受災區重建等,以及諸多中國農村生態建築合作建房項目。

「謝英俊的建築是什麼?概括地說,就是建立居民可以參與的建構模式,讓蓋房成為一個開放的參與過程,而不是只有買賣的行為。」策展人阮慶岳如是評論。

今夏,「直行與迂迴」展覽的第二篇章以「建築的無為」為題,遴選了謝英俊過往近二十年實踐里的6個代表性案例,讓更多人認識到了他數十年來「為」與「無為」的凝練思考與「沒有建築師的建築」的探索。

「直行與迂迴——台灣現代建築的路徑」展覽現場,第二篇章「建築的無為」。圖片提供: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秋初,謝英俊在其日月潭的工作室,就參與式設計的美學觀、常民建築的設計創新以及個人的內驅力與《IDEAT理想家》特約作者王子月進行了一次長談,希望此文可以讓讀者由外及內體現謝英俊的三層能量,直至一窺他的精神內核。

謝英俊的建築美學,不局限於視覺層面的精巧,不執著於創作者個人意志的外顯,而是通過別人的手來實現、更具生活性、長時間的發展。謝英俊常說:「要做有限的事情,才會讓其他的東西發生。」

這透露出其美學觀是一種和建築界主流相悖的「參與式設計」的觀念,謝英俊尚未將其變成一個系統性的美學理論,而是採用類似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的關鍵詞敘述方式來談他的建築美學,包括「匱乏」「弱」「侘寂」「殘缺」「複雜」「善治素地」「生」「拙」「蕪」……

IDEAT:2017 年,在你位於日月潭的工作室,我曾問過你,你的美學是什麼,我想這是成熟建築師都會遇到的核心問題。當時你的回答是「弱」。我的腦海里跳出老子講的「弱者道之用」,不知你現在有沒有更新的想法?

謝英俊:講來講去都會回到《道德經》。《道德經》是一種非常積極的宇宙觀,它是對於過去上萬年的部落文明的總結,也包含了對當時社會轉變的反思。雖然《道德經》寫於兩千多年前,但依然適用於當下。

老子那時候的社會和今天完全不一樣,正如幾萬年累積下來的經驗面對當時的「現代化」,即農業文明的變革、技術的進步,必然會產生很多矛盾。所以,可以說,《道德經》是面對當時的現代性加以反思、批判而出現的一整套思想體系。人類文明的進程持續到現在,面臨着類似的危機,並且挑戰更加嚴峻。或許,我們可以回頭看看《道德經》,回到文明發展的源頭去找解藥。


IDEAT:你在中國美術學院的鄉建論壇上做過一場演講,主題是參與式設計的美學觀:侘寂(千利休)/複雜(卡爾維諾),為何把這兩項並列探討?

謝英俊:美學是「天機」,是個人的感受,是個人的希望。這些可以分享可以溝通,但永遠沒有辦法取代個體對「美」的感知本身。我經常用其他的藝術形式,譬如文學,來表達對這方面的看法。

卡爾維諾在書寫中經常涉及「複雜性」。建築和人有着密切的關係,人居環境中的居住行為是非常複雜的。但是現代建築美學都趨向於「純淨化」而把人排除掉,真實的世界並非如此。

然後談「殘缺」,許多美學論述,如「侘寂」,常環繞在殘缺或遺憾的情境裡。什麼是美好?在千利休的美學觀里,將庭院整理打掃乾淨以後,他會選擇搖一棵樹,讓樹葉自然掉落。那種呈現其實不是完全透過個體去掌控的,甚至是在失控狀態下的,是對殘缺的歌頌。

環境和生活場域哪有完美的?到處充斥着殘缺和遺憾。這在藝術表現中是不可缺少的肌理。我曾在蘇州開會,會後崑劇團演出《牡丹亭》,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聽、認真看。當唱出「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時,感覺到強烈的衝擊。「良辰美景奈何天」,明明眼前美好的景致,可能馬上就沒了。我想,殘缺遺憾常是創作最迷人的角落,希臘悲劇或是歌仔戲哭調,為什麼會那麼打動人,不就在於此?我的美學觀念基本上都在這個架構下。很多東西是不可控的,但不是說要全部放手,而是只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謝英俊參與由阮慶岳策展的「朗讀違章」展覽的作品 :《後巷桃花源》


IDEAT:記得你第一次跟我解釋「弱」時,也提到了「匱乏」這個概念。

謝英俊:「匱乏」的衍生是「弱」,這也和現在的主流觀念是顛倒的。其實匱乏始終伴隨着人類文明發展的過程。北歐的少數民族薩米族(Sami)曾經到邵族社區來交流,一直強調他們的文化和傳統工藝源自於「匱乏」,北極的資源是匱乏的,這可以想象,於是有所限制也是必然。當然,我們現在處於非常富裕的時代,往往會忘掉這件事情。但從永續的角度看,資源永遠是匱乏的。這樣說來,北歐的簡潔、沒有冗餘,其實是有很深的文化脈絡的。

我們在災區的工作始終跟「匱乏」與「渴望」這種共存的狀態有關。並且,這種匱乏的狀態不一定是物質層面的,也可能是精神層面,並且,匱乏所產生的「渴望」始終是一種創作的動力。


《朗讀違章》


IDEAT:我們在《朗讀違章》一書中讀到你給學生的留言:「生」「拙」「蕪」,此前你也曾多次提及這一美學理念。能否為我們展開闡述?

謝英俊:很多狀況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所有狀況都有「他者」的參與,有使用者參與。目前建築業的主流一直強調個人的力量,用自己的掌控能力去決定作品的好壞,但對我來說正好是顛倒,掌控力必須是有節、有度,而且有限,甚至我在其中是作為弱者出現的。

當下設計界大多追求光鮮亮麗奇巧,我們看看黃賓虹怎麼講「生」:「畫宜熟中生,生澀不浮華,自有靜氣而不甜俗。」「拙」是不過度雕琢,也有日本「侘寂」的概念,甚至意味着進一步地放手,即所謂「意到筆不到」。建築師應該把這個貼在辦公室,時時自省。尤其在當下這個商品化時代,一切都臣服於精美、愉悅,依賴於強烈的視覺刺激,此時聽聽黃賓虹的講法,如雷貫耳,當頭棒喝。

再看明代詩評家張岱怎麼講,一般人讚賞王維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不過,張岱批評說:「可以入畫之詩,尚是眼中金銀屑耳。」因為強烈的畫境會擠壓掉詩更多更豐富的內涵表達,結果只是金銀屑,雖然賞心悅目但沒那麼有價值,這也強調「離相」境界的重要。


寶藏岩曾是台北的一處違建聚落,後來經多方呼籲後決定就現況修繕保存


「蕪」是綿密、複雜、無限延伸。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講到複雜。小說常常會編織綿密的網絡來描寫生活中的複雜狀態,讓創作形成「縱深」。這點同現代建築或現代藝術美學正好相悖,當前的意識好像都在朝向極簡和抽象。關於複雜我也舉個例子,在 90 年代,寶藏岩是台北僅剩的幾處違建聚落之一,當時被規劃為公園預定地並進行拆除,後來經多方呼籲後決定就現況修繕保存。Marco Casagrande 受邀為駐市藝術家,找我一起在那裡做創作,構想是重新找回它被拆毀埋沒的有機層,那是生命的泉源,透過局部調整和搭建來重建它的血脈,讓以前社區複雜的社會網絡得以恢復。例如,大媽可以像以前那樣,抖抖顫顫地順着樓梯重新回來種菜。過程完全是隨機的,充滿了未知,繽紛龐雜的網絡是母體,我們在其間遊走。


《建築的無為:造屋、常民、謝英俊》,謝英俊 阮慶岳 著


IDEAT:你講寶藏岩時曾提及「善治素地」概念,怎麼去理解呢?

謝英俊:這與佛經「善治素地」的觀念相似,講述一個好的畫工很會打底,使得各種顏色和造型可以突出,也暗示一個修行的人想要接收到真理,必須把自己放空。以六堆客家文化園區為例,那是 2004 年,我們團隊還在 「921」 災區協助社區及家屋重建,我們團隊這時候平台化跟使用者參與的觀念和操作手法已經很成熟,所以這項目我們也依循這思路,創造一個適合居民參與環境或平台,讓社區和民眾的力量可以參與進來,不僅於此,甚至希望各種植物也可以加入。「善治素地」的狀態就是使建築師的主體性漸漸弱化,使用者、參與者、他者的主體性顯現,要「互為主體」。


2010 年屏東六堆客家文化園區植栽牆


IDEAT:你是將「互為主體」放在美學系統里討論嗎?

謝英俊:「互為主體」的狀態是現代哲學的探討焦點,也碰觸到建築師最深處的「病灶」。互為主體,意味着弱化設計者的個體意志,弱化「自我」這個角色。常民建築「互為主體」的建房體系是與部落價值息息相關的,相較於個人價值與單一作品的完整呈現,更強調開放、互動的體系,而不是把個人意志單方面貫徹在建築里。說實話,我哪有一個作品是所謂「完整」的?

我們強調協作建造家屋、「開放建築」,常民建築只提供框架,你做得到的去做,做不到的我提供支持,但建築師不能控制使用者,家屋亦會隨着居住者的需求而具備有機的可調整性。


謝英俊曾在 2004 年獲得聯合國最佳人居環境案例。評委一致認可這種「低廉、低技術、能由災區災民自力建築而不假外人之手,以達到自力救災的目標」的建築理念。二十多年來,謝英俊和他的「常民建築」團隊花最多心思傾注的,就是「百分之七十的人類居所的課題」,其中的許多觀點和價值體系來源於部落文明,包括使用輕鋼、協力造屋和可持續的觀點。

「直行與迂迴」展覽現場,第二篇章「建築的無為」。圖片提供: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謝英俊多次直言,2006 年在河南進行的蘭考合作社模式是目前解決農村問題最有效的,尤其是建房合作社,這與謝英俊團隊研發出來的建築體系是息息相關的,使用一切辦法讓建房技術簡化,讓技術不會形成一個閉鎖的體系,使所有人都可以參與。謝英俊曾說過:「我們的現代文明基本上是不可持續的,很多東西都要改,關鍵詞是部落、社區與永續。」在接下來這一篇章,我們着重從技術層面出發,從「河南蘭考合作建房」到「人民的城市」,向謝英俊請教他對於「可持續」與「綠建築」的看法。


IDEAT:你認為常民建築的未來市場會在哪?

謝英俊:任何一個角落,只要有人在的地方都可以。


IDEAT:我經常聽到有人問,為什麼在城市裡看不到謝老師的房子?我也很好奇你的建築在城市裡會是怎樣的存在。

謝英俊:只是我不太有機會做而已。其實我們關於城市的經驗是非常短淺的,西方的現代化城市出現在戰後,亞非拉第三世界的城市都只有幾十年的歷史,所以對於城市我們是非常無知的,犯錯也很正常。當今, 市民的自主性其實非常弱。我們希望建立真正屬於市民的城市。「人民的城市」講公共架構下的自主營建,關注怎樣通過建築把人民的自主性、自覺性調動出來。所以我們推動的所謂「公共設施」應該擴展到建築結構,包括樑柱、樓板、樓梯,把「構築」的力量、自主性全部留給市民。

如今,關於居住的太多決定權留在了地產商手裡,只有眾人參與才不會被資本壟斷。所以,我們強調建築的彈性、開放性、有機性。為什麼說我們要框架混泥土,框架是不能動的,它是兩層樓的,但中間的部分可以用木結構,用輕鋼結構,如此一來,它調動的可能性就比較大。建築師需要靠專業能力建立一個系統,系統性地解決問題,然後交給居民,讓他們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去建造。


常民建築參與營造的德恩亞納部落


IDEAT:把時間線拉長,當代都市確實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記得你曾說「自己的房子自己蓋,因為自己蓋的房子才是自己的家」,這句話讓我感觸很深。

謝英俊:明代歸有光寫《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他看着自己家門口的枇杷樹慢慢長大,要四五十年才能寫出這樣的文字,而現在城市裡的人是沒有這樣的經驗的,怎麼寫得出來?我們好像丟失了很多東西。在地產的主導下形成的居住行為太粗糙了,城市裡的房子成了商品,不是家。這跟市場化、消費文化是密切相關的。並且,網絡又進一步把商品房消費推到極端。


邵族安置邵區

謝英俊於邵族部落的起居空間寢台


IDEAT:你怎麼看待近些年建築行業所關注的「可持續性」呢?

謝英俊:CIB 國際建築聯盟對「可持續建築」的定義包含社會文化、經濟和環境三方面,缺一不可。而要追求真正的「可持續」,我們需要重構現在的文明,人手一本《道德經》(笑)。

常民建築的工作始終在「可持續」的框架里推進。譬如建一個可持續的合作社,核心就在於「居民參與,協力造屋」。2006 年,我們在河南省的蘭考縣建合作社,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居民一起蓋房子。建房要公眾參與,就涉及「appropriate technology(適用技術)」,因為大部分人不會蓋房子。怎樣能讓普通人快速上手?降低技術門檻很關鍵,如此一來,合作社模式才能運作起來。

生態智慧、草根民主、社會正義、去中心化……這套價值體系得到了全球的肯定。要做到這些,如果沒有十足的決心,真的很難。我們在蘭考合作建房,一棟房子的減排量可以達到 43 噸二氧化碳——這還只算上了材料,不包括以後的運行,因為房子的保暖性特別好,以後的能耗更低。所以,可持續建築絕對不是簡單的「綠建築」,要把社會、經濟、文化和生活習慣結合起來,這才是有效的可持續。

IDEAT:你覺得蘭考這一套合作建房模式能否大規模推行呢?

謝英俊:蘭考合作建房是在2006年進行的,而中國大陸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法」在2007年才通過。在今天,這套方法是絕對可行的。在農村如果真的要做某件事情,農民沒有積極地投入,那這件事肯定不會做成。


部落文明一直是謝英俊這幾十年來思考的核心。謝英俊時常談及「互為主體」「他者的力量」,都與部落儀式息息相關。他一直強調在建築實踐中隱藏自己,做的是有限的事情,是「為」;居民參與並發揮其所長,在構築中發揮想象力和自主動能,是「無為」。「無為而治」,這種互動式的價值體系,也正是部落文明的價值體系。就建築學而言,謝英俊的實踐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正統的建築史幾乎未觸及這個領域。與謝英俊初識之時,他曾推薦列維·斯特勞斯《憂鬱的熱帶》,認為對現代建築的批判和批判的地域主義之辯應該用人類學的高度和視角來看待,並稱之為「另一種文明的想象」。

楊柳村居民自主協力造房的立架過程


IDEAT:你的個人背景對你現在的建築理念和實踐有着怎樣的影響?

謝英俊:我的基礎訓練與一般建築師不太一樣。我從工地做小工出身,對施工各方面都比較熟悉,所以我是會蓋房子的建築師。

可能正是因為這個背景,我和大多數建築師看待事情的方式、面對問題的態度有區別。如今,主流建築教育的訓練是不包括「自己動手蓋房子」這塊內容的。

我現在年紀有點大了,行將就木,已經沒有時間去謙虛了。要多講實話,不要去講那些虛偽的東西。其實,要到災區要去做任何事情都是很難的。各種為了生存所展現出來的生存本能都在那個場域裡。想要有所作為,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我們很容易對救災建築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想象的,但需要祛魅。不是說我有什麼特異功能、我比人家厲害,而是因為我的經歷、我的基礎經驗與一般建築師很不一樣,所以我才有辦法在這個領域好像可以做一點事情。關於這一點必須要誠實,建築師不是可以隨隨便便到災區的。


尼泊爾災後重建


IDEAT:在這個過程中,你有經歷過某種鬆動或者是自我懷疑的過程嗎?

謝英俊:懷疑啊,每天眼睛一睜開就開始自我懷疑。但對整體理念,我基本上是不懷疑的,但這種「不懷疑」是需要找到實實在在的落腳點的。我每天睡覺醒來想的事情就是怎麼讓這個落實執行,只要一想到這點,每天眼睛一睜開就覺得「不可能」(笑)。


上:高壁村

下:高壁村農房自建立架放鞭炮


IDEAT:是什麼支撐着你持續着這種建築信仰呢?

謝英俊:我們最大的能量是來自於建築師以外的他者、災民、普通群眾,他們才是能量的源頭,我們需要將它激發出來,帶引出來。

在 2009 年的「八八水災」家屋重建項目中,我們協助了 13 個部落,大概蓋了近一千戶。這時離我開始從事協助災民重建家園已經快 10 年了。這個項目給我非常大的鼓舞,我一直堅持的所謂工業化、數碼化的技術,和當地的資源人力合作是在這個項目里才算徹底執行。當時經費特別緊張,而且時間非常短,我們要動員社區里幾乎所有的人來做這些事。這個項目在當時印證了我這一整套的做法。

2008 年汶川大地震後,阿壩州楊柳村全村85%以上的農房嚴重損毀,我們前去協助家屋重建,效果超出我想象的好。楊柳村是為數不多仍保留由傳統語言和文化的羌族村落,那裡本來就有自己蓋房的傳統,常民建築的輕鋼架運去以後,只需稍作解釋,當地人就能夠熟練掌握,並且與傳統工法與當地的自然材料相結合,甚至各種回收材料都能用上。這個項目基本上全部由在地民眾自己做,互相幫忙,經過一年的時間完成重建。結合了工業化產品系統與傳統工藝,造出來的房子每一間都不一樣。


建築師謝英俊進入災區


1999年,地震發生後,我協助邵族部落做安置社區,當時懵懵懂懂的,有一個想法或觀念在腦海里,就頭也不回地做到底,一路走到黑。我要講的重點是,通過我們這一套營建計劃,能夠讓人那麼少、那麼「弱」的一個族群的文化得以保存和傳承,這個族群這麼有自信,幾十年間在整個社會站住腳,爭取他們應有的土地權、生存權,為什麼有那麼大的能量?在我看來,這種能量主要來自社區。儀式是文化的核心,而邵族部落各種各樣重要的儀式都在這個社區里進行。我們古書上講「周公制禮作樂」,你到這個社區來,一看就懂了。周公那個年代就是部落的時代,邵族的祭典保留了傳統音樂,仿佛會唱到你靈魂里。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聽過的,一種是沒有沒聽過的。很多的信仰是通過音樂來傳遞的。我待在這邊二十幾年了,常常要聽邵族的音樂。他們現在過着現代化的生活,但是依然保存着祖靈信仰,也就是泛靈崇拜。


鳥瞰楊柳村現狀

楊柳村今貌


IDEAT:突然記起你以前和我提起過邵族部落的室內葬,邵族人的祖先死後是埋在自己家客廳的,當時你提到「人死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吃飯」。

謝英俊:對,以前台灣的原住民都是室內葬。這與部落人的生命觀、宇宙觀有關,就是說人的死亡並不是決然斷裂的,生命有來有去,這一切都是延續的。按照原住民的話來講,「換地方吃飯睡覺,有什麼了不起」。對於原住民來說,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現象,沒有什麼好害怕或迴避的。


IDEAT:所以你常說的「互為主體」是與部落文明中室內葬息息相關的,也是老子所強調的是一種「弱」的價值,對嗎?

謝英俊:「互為主體」是部落文明的核心。我經常覺得,我們談建築史的眼光太短,應該跟人類學多交流。人類的建築行為伴隨着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因此,應該要用人類史的視野來看。人類的部落文明持續了幾萬年甚至是幾十萬年,我們的現代文明才幾百年,現代化才幾十年。所以,部落文明代表的是幾十萬年的積累,是思想家老子的觀念核心。


IDEAT:這也是你做這套建築體系的精神核心嗎?

謝英俊:當然。


謝英俊煮食喝茶射箭的空間


本文刊於《IDEAT理想家》202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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